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利得像刀,灌了真气,也真得能像刀一样切开人的皮肤。轻轻划开人的胸膛,男人精壮的胸膛也不过一张皮几尺肉,本质上切着人肉和你切牛排的刀法差不了多少,苏挽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手起刀落切过的那些猪肉。只不过这次,是用手做刀。

血珠子瞬间涌出来,连绵不绝着滚落过旁边的皮肤再坠落到地上,挖得不深,在脂肪上渗出来的血真的是一粒一粒的,漂亮得汇合成一条细细的血水。

“别怕。”苏挽月轻声哄着,指尖按下,血肉之下触摸过一根根的肋骨,再找到了肺的所在,她没有直接挖人心脏,因为肺部要是被捅穿了一个洞的话,人要挣扎两个小时才会在痛苦中死去。连思考都不曾有,就想出了最狠毒的方式,苏挽月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惊讶于这个想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毒。

…苏挽月,你从不杀人的…

脑海中有个声音忽然这么说了一句话,像是被吓了一跳,苏挽月手抖了下,那钦在她手下已经痛不欲生。

…凡事都有第一次…

苏挽月冷冷对心中的自己回了一句,而后垂眸,漠然看着那钦。这个半个时辰前还亵玩过自己的人,此刻狼狈不堪,眼里全是求生的渴望,额头上的汗珠滴下来,头发全湿了,躺在那张允皮上,费劲得睁者眼望着苏挽月,“不要杀我…”

楞了下,低着头望着那钦的唇形,右手中指能触碰到人柔软的肺,呼和吸都起伏得很厉害,厉害得让苏挽月不得不很仔细控制着力道,以免直接捅穿了那柔软的肺叶一角。

“你的马帮在哪里?”很冷静的声音,苏挽月眼神像是凝固了起来,盯着那钦恐惧的神色。

艰难侧了侧头,苏挽月撇头,那钦眼神延伸过去,是他先前被苏挽月脱掉的衣服。而后苏挽月俯身,把耳朵凑过他耳边,听见那钦很小声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往北…三十里…马帮…”

苏挽月抽了手出来,那钦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纸一样,血流了一床。就算苏挽月没有亲手杀了他,能活下去的几率也渺茫。但苏挽月却忽然明白一个事情,便是自己一直隐忍而克制的事情,其实也没有太过可怕。她害怕沾上杀孽,害怕像她前世一样死后下炼狱。

但如果你活着的时候,就被所谓的善意阴德,折磨得百般不堪,那你还未死,就已经活在炼狱。

床边有个简陋的架子,上头放着个铜盆,再搭着条毛巾。苏挽月走过去要清理一下右手的血迹,用湿毛巾擦着手,擦到第四遍的时候才把手里的血全部揩干净,但浸到了指甲里的血渍怎么也弄不干净,苏挽月一脸烦躁。

那钦在床上的闷哼声越来越小,失血过多已经让他逐渐选入昏迷。

其实他武艺不会这么不堪,要是打起来的话,不至于一招见胜负,苏挽月也随时会被外头发现而成为众矢之的。只是那钦小看了苏挽月,沉迷于女色,在他最放松的时候,被苏挽月一击即中,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洗完手,苏挽月穿了那钦的外袄披在身上。摸了摸,有块腰牌,掏出来一看,是被一分为二的金牌,手中的只是其中一半。这个样子的金牌苏挽月以前见过,总共发放了四十一面,金牌上曰“皇帝圣旨”,下左曰“合当差发”,下右曰“不信者斩”。这是以马易茶的金牌,上一半应该是被藏在内府中,下降于诸番。每三年朝廷要差官员来对验,以茶易马,上马八十斤,中马六十斤,下马四十斤。

而这四十一面中的一面,现在竟然在这里。番邦部落最少的巴哇申也要易马两百匹,那就是背着朝廷,和私贩易马至少两百匹。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因为河州必里卫、西番二十九族下降了二十面金牌,也就要求纳马七千余匹。战马缺失的后果,就是边防不稳,边防不稳就会动摇朝廷根基。

门口有了敲门声,苏挽月利落卸掉了脚上的镣铐,爬到了床底下。为什么她能够轻易打开?那要谢谢屠四,是他人不知鬼不觉偷偷塞给了苏挽月钥匙,所以苏挽月在进风流窟时,曾对屠四说,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同他交个朋友。

第279章 来者不善(1)

敲门声落,有人推门进来。苏挽月在黑暗之中垂头不语,听着一声尖叫,而后尖叫声传远,不一会,嘈杂的脚步声涌入。

“我就知道那妹子来者不善,想着明天白天去查下她底细,没想到今晚就给我整这么大个事。”是陶格斯的声音,有些恼怒,也有些遗憾。声音从上方传过来,应该是陶格斯俯身在看被铐在床上的那钦,半晌,听着陶格斯平淡的声音,“抬下去吧,已经死了。”

苏挽月在床底下骤然一冷,她没想到自己最后一刻想要放过那钦,但最终还是杀了他。背负上一条人命的感觉,让她微微颤抖了下,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凡事都有头一次,不必太过内疚。

要是这事放在冷霜迟身上,他甚至都会忘了这人是什么事得罪自己。生和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他站到了某个高度的位置上时,就有权利扫平和自己利益相悖的人。没有人能拒绝权利的诱惑,所以冷霜迟要天下第一,所以朱佑樘也要君临天下。

“你们有谁见到有人出去么?”陶格斯问了一句。

“没有。”

“没注意。”

旁边的人纷纷回答,都是类似的话。

“都他妈废物,还不去找?!。”陶格斯似乎发怒了,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苏挽月不禁扯着一个无声的弧度,冷笑了下。那女人的脾气,还真是暴躁。也应当如此,不然谁会服她。

床榻动了几下,有链子滑落的声音,应该是把那钦抬下去了。人死之后,轻飘飘的,再也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气场了。

苏挽月又静待了片刻,等着外头喧闹声渐渐没有,只有两个女人在换床褥子的声音,这张床上刚死了人,马上洗干净血迹新换一张允皮,也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后来的人,还是会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这么一想,不免有些恶心。

从床底滚出来,那两个女子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苏挽月一左一右分别掐住了咽喉,速度很快,没有给别人留下时间祸害自己。

“如果敢出声,我就掐死你们。”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手一沉,按着左边那女子坐在床上,沉声一句,“脱衣服。”她们两个都是发尾缀着玉珠做装饰,穿着同式样不同色的对襟蒙族小袄,被苏挽月示意了的那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和抵抗,迅速脱了个衣服下来,从外头对襟的小袄,再就是里头齐袖长的绢衣,脱得浑身只剩亵裤和抹胸时,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苏挽月沉声说,“够了。”

被胁迫的人也算有些胆识,望了望苏挽月,“你说的我都照做,别伤及我们就好了。”对她们来说,利益纠葛虚无缥缈,只有活着才是最实在的,也并非对陶格斯忠心耿耿,所以被苏挽月摆布起来,容易许多。

苏挽月看了她一眼,也没答什么话,利落换上了衣服,再揣了那钦那半截金牌在怀里,冲着右手边的人说,“还要麻烦你带我出去趟。”

压着人往外头走,却听着后头那个女子平淡说了一句,“往北边走三十里是那钦的马帮。”

心中一凛,苏挽月回头,目锐如刀盯着那个女子,“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其实苏挽月早就问出了那钦马帮的驻地,但那女子,像是担忧苏挽月没有一个好去处一样,胳膊肘往外拐不说,还要倒捅陶格斯一刀。

“我叫薛十。”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合欢襟,上头绣着朵白色的扶桑花,在追逐喜庆和吉利的文化里,敢在抹胸上绣这样的图案,显得有些诡常。两条白皙细长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一点也不为现在的景况感到窘迫,发梢搭在胸前,上头缀着的白玉珠子显得她有股子蒙族沉稳的霸道。

屠四,薛十。都是数字,苏挽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皱眉,“你是烟雨楼‘青衣十二骧’中的一个?”若不是这两个给予自己帮助的人,相隔太近,苏挽月也不会联系起来,他们都是冷霜迟的影护,烟雨楼最后也是最隐秘的力量。说是十二人,但具体是几个谁都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就是因为有着让人不知深浅的实力,所以江湖都有些惧怕烟雨楼。

“何必要说出来呢,说出来我的朋友就要死了。”薛十笑了笑,那笑让人毛骨悚然,话音未落,苏挽月手里扣着的那女子就直挺挺倒在地上。她是不会让不相关的人,知道自己的底细的,所以那女子必须要死。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被杀掉。愣了下,蹲下身查看那女子的死因,全身都没皮外伤,只是眉心中有个米粒大小的血洞,幽幽冒了细细几丝血下来。死不瞑目,瞪大着眼睛仍然和苏挽月对视着,死人的眼神,看得苏挽月心里有些发怵。

薛十走过来,二话没说拽了还温热的袄子下来,穿在了自己身上,“走吧,我带你出去,你时间耽误太多了。”

没有时间去惊心动魄,也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苏挽月站起身,拉了拉领子,垂头跟在了薛十后头,“为什么我身边,忽然这么多烟雨楼的人?”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有些事即便给予了自己方便,想起来仍然觉得可怕,对于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的惧怕。

“还有谁是么?”薛十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出了房门,警惕而随性扫了周围一圈。

这句话盘旋在苏挽月脑海中,可以有无数种可能。第一,薛十可能不认识屠四,所以并不知道官营中有青衣十二骧。第二,也可能薛十明明知道也清楚屠四的底细,只是在这同苏挽月装傻。第三,也可能薛十和屠四相互认识,但都不知道底细。还有一种可能,屠四只是无意间帮了苏挽月,实则和烟雨楼无关。

这几种可能性在苏挽月心里像蜘蛛网一样展开,纷繁复杂,一个点可以通往无数种可能。她还不能妄下推断,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没有回答薛十的问,苏挽月反倒再丢了一个问题过去。

“你说风流窟?”薛十扯着唇笑了下,她不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类,但有种特别的味道,皮肤很白,在陕北这样的肤色不常见。单眼皮眼睛有些小,眼神却很锐利,眼睛形状也精致,冷笑起来的时候,气压很低,会真正给人压力让人害怕的女人。这样的薛十才是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垂眉顺目在风流窟里做陶格斯的侍女。

“公子的确下达过指令,让青衣十二骧暗中保护你。但我本就在这过这样的生活,不是为了今晚救你一次才改名换姓。换句话说,要是你今晚出现在风流窟,恰巧又是安排我去换褥子,也许我也不会泄露身份出手帮你。”像是明白苏挽月心中的疑惑,薛十答得很爽快,上下扫了苏挽月一眼,而后说,“我真不明白公子看上你什么,也没有美到多惊为天人。”

第280章 来者不善(2)

从这段话里,苏挽月算是听出来了,薛十和自己气场不太合。没什么理由的,有些人只看一眼就相见恨晚,有些人同生共死过也不能成为患难之交。苏挽月和薛十,就可能是后者,而且凭直觉,觉得薛十喜欢冷霜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提到他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也许碍于某些苏挽月并不知晓的原因,两人不可能在一起。薛十又是那么孤傲清高的性格,肯定对所有冷霜迟感兴趣的女人,都摆不出好脸色。所以同苏挽月说话,也一直是话里有刺。

“又不要你看上,你操什么心?”苏挽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被人那么言语讥讽的时候,才懒得管现在是个什么寄人篱下的处境。

薛十回头瞪了苏挽月一眼,被回报一枚势均力敌的眼神。

出了房门,薛十走在甬道里,垂着头又回复了她不起眼的身份。很奇怪,才一瞬间的时差,苏挽月像是看见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在她体内迅速交换,这种转换,薛十处理得信手拈来。不得不承认,薛十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女人能不凭容貌就让人佩服,那她本身就有足够的本事。

苏挽月被送出了风流窟后,还没来得道谢,就见薛十转过身往回走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薛十应该不屑苏挽月的感激吧。抬头望了下北极星的位置,确认北边在哪后,也就埋头加紧赶路了。三十里的路程,其实不算多,换算成四百米的标准操场的话,无非是让她跑三四十圈,对于前不久刚走过三千里路的人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

麻烦的不是如何逃命,而是怎么解决一直东躲西藏的问题。风流窟里看清她长相的,除了已经死去的那钦,也就是陶格斯和薛十。薛十自然不会去说,那其他人来找苏挽月,就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况且人是死在陶格斯这里的,她其实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苏挽月赌地就是人的心理,她确信陶格斯现在还没派人去通知马帮,如是那样的话,就有可乘之机。

往北其实很危险,因为已经到了番邦交接的地方。苏挽月对这边的地域不是很熟悉,只知成化中期,总兵和巡抚衙署自绥德州城迁至榆林卫城后,延绥镇亦称榆林镇。自此大修长城,东起榆溪河西岸,西至保宁堡。后来又修建了榆溪河红石峡以东至常乐堡、保宁堡西南至波罗堡大川口无定河北岸的两段长城。因边为墩,因墩置院,因地筑寨,补修改移,重新配置,计修墩堠104,墩院484,寨城59,使榆林镇北边长城最终定型,屹为巨障。历任榆林总兵,修缮长城的举措从未停歇,数百里的大边长城,捍卫了边境的安宁,也凝固了老百姓的血汗。

估摸起来,镇北台现在应该还没建起来。苏挽月暗自盘算了下,那往北三十里,应该不会遇到同嘉峪关和山海关并称的镇北台,那就意味着,不用过关就能找到那钦的马帮。

月色苍凉,黄土地上有种静谧雄浑的感觉,这是一片不见繁华,甚至可以说满目疮痍的地方。常年的战乱和恶劣的气候,让这里自然而然,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无以为家的挫败感。风呼呼在吹,苏挽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但还是不能阻止寒风从缝隙中吹进来。全身都冰凉,脚下行程不减,但却驱不走如影随形的寒意。

心中更是寒彻骨,她这四个月,像是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一样。

前头有骑兵迎面过来,苏挽月往旁边闪了下,直接隐没在阴影里。但再往前,仍是有三三两两的骑兵绝尘经过,越来越不好躲了。骑兵也并非是从烽火台那过来的,让苏挽月诧异的是,这些骑兵并不急着赶路,下了马在周围找起人来。

“苏挽月!”

“苏挽月…”

听到叫自己名字,心里一惊,第一反应却是扯了块衣襟下来,蒙住了自己的脸。马蹄嗒嗒,这个深夜里,越往北边走,越像是中了什么人的包围圈一样。背靠着一颗胡杨树,苏挽月心里很是纠结,她并不害怕即将面对的险境,但对于毫不知情的情形,忐忑实属自然。

来往的骑兵下了马,都在唤苏挽月的名字,这也是让她万分不解的地方,对方到底是敌是友,或者是陶格斯的反间计?一切都有可能,但却又拿不定什么主意。看来早就知道自己会往北走,所以这条路上围追堵截,这样一来,把苏挽月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而且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总会被这种地毯式搜捕找出来。

兵卒找到一株胡杨树后时,才刚刚一个探身想看一眼,却整个人被拖了进去。脚上一个侧踢,但被人轻易躲过去,锁喉压在树干上。眼前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蒙着面看不清长相,但从这双眼睛看,知道是个女人。

“你们是谁的属下?”苏挽月先是一拳揍了过去,手像钳子一样,掐着他咽喉,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她手很冷,温度像冰块一样,但并不妨碍她力度的把握。大拇指扣在人的劲动脉上,那条人的主动脉每跳动一下,都要在她手力的掌控下,脆弱而纤细。

“你就是苏挽月?”那人明显也不知道苏挽月的长相,只是直觉在这荒郊野岭,半个营的兵力都在找的人就在眼前,“姑娘,我们是杨将军的直系。”

眉头一皱,“杨宁清?”

“是。”举了双手起来,毫不抵抗的示意。

据苏挽月所知,杨宁清驻守固原,离榆林有些距离。何况他若是早就打算来找苏挽月,不会拖到今天,也不会恰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所以苏挽月并不怎么相信对方的话,只当是在糊弄自己。

“我凭什么相信你?”苏挽月冷笑了下,眼神冰冷。

感觉掐着自己脖颈的手越来越用力,那人有些认命的神情,但仍是不死心,“姑娘,你真不相信杀了我也可以,但杨将军真的很急在找你,你莫要再躲下去了。”

这种死忠的话却是苏挽月的软肋,见对方话语陈恳,心中也犹豫不决。她现在是不敢去相信任何人,一念之间,要是选错了选项,付出的代价会很惨重。但好死不死,对方似乎看出了苏挽月的犹豫,趁她愣神的那几秒钟,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迅速回身往外跑去。即便苏挽月反应很快,再回神用力的时候,只来得及划伤对方咽喉处的皮肤,并没有致命。

“找到人了!在树后头!”也顾不上伤口,在明处嘶哑着喉咙喊了两声,苏挽月刚刚那一爪,虽没有撕裂他的劲动脉,但已经划伤了声带。

感觉被蜂拥而至的士兵包围住,苏挽月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她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只有尸体才会乖乖听敌人的话。她的龙鳞早就被人收走,现在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手无寸铁就是这种感觉,退了几退,被全副武装的骑兵围在中间。

打着“杨”字令旗的骑兵,对苏挽月莫名客气,并没有上前。她望着那面令旗,一时半会不知道形势是如何。但见众人让开了一条道,先是见着马前的两蹄,关节明显,胸廓深长,筋肉健壮,毛色油黑发亮,只在额前有一小撮白毛。一见这马的形态,就看得出来是匹精心饲养的千里马,或许比日行千里还要珍贵。

第281章 岁月柔情

六年前,苏挽月护送钦差去云南前,同杨宁清见过最后一面。而后这中间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只听他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是个军功赫赫又名望极高的少年将军,除了传到京城的战功,苏挽月并未再听到他其他任何消息。

就算隔了这么久没见,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仍是那张远山清谷般的脸,于武将中,有些文臣的俊逸,但在文臣之中,却又有抹习武之人的霸道和豪爽。脸上轮廓依然坚毅如刀削,但岁月似乎又柔和了他的棱角,也细化而精致了他的样子。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往往更经看,也更耐人寻味。

苏挽月站在原地没动,没有想到,再重逢时是这副场景。蓦然扯了蒙了半张脸的碎布,扔在地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锦衣卫,时过境迁,如今的她是身负重罪的朝廷钦犯,而他却是雄姿英发的三边总督。苏挽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杨宁清的能力,所以待他有今日的地位,也一点都不惊奇。

杨宁清下马,大步朝苏挽月走过来,先是扯了身上披着的貂裘裹在她身上。

苏挽月一愣,什么也来不及说,就被杨宁清一把揽到了怀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不会询问别人的意思,全凭着自己喜好做事。

“你干什么,我现在很脏。”苏挽月推开了杨宁清,有些窘迫,手指卷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微微红了下,垂着头不去看杨宁清,但感觉他直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听到的消息是你被发配去辽东了,整整找了三个月,辽东每个营地都被我翻过来了,但却没有你。”杨宁清像是很懊恼一样,忽然跟苏挽月解释起来,他抬手还想拥她入怀,但苏挽月连连退了几步。

沉吟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段话忽然觉得很窝心。如果一个人,六年前见过你几次,说喜欢你,完全可以当做耳边风。但要是六年后,还能跋山涉水只想找到你,你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触动。苏挽月有丝感动,但又很害怕,她依旧是怕辜负了杨宁清的深情。事实是,情况并没有好转什么,她依旧不能接住杨宁清伸过来的橄榄枝。

“你没必要同我说这些的…”苏挽月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杨宁清那张坚毅的脸。连当年吵着非他不嫁的永康公主,都已经指婚给了鸿鹄寺的少卿,她实在是难以相信别人的心意。不算是深交,但佩服杨宁清的为人,他那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你若在京城好好的,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但你若和…分开了,情况就不一样了。”含混过了一个人的名字或者称谓,杨宁清盯着苏挽月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奈何对面的人铁石心肠一如既往,你融化得了雪山也不能让她为你倾心。

“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苏挽月有些着急,扫了周围一圈,觉得在这纠结这个话题,实在是很不恰当。她是慢热的人,习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但杨宁清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他难以遇到一见钟情再见终身的人,所以无论多久,对苏挽月的感觉也没有变过。

其实杨宁清并不了解苏挽月,但人对于自己以前没得到的东西,也天生有种莫名的情绪。

“你随我回总兵府。”在苏挽月烦闷不堪的时候,杨宁清走过来一把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架势。他碰到她手时,微微愣了一下,手心冰冷不说,手指和手背上长满了冻疮,虎口处也是一排的血泡。抓了她右手起来,更加严重的情形,冻疮都烂掉了,水疱和破溃长得她整个右手都已经扭曲。

“我被发配来榆林充军,怎么能随意换地方。”苏挽月抽了手回来,她知道这个拒绝的理由甚是苍白,要是真的这么遵纪守法的话,自己也不会深更半夜,出现在离驻地大概三十里的地方。

“这儿不是京城,塞外我说了算。”杨宁清没同苏挽月啰嗦了,真就过去长臂一伸,把她抱在了怀里。苏挽月挣扎了几下,几乎要同杨宁清打起来了,她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轻浮有伤风化,但杨宁清明显丝毫不在意。

杨宁清把他的坐骑让给了苏挽月,自个换了匹马。苏挽月扯着缰绳头埋得很低,身上披着杨宁清的裘衣,宽大厚重得整个人都被罩住,天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大,晚上的榆林,冷得像另外个世界一样,他驾着马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望她一眼。周围的将士皆是默然无声,像是没看见一般。这些都是杨宁清的直系,所以他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到了总兵衙门,榆林总兵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今晚是赶不回固原的,所以需在这儿歇一晚上。总兵府前如一般的衙门一样立着石狮和大鼓,但不同的是,百米远的地方,还树立着一块牌坊,上头写着“忠君报国”四个字。从大门往里头看,先是望到的仪门,上头挂着“望京迎恩”的匾额,仪门不是一般人能走的,只有京城来了圣旨或者有贵宾才开,但显然杨宁清是榆林总兵的贵客,仪门已经为他敞开。

寒暄过几句,安排完其他人住兵营,杨宁清拉着苏挽月往总兵衙署里头走,他们今晚在这里睡。苏挽月一直埋着头,心里很是忐忑,这种忐忑不是来自于外界,而全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感。仪门后头和大堂前头,还有一道“戒门”,说是门,只是一道竖起来的石质牌坊,这道“戒门”,就是提醒历任总兵清正廉明的意思。

每一道门前都有卫兵守立,总兵衙署是典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飞檐走兽。飞檐起脊门楼和水磨砖墙,顶覆仰合瓦,马头墙雕图案,斗拱和额枋上彩绘花卉流云。院中还有花坛种植有丁香、石榴、夹竹桃等观赏树木。

穿过戒门就是总兵府大堂,这儿是商议军机要是和出兵征战的地方。大堂后面的配房,是军备阁和物需阁,是放兵器和粮草的地方。有一长排的房屋挂有府兵阁的字样,还是卫兵卧房,一般也就是在一联排的炕上铺着席被,每个卫兵有块地方。

再到后头的四合院,照壁两侧有砖雕楹联,上联写着“正大和平绵世泽莫如为善”,下联写着“仁慈孝悌振家声还是读书”,应是榆林总兵为了彰显文气令人挂上去的,自古武将都被文臣讽刺不读圣贤书,应该也是如此想要堵住文臣的嘴。

四合院正房高大宽敞,总共有五间,杨宁清让苏挽月随便选。自从进了总兵衙署苏挽月一直都没说话,穿过几座院门的时候,也一直是垂着头,直到现在四处无人,苏挽月终于低低开了句口。

“我刚刚杀了个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杨宁清愣了下,站着没动听她说下去,掌了盏昏黄的灯笼在过道处,光线不足以照清楚她的脸,但似乎模模糊糊中,也能看清楚她纠结的表情。

苏挽月不知道这个事情会怎么处理,只是在印象中,知道杨宁清是秉公处理大公无私的那类人,她不希望因为自己,毁了杨宁清一世英名。

“是个叫那钦的赶马人,我…”踟蹰了半晌,却不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话说清楚,她不想说那钦对自己做的那些事,但要是不说,前因后果又联系不起来。

杨宁清似乎笑了下,拉着苏挽月接着往前走,“要是我在那,不会让他死那么简单。”头也没回说了一句,风吹起他的长衫,有种肃杀的感觉。

“你什么都知道了?”苏挽月心中一惊,难道塞外这片地方,真的就是他杨宁清的天下?

“我若不知道,怎么会连夜从固原赶过来,你要出了事我会悔死。”依旧没回头,这儿是总兵衙署,他声音压得有些低沉。推开房门示意苏挽月进去,点了灯回身,恰巧看她迈过门槛站在那儿,手里头抱着自己的裘衣,一张很冷彻的脸,比她当年还要吸引人。

那种直接却真挚的话,让苏挽月心里悸动了下。暗自叹了口气,但面色平静,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看着杨宁清走过来,眼神没有丝毫避讳,苏挽月低垂着眼眸,有些尘土的脸,眼睑上淡淡的倦色,她是望得出来的身心疲惫,没力气同人去纠葛了。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无需太过操心了。”许久,苏挽月平淡说了一句。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能让你过得好些。”杨宁清倒是回得坦坦荡荡,有些让苏挽月觉得自己想得过多,“我不会给你压力,但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每个女人都会幻想过一个完美情人,威风八面,又痴情专一。这个情人,会不屑几乎所有的诱惑,能眼里只看到你的美好。你一笑,他的天就晴了。你幻想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样子,以及和他相逢的场面,他能给你世间所有女子都羡慕的长相厮守,但你考虑了所有的事情,却忘了要求一点,就是你要喜欢这个人。

如果不喜欢的话,一切都变得无从谈起,前面那么多的设想,也变得不再难得。

“时间过去那么久,或许我现在说这句话,有些自不量力。你为什么还是要对我那么好?你到底痴迷我什么?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想别人可怜我。”苏挽月说的有些激动,这的确是她最害怕的事情,比一无所有还要可怕,就是接受别人怜悯的慈悲。

“我没有那个意思!”杨宁清见苏挽月这般说话,连连摆手,有些不知所措。

苏挽月背过身去不想再说话,走到旁边把衣服挂起来,而后一直呆呆望着屋子右边那张八仙桌。感觉得到杨宁清看着自己背影的目光,但苏挽月实在是头疼的厉害,她有些委屈,但又知道自己没有委屈的立场,她不是一定要攀附某个男人,才能让自己活得下去。只是举目无亲的时候,比起像蝼蚁一样偷生更让人窘迫的,就是寄人篱下。

“我能先去洗个澡么?”平复了一阵,苏挽月问了句,侧身望了眼杨宁清那张坚韧的脸。

说来很不可思议,苏挽月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好好洗个热水澡了。身上脏得离谱,但好在杨宁清一直没有鄙夷的样子。塞外用水很珍视,将士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但苏挽月毕竟是姑娘家,过惯了一天沐浴一次的生活,再然后十天半个月只能擦一次澡,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得到的答案是当然可以,偏房便是卫兵的浴室,平日里鲜少有女客来,所以并未单独隔开。但这个时辰了,早已经没人在沐浴了,锅炉里的水还是滚烫,放在木桶里,和冷水混在一起倒进大盆里。炉火催得很旺,一点都不冷,杨宁清撩起长衫来,挽着袖子在做那些很繁琐的事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苏挽月在旁边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有种折寿的感觉。

“好了。”杨宁清回头对苏挽月说了一句,递过来一套衣服,“没有女装,我捡了套卫兵服,你将就穿一下,白天再说。”

苏挽月接过那套折得很整齐的衣服,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进来,你放心。”杨宁清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苏挽月抬头望了他一眼,很认真说了句,

杨宁清忽然笑开了,那张坚毅的脸有种侠骨柔肠的感觉,笑着摇摇头,“不用。”

在杨宁清转身出去之后,苏挽月仍然愣了很久。你再见一个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你们之间却仿佛从没有分开过那么多年,他笑起来的感觉,对你说话的语气,处事的作风,都不曾有什么改变。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忽然有些遗憾,遗憾未能最先和他相逢,遗憾最初让自己动情的不是他。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千疮百孔的一片残局。

脱了衣服,跨过木桶高高的边缘踩进去,温热的水漫上来的时候,苏挽月心情好了一些。

拿了皂芙狠狠搓着身上的污垢,苏挽月洗得格外认真,搓得身上发红了也不知觉,恨不得剐掉一层皮来就好。沐浴在很多民族,类似于巫术的一种仪式,有着重生的必经之路,苏挽月虽然没有那么迷信,但也隐隐有那种心理作用。

她需要一个重新开始了,她真不愿意相信朱佑樘把自己扔到了一个,洗澡都这么费力的环境。而那个人,现在应该已经纳了新妃。念及此处的时候,苏挽月总是有些咬牙切齿。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历史上明孝宗朱佑樘,是唯一一个一生都没有妃嫔的皇帝,但现在看起来,这段历史的记载和实际上有偏颇。

但也无可厚非,历史上还说朱佑樘同张皇后一生恩爱呢,这在当事人看来,纯属瞎扯。苏挽月的愤恨,随着身上污垢的剥落,而逐渐消沉,继续乱缠难有发展。惊天动地的感情又怎么样,天地本无情。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了眼睛,每天要想他四五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呢?

第282章 旧情再续(1)

苏挽月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套衣服大得离谱,男女的身形还真是差别很大,勉勉强强套上,斜开襟的上衣像是唱戏的一样。

她垂头看了下自己,觉得有些可笑,但也没办法,只穿了里衣,连个抹胸也没有换洗的,驼着背尽量含胸,紧紧扯了衣领,外头的夹棉兵服也就随便披在了身上。

踢踏着靴子往外走,裤子很长而且宽松,塞到靴子里走不了几步就跑出来了。苏挽月走几步就要整理下,被烦的不行,最后懒得管了,任由裤脚拖拉在地上,只想快点回房睡觉。

走到偏房的门口,却看见杨宁清站在柱子旁边。脊梁笔直,像沙漠里的胡杨一样,就算没有人看着,也非常自律而挺拔,他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军人,也是个相当优秀的少年将军。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血来,白茫茫一片,苏挽月站在那愣了下,完全没有想到杨宁清会在这儿等自己,“我以为你早就回房休息了。”有些抱歉地说,不然的话,她不会磨蹭那么久,也不会在里头乱七八糟想那么多东西,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