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一个时辰之前,进宫就直接去面圣了。”苏挽月解释了句,侧目望了望牟斌,恰巧那人也投过来眼神,两相对视的时候,牟斌眼里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好像一直都未起过涟漪。

“走吧,别在这儿说了。”牟斌看了看站在屋檐下头的独孤十二,建议了句。

苏挽月点了点头,走过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寂寥。

走出神武门的时候,苏挽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绿萝呢?”说起来也奇怪,以前绿萝还在毓庆宫当差的时候,苏挽月和她是水火不容,但到后来,莫名其妙有点君子之交的意味。

“她怀孕的时候,黄儒就请辞了,现在只怕她孩子能下地跑了。”云天答得异常轻松,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和不爽的情节。苏挽月颇有些唏嘘,当年绿萝再怎么不喜欢的人,时间久了,只要人品不坏,就会生出相依为命的情感,而且绿萝和黄儒有了孩子,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挺好的。”苏挽月由衷笑了笑,还算有些让人心情愉悦的消息。

“对了,你上次要我查的事情,帮你查到了。”云天迅速扫了旁边一圈,低声说了句。

苏挽月撇了牟斌一眼,也没把他当外人,牟斌是绝对尽忠职守的人,但他也有个守口如瓶的优点,“直接说吧,这事我等得很急,在那边也找不到可信任的人。”

“凤韵兮和霍紫槐早就死了,小宁王朱宸出事之后不久,死在锌林上。霍紫槐伤势太重,凤韵兮抱着他尸体跳崖了。我派人去详细查了,烟雨楼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只是住在山上的当地人有印象,当年一个穿红衣的漂亮女子在那殉情,后来来了一批江湖人去崖下找了几天几夜。时间对的上,应该就是你要查的结果。”云天轻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衬得他脸有些肃杀。

“真的死了…”苏挽月站在原地一时间挪不开步子,“冷霜迟同我说,霍紫槐由凤韵兮陪着,悬壶济世浪迹天涯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本没有怀疑,但最近太多事情了。”

第298章 恍如隔世(2)

其实按着常理来算,霍紫槐那时候武功尽失,凤韵兮也被砍得气若游丝。死里逃生和命数已尽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苏挽月觉得他们俩可惜,那时候也觉得应该是活不成了,所以说了那样的话安慰冷霜迟。几年后听冷霜迟说起,和当时设想的一模一样,不是没有质疑过,只是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

“什么事情?”牟斌开口问了句,若不是这一问,苏挽月还以为他一直漠不关心。

“我见着几个冷霜迟的人,他势力渗透太快了。要是霍紫槐和凤韵兮都死了的话,师门之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只希望我猜错了,他毕竟救过我几次,不愿意斗个你死我活。”苏挽月蓦然说完,心里那份寂寥的情绪逐渐扩大,好像整颗心都空洞起来。

“你不会…”云天瞪大了眼睛,电光火石间,猜到了苏挽月在担忧什么。造反这一事,一直是江湖门派多少年代来乐此不疲的,但烟雨楼七年前没被灭门,已经是万幸了,若还要以卵击石的话,除非有天大的理由。

“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本来也不想管,但我的确做不到置之事外。”苏挽月摇头苦笑,脸上的扶桑花,在雪天中有些要开败的感觉。

“你若是猜得到,皇上肯定也知道。”牟斌出声提醒,他没有云天火烧火燎的表情,也没有苏挽月苦思冥想的忧虑,很淡然的一个人,已经越来越超脱。

“我不确定,我问过冷霜迟,独孤十二是不是他的人,被否认了。我相信冷霜迟不会骗我这个事,那样的话,还有其他势力。”皱了皱眉头,几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午门,出了这道门就是紫禁城外头了。

“朝中甚为清明,我揣摩不出还有谁这么胆大。”牟斌沉默了几秒。

“独孤十二是个什么来历?这个名字已经翻来覆去传到我耳里好久,只是我一直没心思查。”颇有些漫不经心,苏挽月直接往外头走。

“怎么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消息来源?”云天笑得一嘴白牙,走上前半步搂了苏挽月肩膀,打打闹闹。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苏挽月撇了云天一眼,一脸嫌弃把云天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拎上来。上次被杨柳害得摔马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从我那时候跟随太子开始,已经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再怎么不济也会摸索出生存之道。”

这句话一说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朱佑樘做太子的最后两年,做皇帝的最初五年,苏挽月一晃眼就把最好的年纪用来陪伴那个人了。但未想到,最后落得充军西北的下场,若不是杨宁清提拔,两年时间,她可能已经死在榆林的某个地方了。

“独孤十二以前是刘大夏的贴身侍卫,某次进宫被皇上看见了,也就留在了身边。”同午门守卫点头打了个招呼,牟斌随着前头打闹两人的脚步,走了段距离,确信没其他人听得到他说话,才开口。

云天没有说话了,这个“某次”其实是苏挽月离京的那一天。前人留下的余香可能尚存,但皇上就有本事转身就宠信新人。云天曾经以为皇上只是要分散下注意力,但后来明白,那么强大的人,没有戒不掉的东西,就算苏挽月是个瘾,无论找个替代品还是又付了真心,皇上也有千万种办法去戒掉曾经的旧爱。

谁都看得出来,独孤十二和苏挽月十七八岁时很像,眼睛像,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冷眼瞧人的时候。

“刘大夏么…”苏挽月在心中低低吟了这几个字,她和刘大夏私交尚好,但也许就是走得近了,最后被倒打一耙吃了闷亏。

“算了,懒得想了,你俩陪我喝酒去吧。”苏挽月眼睛忽然放光了一样,在云天胳膊抬起来之前,左手扯住,笑得宛若当年。微微侧了下身,右边肩膀对着牟斌,因为牟斌不会勾肩搭背,不用担心被云天大力拍一掌,本就不怎么牢固的肩膀脱臼。

在鼓楼下的酒庄喝得醉醺醺的,这里依旧是京城最热闹的商圈,车马盈门,热闹不已。

“挽月,你酒量好了太多啊。”云天有些招架不住,一坛子酒下去,自己都有些发懵,苏挽月却好像刚刚开始一样。

“那是。”苏挽月笑起来仍是非常爽朗,虎骨酒都当药喝了两个月,再不济的酒量也能被操练出来。伸手过去扯了云天的衣角,想要把人拉近一些,但云天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俩人撞到了一起,苏挽月笑嘻嘻没有起来,她同云天一直没什么暧昧情绪,就算身体接触了也坦然。

云天任由苏挽月靠在自己身上,单手绕到桌上拿了酒碗,“我检查检查你这碗,是不是漏了…”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和个姑娘家旗鼓相当,虽现在也没分出胜负,但往后应该很难说。

这个姿势,也就变成了苏挽月被圈在了云天怀里,牟斌正襟危坐在桌子地面,脸色有些不动声色的冷意。

“你放屁!我凭的真本事!”苏挽月骂了云天一句,直了腰起来连连拍开两坛酒,推到云天面前。

“你不会想一次喝一坛吧?”虽然有些微醺,但云天确信自己没有疯。

苏挽月一挑眉,没说话。

云天趴在桌上不起身了,在那装死,被苏挽月摇晃了几下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开玩笑,就算是一坛子水,也能撑死人的好不。他知道苏挽月只怕心里有苦衷,酒精的浓度太低,醉不到她,但喝多了毕竟会难受,不想陪她胡闹。

“真无趣。”苏挽月嘟囔了一句,伸手在云天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云天闷哼一声,觉得半边肩膀都抬不起来了,果然是西北操练了一圈回来的人,手劲和酒量都已经远胜以前。

“你吃点东西,喝杯茶,别一下子就耍酒疯了。”牟斌淡淡说了一句,斟了满满一杯茶,推到桌子中间。

苏挽月本就觉口干舌燥,拿起来就喝,而后把茶杯放下时,恰巧看着牟斌直视过来的眼神。那抹平淡似水的神情,似乎隔了再多年,也没有变过。连苏挽月都记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但牟斌,却一直是他最初的模样。初衷不改,犹然不悔。

看着看着,苏挽月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云天吓了一跳,抬头看着苏挽月已经哭得不能自己。

两人愣了下,连忙过去哄。苏挽月抠着牟斌的衣袖,脸上泪痕交错,“我对不起你…”她幼时双亲尽失,是牟斌教她武功带她入锦衣卫。那些事情,苏挽月不记得,但十七岁以后,牟斌这个名字,等同于恩重如山的意义。他从来都没有亏欠过自己,也从来不要求任何回报,明里暗里,苏挽月已经数不清欠了几辈子的人情了。

“对不起…对不起…”苏挽月翻来覆去那句话,她真是有些醉了。

第299章 沧海桑田(1)

云天没说话了,转过身去撑着栏杆,看街上比肩继踵的人群,一时间很伤感。牟斌依旧是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但抱着苏挽月在怀里,脸上难能一见的温柔,他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但看着苏挽月如此痛哭流涕时,扪心自问,他也无法不委屈。

云天没说话了,转过身去撑着栏杆,看街上比肩继踵的人群,一时间很伤感。牟斌依旧是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但抱着苏挽月在怀里,脸上难能一见的温柔,他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但看着苏挽月如此痛哭流涕时,扪心自问,他也无法不委屈。

其实每个人都会痛,但有些人大喇喇敞着伤口,有些人用冷傲隔绝起来。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意志坚定,也想过要默默无言喜欢她一辈子。但午夜梦回,想着她在别人身边,想着她整颗心思在别人身上,不能不痛。

幸福的时候会有些自私,苏挽月也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所有的人中,认识最久,亏欠最多的,是牟斌。有多少人会固执喜欢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十几年?毫无怨言又不离不弃?就算苏挽月同朱佑樘最相爱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如果说关于前世的幻象都是真的,前世的水无忧和优昙尊者是逆天悖德的感情,那牟斌仅仅是东海里的一滴水,他处于更卑微的状态。水本是金鲤鱼赖以生存的环境,她在东海里千年,都不曾感受到身边的温柔,而后幻化成精,她义无反顾离开了东海,去同别人惊天动地,完全忽略了身后的目光。今世也是如此,因果循环的真理,对于感情来说并不实用,并不是你前世真心相待的人,今生就会反过来。也并不是你花了十几二十年,就能得到对方同样分量的感情。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牟斌温柔替苏挽月擦掉脸上的泪水,一点都不介意她把自己一丝不苟的衣襟沾得鼻涕眼泪一把。

“不用替我难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抱着她在怀里,在这个喧闹的酒楼上,雅间外头的人声鼎沸似乎都已经远离,牟斌有种“死了也值”的感觉。

“你还记得我陪你去云南么?”感觉到怀里的人点了头,牟斌轻轻笑了,他许久都未曾笑过,有种轻微的僵硬,“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你才十七岁,我真怕你死在路上,但你没有那么脆弱,你一直都很优秀,又强大又倔强,但那些不是我现在想说的。”

“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你在我身边,没有别人,游山玩水的感觉。”

苏挽月当然记得,但后来朱佑樘亲自来了,她开开心心拽着人看火烧云的时候,已经忘了最开始陪她赴汤蹈火的人,是牟斌。是他愿意赌了性命陪自己去云南,中间艰辛,已不想再提,爱情太容易冲昏人的头脑,她只顾着同朱佑樘卿卿我我,完全看不见其他。

“后来你陪皇上先回京城了,我随同厉英去宁州平定叛乱。中间出了乱子,我差点活不下来了,从悬崖爬上来的时候,我近乎奢侈在想,要是你能担心我一下,再死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回京后,得知你出宫走了,皇上说因为你以为我死了,同他闹翻了。真的,我很感激你把我放在那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我也一直不敢再去想太多,你幸福就好了,我远远看着你幸福就好了。”

牟斌说话的声音,有些冷清,强大而孤独,他内心或许太苦,说出来的话都没有多少人情味,但苏挽月听来,却字字句句,如泣如诉。男人是不会轻易哭的,尤其牟斌这样的男人,他顶多浅浅淡淡说出来,更多的时候,是说都不会去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苏挽月似乎只会重复这三个字,反手抱着牟斌的背。

“傻丫头,世间唯有感情,不用说着三个字。”牟斌好像从未有过伤心欲绝的时刻,再大的苦楚,也是轻描淡写。

“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你…下辈子,换我来对你一片深情好了…”苏挽月说的话,像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但也的确,那是她仅有能说的几句话。除去抱歉和愧疚之外,她恍然觉得,今生已经没有办法去补偿。

那些幼稚的话,却听得牟斌心里异常沉重,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眼底却温柔似水。

“张允过来了。”本来一直靠在栏杆上把自己伪装成空气,忽然看到了楼下的身影,回过头对俩人说。

“张允?”牟斌皱了皱眉,只可能是来找自己的,看了看怀里的苏挽月,又给她擦了擦脸,“你要不要紧?不准哭了啊。”

苏挽月抽了抽鼻子,侧过身去整理自己面容。

张允上了二楼,还未进雅间,就看着牟斌掀开帘子在等自己,“指挥使。”进屋就行了个跪礼。

“起来说话。”

“杨将军被罚跪在太和殿广场,属下找了整个京城才找到几位,特来禀报。”张允很急,喘着气说着,似乎已经赶了太久的路。他也很久没见着苏挽月了,打量了几眼,见她眼睛红肿,好像刚哭过,脸上样子比起两年前,成长了不少。

“怎么回事??”苏挽月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站了起身,先前本就情绪波动很大,加上喝了快一斤酒,身形有些晃荡,牟斌赶紧扶住。

“也不能说是罚跪,杨将军从太和殿出来,下了台阶,就在雪地里长跪不起了。”张允依旧是莽汉的性格,大冬天的,急得一头的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隐隐有着血色,“听十二姑娘说,杨将军请了个不情之请…皇上动怒了逐客…杨将军就执拗跪在那…”吞吞吐吐,他需要组织下语言,把零碎的信息说出来。

“你知道请了什么愿么?”牟斌还算冷静,没有乱阵脚。

“大概知道…”

“什么叫大概?那怎么个大概法?”云天沉不住气了,觉得这样对话下去,得憋死自己。

张允看了看云天,又看了看牟斌,最后眼神落在苏挽月身上,“杨将军好像请皇上赐婚,他要的是苏侍卫…”终于说了出来,张允还是习惯那样称呼苏挽月,好像仍是在镇抚司做千户的时候,岁月不曾离开过。

苏挽月脸上一沉,立马拿了裘衣出门。牟斌不动声色跟着,脸上神色不怎么好看。他同杨宁清不算有深交,但于情于理,不希望那个少年将军多做损兵折将的事情,总之心情太矛盾了,到最后牟斌压根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云天和张允跟上了疾步匆匆的两人,瞅了苏挽月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的,别憋死自己了。”苏挽月目不斜视,很奇怪的气场,眼睛仍然红,但已经收敛起了那副柔弱的样子。

“你跟杨将军,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云天认真思索了下措辞。

苏挽月皱皱眉,脚下生风,看样子就是很急,“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和他不过君子之交,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别人为什么求皇上赐婚?”云天见苏挽月语气不怎么好,唠叨了句,仍是没打退堂鼓。他们几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寒风中有股子凛然的杀气,其中以苏挽月最甚,云天真的怕她回宫第一件事就是拔剑砍人。

“我怎么知道,杨宁清从没跟我提过这事。”苏挽月眉头拧成了麻花,一点准备都没。

“真的?”

“我骗你干嘛!”苏挽月火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云天抬头看了下天,黑云压顶。

苏挽月被问住了一样,一时间并未搭腔,想了一想,“自然先救人再说,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死在榆林了。”好像唯有让杨宁清性命无忧,才是最直接的想法,数九寒天,这样的天气跪在外头,就算几十年的武打底子,还是吃不消的。

进了午门,迎面看见独孤十二,她后头跟着几人,也是锦衣卫,见着牟斌和云天,垂头行了个礼。独孤十二笑了笑,并没有跪,一抬手,指着苏挽月,“哟,你回来啦。”那个动作很不尊敬人,无论她现在如何得宠,苏挽月毕竟是她前辈。

苏挽月理都没理,脚步未停,直接走了过去。牟斌和云天怕她出事,低声说了句“告辞”,也就跟着走了。

“皇上说,让你想好了再过去。”独孤十二身形一闪,挡到了苏挽月面前。动作很快,轻功不弱,十七岁的年纪,这个修为实属难得。

“怎么说?”苏挽月抬了下眉毛,实在不想同她交流。

“一个字都没有变,皇上说,‘让她想好了再过去’。”

苏挽月抿唇没说话,侧身过去,这次独孤十二没有挡道,只是抱着双臂斜斜冷视了眼,“真不简单。”

苏挽月回头和她对视。

“你的男人可真是遍布天下,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人,都被你收了。你说是不是,牟指挥使?”独孤十二饶有兴致最后问了牟斌一句,笑起来嘴角边酒窝显现。牟斌一下子脸上更不好了,不过独孤十二置若罔闻。

这种明摆着挑衅到头上的事情,苏挽月一向不是缩头乌龟,“那你说说,都有谁?”

第300章 沧海桑田(2)

独孤十二自然是不傻,她不敢说皇上和杨将军的名号,就算提个牟斌,也算是以下犯上,宫里头嚼舌根可以,但当着人面说,就是另外码子事了。就算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能说的东西,仍是要咽在肚子里。

“不敢说?那我走了。”苏挽月深深盯了独孤十二一眼。

转身的时候被独孤十二扯了右手,苏挽月抽了口气,脸色瞬间白了下,但没什么举动。

“你要干什么?”牟斌训斥了一句,“退下。”他毕竟是锦衣卫里最大的官儿,只要穿着那身飞鱼服,就要听他差遣。

独孤十二直勾勾看着苏挽月,眼里有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东西,旗鼓相当的味道,“皇上是我的。”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苏挽月忽然就笑开了,摆摆手,“毕竟长你几岁,我不同你这小孩子闹。”笑得特别坦荡,一时间旁边的人也不知道苏挽月怎么了,她像是遇到了真正可笑的事情。

伴君如伴虎,她现在年轻新鲜么,没关系,过几年就老了。

“你手怎么了?”过神武门,牟斌低声在苏挽月耳边问了句。

微微惊讶,没想到刚刚那一拉扯,很细微的不适仍被他看出来了,瞅了旁边一圈,云天和张允离的稍远,“没大碍,日后同你解释。”苏挽月只是简单说了句,现在没时间去详细说。

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果然见杨宁清长身而跪,脊背挺得笔直,身上裘衣圈出了一个寂寂寥寥的影子。那扇朱漆大门紧闭,琉璃瓦上白雪皑皑,重檐屋顶飞龙走凤,汉白玉台阶却显得冰冷彻骨,这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

苏挽月什么话都没问,扯紧了身上斗篷,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了下来。

雪地冰寒,地气太过寒意重重,杨宁清脸上微微有些发青,侧过头来看着苏挽月,“你干什么?”

苏挽月抬头看着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杨将军待我一往情深,我就算心性凉薄,也当同你共苦同甘。”

杨宁清看了看苏挽月身上的白狐斗篷,认出是许多年前自己送出的那一件,心里一惊。她微微低头,脸映衬在白色的毛领下,已经不是当年惊鸿一瞥的惊艳,但岁月留下来的东西,好像更让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你当真愿意娶我?”没等杨宁清说什么,苏挽月侧过头来,盯着他眼睛。

“我一直非你不娶。”

“不介意我过去?”仍然盯着那双正义凛然的眼睛,不知为何,苏挽月问出的话,有些颤抖。岁月悠悠,好像自己辜负了很多人,但又接着在不可避免伤害其他人。

“介意吧,但我仍是想娶你。”

“娶了我之后呢?不在乎我心里没你?”

杨宁清猛然摇了摇头,轮廓分明的那张脸,显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痛苦是隐忍的,所以看得更让人心惊,“我只想带你回塞外,不愿你留在京城。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你过得好。”

苏挽月却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一样,她曾经问过杨宁清,要是这次回京什么都没了,愿不愿意什么都不要就走。杨宁清那时候没有给答案,但苏挽月隐隐觉得,没有哪个男人会那么傻,放弃真正的前程似锦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有些人的价值可以很大,他征战沙场戍守边疆,价值远远大过当个山村野鹤,苏挽月终于明白,她不能那么自私。

嫁给杨宁清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子梦寐难求的姻缘。苏挽月侧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牟斌,心里纵然长叹,全都是孽缘。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去偿还了,那样的深情厚谊,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是同你说了什么?”

“虎豹营被当成先锋步兵营,损失过半。再回京路上,我虽早知此事,仍是装作一无所知,我不想谋反,但皇上却要逼我反。”虎豹营一直是杨宁清的嫡系,是最精锐训练最优良的营队,本不应该做冲锋营的功用,刘大夏如此一来,摆明了是要砍了杨宁清的左右臂。外敌当前,却现行内乱,确实让人心寒。

“那为何扯到我身上了?”苏挽月怔怔半晌,现在也来不及去怪罪他一路来的隐瞒。

杨宁清苦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上跪天地,下跪君王。而今跪得笔直,也算是低人一等,“皇上令我三月之内扫平蒙郭勒津,否则不再与你相见。”

苏挽月顿然无言,蒙郭勒津已经称雄漠北四十多年了,几代皇帝都没有搞定的事情,就算杨宁清天赋异禀是一代战神,也不可能三个月之内摆平。“那我就陪你跪着吧,等皇上允了你的愿,我就陪你回塞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苏挽月有些乏力,她将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了,不再去拼死顽抗。

“现在怎么办?”云天看着跪着的两人,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双双跪着,在这雪天,那么眉清目秀的一对丽人,站在那还真是极为养眼。

“等着。”牟斌却没有云天那么急,抱着双臂冷酷得跟座铁塔一样。

“我说牟统领,你还真沉得住气。你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牟斌斜斜看了云天一眼,他们好像共事了十几年,却一直没太多交集。云天一向只忠心于皇上,牟斌也是公事公办的冷傲劲,同谁都不套近乎,唯独在同苏挽月的关系上,两人对她,却都是真心实意做朋友的。

“不添乱就好了。”牟斌淡淡说了句,算是回答。

云天也不做声了,这种情况下,再去参合一脚,只会是更加鸡飞蛋打的局面。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牟斌也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

“怎么连她也来了…”云天没和牟斌继续讨论那个话题了,因为远远看着莫殇走过来,莫殇到的地方,肯定是随着张皇后而来。

牟斌也看了眼,皱皱眉头,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多人来看苏挽月的热闹。

但张菁菁好像也听闻得出来这件事情不一般,被宫女扶着走了过来,亦是同正殿前头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见着牟斌和云天,客客气气笑了笑,说实话,她做皇后,架子摆得比以前的贵妃还低,在外的名望也很好,多得众人敬佩。

这些事情都是其他年轻女子学不来的,正妻终归是正妻,她不吵不闹,母凭子贵,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参见皇后。”牟斌和云天先是要行跪礼,被张菁菁先行一步制止住了,“两人大人客气了。”笑着扶了两人,滚边的万字不到头的立领衣襟,外头镶着一圈兔毛,举手投足都是谦然之间不失大气。

“那儿是怎么了?”张菁菁下巴点了点正殿那头,语气中颇为不经意。

“我们也是刚来呢。”云天礼貌性笑笑,答得话也官方。

张菁菁问不出来,但也不急,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就瞧着独孤十二雄赳赳走过去。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你就算只看她一个远远的身影,依然能感受到活力非凡。

“莫殇,你陪本宫去见皇上吧。”张菁菁望着独孤十二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朱漆门后,笑了笑,侧头对立在一旁的贴身侍卫说。后者抬头,对视不到一秒,而后迅速颔首,轻声诺了句。

待张菁菁走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牟斌忽然问了句,“莫殇陪着皇后也有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