屋内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屋外在下雪,北方的冬天吸口气都冻鼻子,但现在让苏挽月心生寒意的不是天气,而是此时此刻的气氛。

“男女有别,你我纵然亲厚,却从未越雷池一步。”牟斌说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几时碰过你的身体?”

苏挽月一听,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这个牟斌,长得确实帅极了,双眉入鬓、剑目星眸、一脸正气,原本以为他只是喜怒不轻易浮于表面,情怀深藏内敛,一副颇有城府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腹黑阴险,竟然设套子给自己钻!

她心情高度紧张,唯恐他看出破绽,却又要装得若无其事,平静地说:“那么久的事,我哪里记得?”

“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牟斌不吃她那一套,继续追问。

他的语气让苏挽月觉得,她今天已经被识破了行藏,就算装晕装死都躲不过去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真相啊!此时此境,她不可能坦白对任何人解释她的来历,决没有人会相信她,或许还会将她当做怪物或外星人,送去大街上展览…她脑子转了转,立刻反问了一句说:“我就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牟斌盯着她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片刻,才说:“你不像你,像是变了个人。”

“变了个人,还是换了种性格?人都是会变的嘛!”她很理直气壮地、鼓起勇气盯着他。以进为退吧,苏挽月心想。

牟斌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你从小性格直率鲁莽,与张允简直半斤八两,但从来不像今晚一样伶牙俐齿。我与你相识整整七年,唯独今晚,觉得你像一个陌生人,不知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苏挽月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跟着干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的另一面。”她心虚地说完,立刻侧过脸去偏向了另一边,“我腿疼,要休息了。你请自便!”

过了好一阵,她感觉床边没有人了,才逐渐将头转过来。

牟斌果然已经离开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走得如此轻悄,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4.第4章 风雪邂逅(1)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依稀可闻簌簌喇喇的雪粒子敲打在纸窗上的声音。

明朝毕竟是古代,入夜时分没有电,没有日光灯没有电视更没有所谓的“城市夜生活”,这种迷离的黑暗让苏挽月觉得特别孤单。在无边的黑暗中,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甚至夜市上那个卖酸辣粉的大娘,公元2012年的那个自己,就这么突然从酒店里消失了,加上之前又一夜未归,她的父母会不会急得头发都白了?

她差点被两个警察抓进公安局拘留,却鬼使神差地捡到了一枚戒指,然后莫名其妙地附身到了一个也叫“苏挽月”的明朝女锦衣卫身上,这个锦衣卫偏偏还够倒霉的,刚刚挨了一顿板子。苏挽月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别人穿越碰见的要么是阿哥要么是皇子,自己差点被撞死了,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吧,却先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将她带到这个陌生时空里来的呢?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苏挽月被那声响惊断思绪,警惕地望向门口。

一个年纪十六七岁、体态苗条的少女,正举着灯笼站在门口,她身穿一袭粉色的厚袄罗裙,乌黑的额发上覆盖着未融化的雪花,发梢上也带着雪珠子。

“苏大人好些了么?奴婢来给您掌灯吧。”那女孩温柔体贴地走过来,对着她福了一福,紧接着还行了个跪安之礼。

苏挽月乍受如此礼遇,简直受宠若惊,忙说:“你是谁?不必客气,起来吧!”

那少女起了身,挑亮了桌子上的油灯、换了熏香,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到床边说:“苏大人,公子遣奴婢来照顾您几日。”

“哪位公子?”苏挽月茫然发问。

“我家公子姓牟。”少女垂着头回答,显然不敢直呼主人名字。

苏挽月愣了下,立刻明白了她所说的“公子”是谁。她听张允他们叫牟斌“千户大人”,按照明朝品级制度,锦衣卫千户属于正五品官职,朱元璋从开国时代起就设立了锦衣卫署衙,起初锦衣卫只挑选孤儿养育作为皇家专用的特别警卫,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官宦子弟也进入了锦衣卫当差。她记得历史上并没记载牟斌他爹是谁,应该不是特别有名气的明朝官员,不过照她推断,牟斌也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后裔,否则决不会这么年轻就混到了五品的官职。

那少女见她不说话,又道:“奴婢给大人做了红豆羹,可以促进伤口愈合,大人可要用一些?”

苏挽月听得头大,说道:“你别奴婢大人的了,你叫什么名字?”

“蓉儿。”那小姑娘低着头回答,一张巴掌脸本来就小,越埋越看不见了。

“我叫苏挽月,你可以叫我宛岳。”果然人如其名,这个蓉儿看上去很是温顺、柔弱,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垂头站在那里,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得不说,古代的名门望族的奴仆规矩都教得好,就连一名普通侍女,行为举止也很有风度仪态。

“奴婢不敢。”蓉儿头埋得更低了,她绑的是最简单的瑶台髻,头发从两路分下,将两股发再编成一束,十分清新可爱。

“我才跟你说了,别再叫自己‘奴婢’了啊!”苏挽月一脸无奈,明朝果然是中国封建礼教规矩最根深蒂固的一个王朝,竟然能把人教得这么奴性顺从。

“奴婢不敢。”

苏挽月顿时无语,面对这类肤白幼齿的软妹子,她完全没脾气。嗅到蓉儿手里的红豆羹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才想起来睡了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红豆羹给我,我快要饿死了!还有别的点心没有?”人一旦发现自己饿了,就会非常非常饿。

蓉儿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举着灯笼出去给她觅食。

半刻钟后,蓉儿已经将一大堆好吃的点心送了过来,有豌豆黄、驴打滚、爆肚、火烧、桂花糕、栗子糕、馄饨…虽然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幸亏明朝锦衣卫署衙员工福利够好,后厨的夜宵是从来不间断的。

苏挽月吃着东西的时候,蓉儿就站在一旁看着她。苏挽月擦了擦嘴角,问她说:“牟斌在哪里?”

“公子酉时应了一份急差使,被皇太子殿下召进宫去了。”蓉儿连忙回答。

“你不是锦衣卫的人吧?”苏挽月旁敲侧击地问,按照明朝律例,锦衣卫署衙门里是没有侍女的。

“蓉儿是公子家中的婢女,”蓉儿不敢抬头看苏挽月,答得小心谨慎。“今日老爷听闻大人受伤,也嘱咐蓉儿务必尽心照料。大人和公子从小交情甚好,老爷早将大人视如半女,大人也是奴婢的主子。”

“我改日再去拜谢你家老爷。老爷公务也忙么?”苏挽月顺水推舟说了一句,然后等着蓉儿接话。

“老爷前年就已卸任了,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并无公务可忙。”

苏挽月闻言,不禁狡黠地笑了一下。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蓉儿口中的老爷应该是牟斌的父亲,古人认为入仕是极好的,从商贱之,毫无疑问牟斌来自一个官宦之家,他果然是明朝的“官二代”。

据历史记载,明朝的廷杖之刑是非常厉害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仅嘉靖前后三朝就曾经当庭打残一百多个言官,打死过二十多人。

苏挽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三夜,蓉儿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侍女虽然不识字,但绣得一手好女红,苏挽月看她熟练地穿针引线,不由得一阵羡慕。不要说刺绣了,她连一张普通的十字绣都搞不定。等到她伤口都结痂之后,蓉儿搀扶着她下床试着走动。

下床之后,苏挽月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

她很好奇这个明朝与自己姓名读音相同的奇特女孩“苏宛岳”,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蓉儿乖巧地搬来一面铜镜,苏挽月往镜中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镜中人影分明就是她自己,只不过装束俨然是一个身穿月白绸衫的明代少女,虽然五官面目与她本人几乎一模一样,身材也相差不远,但眉目之间的气质却完全不同。这个苏挽月气质也算干净飒爽,但总觉得娇滴滴的没有力度,她们这些古代女子跟身为现代都市女孩的本尊一比,还是显得柔弱太多。

苏挽月瞪大眼睛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蓉儿在一旁忍不住温柔提醒说:“大人这几日虽然有伤在身,但看起来并未清减太多,气色反而更好了。”

苏挽月默默地将视线离开镜子,心里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蓉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觉得蓉儿伺候得不好,所以心情郁结?”

苏挽月摇了摇头,说道:“跟你没关系。”

蓉儿试探地向镜中看了一眼,又说:“恕奴婢多嘴,是否因为大人平时总是穿男装,如今突然换了女装不习惯?衙门里的其他女官,奴婢也曾见过许多,她们都是穿女装的,大人若是愿意,何妨一试呢?”

苏挽月见她这么说,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跟男装女装也没关系。”

蓉儿这下彻底糊涂了:“如此…奴婢就不懂了。”

苏挽月心道,我的心事你怎么可能懂?只怕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懂。如今,这个明朝的苏宛岳像她也好,不像她也好,身体都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不接受也要接受,否则这件事情所带来连锁不适反应将会双倍倾注在她身上,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时至此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接受这次穿越的事实了。

那黑衣少年张允每日必来报道看望苏挽月,每次他一来,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房门十步远就听到他铜锣样的声音。

“总旗果然好得快,才八天就能活动自如了!我就说您不会被一棍子打趴吧。”黑汉子刚进屋,就看见苏挽月已经穿着飞鱼服,一身抖擞地站在刀架前,摆弄着刀鞘。

“我身体基础好嘛。”苏挽月想想还是很开心,她踢了踢脚上靴子,扭了扭腰稍微活动了下,十日之期将到,她的伤差不多快好了。她身上这套锦衣卫飞鱼服虽然式样复杂,但行动还算方便。

“总旗是不是觉得闷啊?要不,我带您出去走走?”张允眼睛一瞪,就自己出了个主意。

5.第5章 风雪邂逅(2)

“好!去哪里啊?”苏挽月这些天简直快要闷坏了。她的想法跟张允不谋而合,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这几天她醒醒睡睡,已经烦不胜烦,每次睡去的时候都暗自祈祷醒来时能够回到新世纪,但事不遂愿,总是一睁眼又看到明朝的绣花枕头,让她大失所望。

“我带你去午门城墙上走走,那里视野开阔!”张允永远声如洪钟。

按理说张允是个校尉,苏挽月是个总旗,官级比他大了两级,张允应该在苏挽月半步后随着。但张允天生阶级观念淡薄,他要和你谈得来,就并着肩称兄道弟,他要看你不顺眼,岂止是让半步,应该在后面百八十步隔着,也不想扯上话说。这一点换做别人可能受不了,但恰好对苏挽月的胃口,两人怎么看对方都觉得特别投契,俨然一对知交老友。

苏挽月此前所住之处,是北镇抚司后面的锦衣卫署衙,大部分锦衣卫都聚集于此。只有锦衣卫中的皇帝侍卫亲兵,才能住皇宫里面,而其余分管侦缉的锦衣卫一律住南镇抚司。南北镇抚司都属于外城,午门以内才算内城,苏挽月至今还没去过内城,张允要带她去的,正是内外两城连接之处的城墙上。

明朝紫禁城的午门分“三明五暗”。 在皇宫通往外城的众门中,午门最尊位置最险要,是紫禁城的正门,由锦衣卫亲自把守,就算同为亲兵,也需令牌才能通行。正中门只有皇帝才能走,西侧门供皇亲国戚进出,东侧门才是文武百官的出入口。

张允带着苏挽月到了午门东侧门,张允亮出了锦衣卫通行令牌,苏挽月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怯场,忽然福至心灵,她果断从腰里摸出一张和张允一模一样的令牌,亮给值班侍卫看。

好险,幸亏蓉儿细心周到,早上给她拿衣服的时候,就将这块令牌挂在她的腰带上。所幸她没有被为难,值班的侍卫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苏挽月不知道自己以前认不认识这些人,但还是礼貌性一一回礼。

“总旗,这里风景不错吧?”张允望着面色凝重的苏挽月。

苏挽月垂着手走上城墙台阶,心头忽地一动,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某年某月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只隐隐有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聚集。

她手扶着垛墙,探出头向外看。

明朝的紫禁城,就是现代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虽然经历了好几百年的洗礼,但苏挽月记忆中的故宫与眼前的宫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出入,相比之下,眼前的紫禁城反而显得更稚嫩一些。垛墙后面是宇墙,墙头所覆盖的六色琉璃瓦和油笔彩绘,比六百年后的故宫更加鲜活灵动。

苏挽月冲着张允笑了一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到曾经与父母双亲携手同游北京故宫、登上城楼的那个时空了。

“对了,总旗或许还不知道,牟千户大人前日已正式调入宫中当差了。”张允忽然说。

“他是升职了吗?”苏挽月听见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牟斌升官了。

“只是平调为宫中禁卫军统领,并非升职。听说是万指挥使调度的,可我总觉得那老瘟神必有阴谋!”张允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高明冗杂的手段他通常都猜不出,但只要涉及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直觉就告诉他没好事。

苏挽月暗想,宫内禁卫军由锦衣卫千户统管,这是一支离皇帝最近、最受信任的亲兵,他们不用管稽查事项,只负责皇帝的安全。虽说责任更重,但毕竟日夜在帝君身侧,随时可能因为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的机会,总得来说,万通如此调度安排,从职位上看不算很坑人。

“这事未必是坏事,牟千户应该能做好吧?”她试着问。

“问题是,千户大人一走,谁来当我们的头儿?如今管侦缉那帮孙子,有几个像牟千户这样能干?”张允说得义愤填膺,“只知道拍老瘟神的马匹。我看我们以后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见他一口一个“老瘟神”形容万贵妃的弟弟万通,苏挽月忍不住想笑。据历史记载,明朝宪宗皇帝专宠万贵妃,而且倚重宦官,以至奸佞当道,朝纲败坏。然而最让众人诟病的并非后宫专宠,而是万贵妃的年纪竟然比宪宗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现在是成化二十一年,朱皇帝三十九岁,却仍然宠爱年近六十的万贵妃,连带她的家属也鸡犬升天,如果这不是真爱,那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爱啊!

“算啦,别在这里做无谓担忧了。既然朝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命啦!你也不必唉声叹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苏挽月轻声安慰着张允,“人在做,天在看,命运之神自有安排。”

张允“哼”了一声,没接话,茫然看天。

苏挽月不禁笑出声来,她觉得张允这家伙呆愣的时候实在很可爱,最萌不过天然呆啊!

“当今朝中谁是道,谁是魔?”垛墙下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苏挽月全无防备,顿时吓了一跳。

她蓦然惊觉墙下有人,回首看时,只见石阶上缓缓步上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白色狐裘,上绣五彩蛟龙出水的图案,腰间玉带玲珑剔透,脚踩一双金线云靴,腰背挺得笔直,高高的衣领遮盖着大半张脸,看不清真面目。他缓步而来,于斯文优雅中透出几分雍容与傲气。身后还跟随着一名太监和两个侍卫。

苏挽月乍见此人,脑海里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句诗,“与君相逢来世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他们刚刚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连来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张允立刻拉着她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苏挽月突然之间被张允拉得一同跪倒,扯到了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七荤八素。她知道明朝规矩,臣子是不允许直视君主和其皇子的,认为这是亵渎皇权的大不敬,她始终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一袭白袍衣角立在眼前,却没有抬头看。

她原本从来都不相信皇子是“真龙转生”这种说法,但刚才看到那位明朝皇太子,未来的明孝宗皇帝朱佑樘,却真的比平常人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他根本无需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很压抑,也许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气场”。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苏挽月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冷冷清清的,不傲慢,也不浮躁,完全听不出情绪。

“回太子殿下,微臣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苏挽月回答着。如果眼前这抹青衫的主人是当朝太子,那他身世坎坷、孤傲高洁的历史传闻看来是不假了,半丈之内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清冷淡泊之气。

天气渐渐阴沉,空中飘下一团又一团的雪花,夹裹着大颗粒的雪珠子,,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不消一会地上浅浅湿了一层。

苏挽月只能低头看着地面,她是第一次感受北方的冬天,这里的冬天相当肃杀冷冽,但没有南方的湿冷,风很大,但没夹杂着湿气的大风尚且只能刮划人的皮肤,不会冷蚀人的骨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皇太子说:“你,先起身,回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发觉他说话的方向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张允。

“微臣遵命。”张允迟疑了一下,而后站了起来,苏挽月不能看到张允的表情,但感觉他犹豫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就走。

“殿下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等赏呢?”这话是那位跟着的公公说的,语气已然不太耐烦。

“是。”苏挽月低着头,听见张允离开的脚步声,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是她和张允两个人一起走呢?

“殿下,外面风雪大,您快点回宫吧,当心受了风寒,奴才可担当不起!”那公公换了个关切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那皇太子没有答话,苏挽月看见绣金线的靴子挪动了一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苏挽月,你就一直跪着吧。”声音很平淡,仿佛在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熟人随意聊聊天气。

苏挽月一听就蒙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但她不敢立刻就问,毕竟入乡随俗,她还没有胆大到捋龙须的地步。隐隐约约之间,她感觉到那批人渐渐离去,才稍微抬头。

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披着一件白色银狐披风,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6.第6章 情愫暗生(1)

雪花飘落如柳絮纷扬,天气越发寒冷,滴水可成冰。

苏挽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空里,在北京紫禁城午门城楼之上,被皇太子朱佑樘下令“罚跪”。被司礼监下属太监们监督着打板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厄运并没有结束,而且一轮接一轮!

好在,苏某人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努力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小学时代恶作剧抓蚱蜢放到同学的座位上啦、初中考试连夜打小抄贴在手腕上顺利过关啦、高中时期倒卖电话卡赚了一笔不少的零花钱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件想起来依然很有趣,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她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等牟斌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十分狼狈地跪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平时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你怎么样了?”牟斌看到虚弱不堪、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挽月,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总旗!”张允带着惭愧和懊恼叫了一声,“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好好的来逛什么城楼,害得你被罚!”倘若不是他拉着苏挽月来这里,就不会碰到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太子殿下,也不会让前几日刚受了廷杖的她再遭一回罪。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牟斌冷冷说一声,“你去毓庆宫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苏总旗在城楼罚跪已久,眼下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我们先带走了她。”

张允立刻点头,领命离去。

“我可没有不省人事,也没有生死未卜。”苏挽月想到朱佑樘那副冷漠的脸,再看看牟斌的神情,不由得想笑。任他朱佑樘再精明,也有被锦衣卫下属蒙蔽的时候呀!

“你还敢笑?”牟斌斥了一句,他伸手解下自己的黑色羽缎披风,披在苏挽月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她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苏挽月刚想支撑站起,但膝盖只略伸直了一点,就传来一阵钻心地疼,这石面的冷气太吓人了,沁到骨头里。

北方的冬天毕竟不是吃素的,晚间更是大幅度降温,苏挽月此前跪了足足几个时辰,体力已到极限,全靠精神力量给自己打气,此时困境解除,才发觉自己已经透支太多力气。她已经冻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尽管她穿着锦衣卫的冬季制服,里料扎绑着的棉料也挺厚实,还裹着牟斌的貂毛披风,却仍是浑身冰凉。

“我若不来,你今天只怕会死在这里。”牟斌眼底掠过怜悯和疼惜之色,嘴上却说,“你刚刚得罪了指挥使,又来皇太子眼前捅什么篓子?嫌小命活得太长?”

“我哪里敢招惹太子啊!”苏挽月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只不过跟张允私下说了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他从我们背后突然走出来…”

牟斌舒了一口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臣民背地里本来就不该议论朝政,更何况这里是皇宫禁苑?太子殿下这次出手惩诫你,正是要你长点记性,切记以后不可再犯。”

他眼看苏挽月艰难地想支撑自己站起,又不得不匍匐佝偻下去,忍不住伸出双手搀扶着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里,这才让她勉强从雪地里直立起来。

“明朝皇宫规矩真多…我以后会小心的。”苏挽月不是第一次听牟斌的教训,但她看到牟斌的神情少有地严肃,不敢再胡乱回话。她发觉牟斌带着自己并不是往午门之外走,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不是回镇抚司衙门么?”

“北镇抚司太远,我今夜在宫中当值,先去我那里吧。”牟斌淡淡应声,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我留在宫中,会不会不方便?”苏挽月眼珠转了转。

“只要你不惹乱子,就没有不方便。”牟斌冷着脸又训了一句。

“我的衣服还有生活用品,都在镇抚司衙门里呢!”让她住在锦衣卫宫中寓所没问题,但要她每天乱七八糟地不刷牙不洗脸脏兮兮地在宫中住宿,实在有违她的生活习惯。

“叫蓉儿收拾好,张允给你取来就是了!”牟斌简直要抓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就因为她此刻身体状况极差,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才急着要带她回宫中寓所疗养,她却只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女人果然是女人。

“这几天蓉儿一直很照顾我,我还没向她道谢。”苏挽月低声嘀咕着,蓉儿真的是个很贴心的女孩。

“你都没向我道谢,反倒想着向蓉儿道谢?”牟斌有些好笑,他笑起来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鼻子很挺很直,嘴角很浅淡地勾勒了一抹笑意。

“我好冷。”苏挽月闭着眼睛躺在牟斌怀里,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将身体蜷缩在他怀里。

“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牟斌走得更快了,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午门之后就是太和殿广场,天黑后除了宫内值守的侍卫,鲜少有人经过此地。穿过广场,左转经过两重殿殿,再经过一道穿堂垂花门,沿着东边的回廊再往里走,就是牟斌等人在宫中的歇息之所。

一名侍卫看到牟斌满身雪花走来,臂弯里还拖着个奄奄一息、体态娇小玲珑的人,被吓了一跳:“千户大人,可要属下帮忙?”

“不必,你们各自值守吧,让他们多送几盆炭火进来。”牟斌示意那侍卫退下,伸手推开房门,转身把苏挽月放在床榻上,亲手展开棉被盖住她,苏挽月只觉得全身抽痛,脑子如同被一柄利刃在切割,她扯着被角蜷着身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气息,炭火越烧越旺,她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身体手脚却依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若冰火两重天。在暴冷与骤热之间煎熬,她的思维也越来越混沌,渐渐昏睡过去。

“宛岳,宛岳。”她隐约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立刻看见他坐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