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虽多,我却没心思去细想,因为我自身也是问题诸多。

于是低下头继续沉默着,试图想出一个能将这迷茫鬼魂摆脱掉的借口,这当口她却注意到了我手边的行李箱,低头看了看,随后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看井原西鹤的书么?

我愣了愣。

随即留意到行李箱上搁着一本书。虽然井原西鹤是谁我并不知道,但上面清清楚楚的大幅标题,那还是相当通俗易懂的。

《好色五人女》。

真见鬼…我哪里弄来的这本书,又是怎么会带在身上的…

不及细想,书面上那张明晃晃的半裸女体着实叫人耳根发烫,当即卷起那本书朝这女人挥了挥,我如同尿急般指指手里的火车票,作势紧张道:“啊,光顾着说话,没留神时间要到了,赶火车呢,先走啦。”

说完,没等她有任何回应,我一把抓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匆匆朝着火车站内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二

两小时后,街上的人流和滚烫的咖啡让我感觉似乎好了很多。

当然,也可能是身上新买那身衣裳和鞋子的缘故。

新装扮总有种让人容颜焕发的魔力,所以当我面对镜子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某个时间被一支神奇仙女棒轻轻碰了一下,立竿见影地驱逐了原本充斥在我脸上蜡黄枯槁的死气,让我瞬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不再疲软无力,不再走路打飘。

也是,毕竟那都是平时说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奢侈品牌,为此,当我在取款机上检查过后,我意识到那笔爸爸留给我的存款,至少被用掉了三四千。

之所以要检查,是因为这些昂贵的东西并不是我自己买的。

它们就像之前那段从我家到火车站广场的瞬息变故,那本出现在我行李箱上的□□小说一样,也是在我失去意识的那短短几秒钟里,突然间出现在我身上的。

那几秒钟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会摆脱自己家里那个差点抓到了我的女鬼,带着自己所有行李跑到火车站来的?又到底是谁帮我买了火车票,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买了那本封面相当□□的小说?

脑子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感到右眼球又再次疼了起来,疼得我不的不暂停脑子里所有思维,用力吃了一口面前那杯在过去无论怎么也不舍得去买的哈根达斯。

有句话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但真要确切领会它的概念,大约也只有经历过、或者真正到了‘人之将死’这类关口之人,才能有如此毫不迟疑的豁达。所以虽然卡里少了几千块钱,发觉的时候倒是一点没让我心疼,反让我有了种纵情后的舒爽,并带着这种奇特感觉,暂时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种可怕遭遇,坐在哈根达斯明亮并充斥着冰淇淋甜香的店面里,一手捧着热咖啡,一手舀着面前那碗昂贵的冰淇淋,毫不在意这两者同时食用后可能会对我胃所起的种种化学作用,大口且贪婪地吞食着。

直至一道身影翩然而至,到我近前坐下,方才暂停了我饕餮般粗犷的进食,下意识抬头朝对方瞥了一眼。

那是个无论穿着还是长相,都非常精致的男人。

精致到刚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异性的注意力,包括我这个刚从水深火热状态里缓过一口气来的人。所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擦干净嘴巴坐了坐正,在意识到他朝我看来时迅速低下头,用头发遮挡住自己那只无法见人的右眼。

“一份绿岛飘雪,谢谢。”男人声音柔和悦耳。短而整洁的头发亦是如此,出于职业习惯,我趁他专注于翻看菜单上那些画面的时候,非常仔细地偷眼打量他用他修长手指整理头发的样子,短短几秒钟,似乎已能以此打出一幅细腻的框架,在我尚未完成的画册内添加一个新的人物。

想到这里,却不由哑然失笑。

真也算是对自己的行当有点痴迷入魔,事到如今,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家里跑到这地方来的,却竟还能想入非非地琢磨什么新加的人物。想想看,按照那个骷髅人所说,我只有至多一周的时间可活。短短一周,稍纵即逝,而我身边所碰到的种种可怖之事也仿佛闻着一股衰气尾随而至般层出不穷。眼见着非但命不能常,连落个‘好死’只怕都难,怎的还有那闲功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再度挖了一大勺冰激凌用力塞进嘴里,想在为数不多的日子中尽可能地多享受一些人间乐趣,但就在这时,一枚铃铛带着清脆的铃音滴溜溜一路滚到我的脚下,我刚下意识低头朝它看了一眼,谁知没见到任何铃铛,只看到一只毛色乌黑的老鼠蹲在那个地方,耸动着细小的鼻子,仰头瞪着双乌黑滚圆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

这不能不叫我大吃一惊。

一下子从椅子上直跳而起,指着它正要扭头去叫服务员,转瞬却立刻发现,那老鼠竟不见了。

地上静躺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宠物铃铛。

滴溜光圆,仿佛讥笑般朝我露着它底部那道弯弯的声孔。

直把我看得一阵阵发懵。

却又无心去搞清楚到底这是幻觉,还是刚才的老鼠是幻觉,还是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周围随之投来的闪烁眼神,让我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往里钻进去。

我想我是不是已经快被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给弄疯了。

坐回到椅子上兀自发着呆时,发觉那男人也朝我看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弄得我心情更加糟糕。

于是低下头去准备把剩下的吃完赶紧走人。但刚拿起勺子,却见那男人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站定,弯下腰,从我脚边将那枚黑色铃铛拾了起来:“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这是你的?”我有些意外。

“对。”他笑笑,将那铃铛托在手里晃了晃:“送人的小玩意。”

“女朋友?”

“算是吧。”

短短一番交谈,在他将铃铛放入口袋转身离开后,便告终止。

却也因此给我留下了一点比较美好的印象,因为男人的举手投足和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那是一种类似新鲜柠檬般的感觉。

所以说,这一整天也不能算是全都遇到了糟糕透顶的事,起码还有着一点点稍微让人情绪好转的小插曲。于是带着这样一份对小插曲的反复咀嚼,我在吃完冰淇淋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着行李出了哈根达斯的店门,一路往火车站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三

火车到达的时间是夜里九点。

跟我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候车室不一样,这时间段的车站里可谓人山人海,几乎连座位都觅不到,所幸行李箱厚实,我就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它架好,坐在上面一边看书,一边静等剩余的时间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使用这张票子。

都不知道是谁给买的,它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手上,兴许是个陷阱也不一定。

但究竟谁会、又谁能用这种超自然方式给我下套子呢?

必定不是个普通人…或者东西。

既然心知肚明这一点,何不顺其自然,反正早晚是要去次家乡的,又是卧铺,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步是一步地听之任之了。

正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这么看着,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下意识抬头朝上一看,心脏不由咯噔一下。

竟然又是她。

那个被我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的女人。

“巧啊。”见到我惊诧的目光,她有些尴尬地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不能不回答她。

横竖瞧着左右没人,就含糊应了声:“真巧。”

“我没地方可去。”她叹了口气蹲到我身边,抱着细长的腿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热闹的人流。“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去找警察,可是很奇怪…”

“怎么奇怪?”听到她说至警察的部分突然住了口,让我忍不住追问。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也不记得了,我总觉得我好想是走到公安局的门里去了,可是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进没进去过。”

“怎么会这样…”我没法想象她的遭遇,但想到那个死去又不自知的司机,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蹲累了,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慢晃动着两条大长腿:“我猜我失去记忆前大概摔倒过,摔得还挺厉害,你看,衣服都破成这样了,”边说她边指了指热裤和上衣上的条条伤痕,然后皱了皱眉:“不过破成这样我怎么一点伤也没有受,但没受伤,我记忆又是怎么丢的?你说怪不怪,啊…说起来,你叫什么?”一拍头,她仰起脸问我。

“丘北棠。山丘的丘,北方的北。”

“海棠的棠么?”

“对。”

“北山丘的海棠,还挺诗意的。”

我笑笑。

“但我叫什么给忘了。让我想想…”说着,目光朝周围转了两圈,她对着可乐广告抬了抬下巴:“就叫我COCO吧。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如果我连这个名字也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行。”她这话不免叫人微微有些心酸,于是原本对她再次出现的抗拒和不安,似乎也消褪了去,几乎忘了她是个鬼魂,我把刚买的可乐分了一瓶给她。

“谢谢。”她接过一仰头咕噜噜喝掉一大半。

我看得一阵发愣。

为什么她能喝可乐?

难道鬼魂也是能吃人的东西的么?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她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况且,至少我还总能记得住你的不是么。可是我又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你能告诉我么,北棠?”

这问题让我迟疑了下。“我是在马路上发现你的,你当时好像出了车祸还是怎的,所以我就把你送去了医院。”过了会儿我回答。

“原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听立刻睁大眼睛看向我,随后又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也就难怪我会丢了记忆,一定是那场车祸造成的。”

“嗯,应该是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问题可就真的不怎么好回答了。

可是不答的话,怕她不依不饶;答了,又实在不知道如果原本对自己死亡一无所知的鬼魂,如果一旦感知到自己已经死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于是兀自沉默着,可巧就在这当口,广播里报出了我等的那班列车已经到站,于是立即站起身,提起行李箱朝她笑了笑:“记不太清啦。好了,我的车到了,得走了,等以后有机会咱再聊吧。”

说完,看得出她有些失望,却笑着朝我挥挥手:“好的,下次再聊。”

于是赶紧随着人流往检票处走去,一路走一路始终没有回头,怕这么一看她会再次跟过来,因为忘了从哪里看到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对鬼魂,尤其是那种同你相熟的鬼魂,千万不要对它们表现出想继续看它们一眼,或者说上一句话的那种情绪,否则,就会如同吸铁石一样把它们吸引到你身边,到时候怎么请也是请不走的了。

但想是这么想,在检完票后,我站在被栏杆分割开来的候车室门外,仍是忍不住回头朝刚才待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方向已是被又一波候车的队伍所包围,因此也不知COCO是已经离开了,还是我眼睛有点儿近视,所以没能在人群里见到她身影。

就这样匆匆一瞥,然后我再没回头,拖着行李箱快步朝等候在站台的火车走去。

车厢里同样是拥挤不堪的。

来来往往的人流带着夏日闷热的躁动,蠕动在这条狭窄又空调十足的走道里,蒸发出一股股酸涩的体臭。又有人在这番混乱里尖声叫骂着什么,平添了更多嘈杂,也让路经的人手里推推搡搡,情绪格外不耐起来。总算从中挤到了我那节车厢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车厢门口,指着里头破口大骂。

之前一直听见的叫骂声就是她发出的,她情绪激动地骂着车厢里的一个男人,骂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无论她怎么骂,车厢里那男人始终充耳未闻地捧着手里的IPAD,不知在看着什么,看得无比专注。

见状我只能拍了拍那女人,示意我要进去。

女人见到有人进门,总算消停了下来,但一张秀丽的脸上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和烦躁,让人跟着情绪也受到了点感染,因此尽量快速地把自己行李箱塞到了床铺底下,然后踩着梯子爬到上铺自己那张床,往被子堆上一靠,翻开手头的书装模作样看了起来,以避开车厢里那股浓重压抑的火药味。

“你要不干脆跟这些电脑结婚好了啊李信!何必还跟人结婚呢是吧??”那样安静了没几分钟,女人走进车厢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倒杯水故意把水壶撞得嘭嘭响,我开始暗暗祈祷这个男人能稍微说几句哄人得话以结束这种气氛,不然,这一路可有得好受的了。

但那个叫李信的男人依旧没有吭声。

两只手和两只眼睛好像粘在了IPAD屏幕上似的,真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把那女人说的话听进去。

所以那女人转身就朝他走了过去。

以为她继续要对这男人骂些什么,但她这回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在他IPAD屏幕上看了两眼,然后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里那杯开水哗啦下扑在了男人的IPAD上。

男人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是因为被烫着,而是挥舞着手里的IPAD痛心疾首地对着女人一声怒吼:“你疯了啊傻B!骂归骂你他妈泼我机器干吗??毛病发了是吧!他妈的存心找茬是吧!!”

“老娘就存心找茬了!怎么着吧!好好的出来旅游几天还不忘带着游戏!别人找三儿都没你那么痴心的!你他妈一天不碰游戏会死啊!”

“就是会死了!”

“好啊!你要不现在就他妈给我去死!去死啊!!”

眼见着两者间口舌之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当口火车一声鸣笛,开了。

车身晃动让两人的唇枪舌战兀地停顿了下来,紧跟着嘭的声响,男人一把丢掉手里湿透的IPAD拉开车门,径自朝外走了出去。女人见状正要追,恰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外头走入,不偏不倚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她烦躁地粗声说道。

随后正要伸手去将那挡住了她的人朝边上推开,却不知怎的,抬头一望见对方的脸,她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继而略带尴尬地咳嗽了声,收回手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转身一声不吭往那她丈夫那张床铺上坐了过去。

于是外头那人亦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进门便带进一股淡淡的轻香。

新鲜柠檬似的气味,令我不由放下书再次朝下看了一眼,遂愣了愣。

还真巧,这新来的同车人,竟然就是我之前在哈根达斯店里算是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

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只精致考究的黑皮拎包,在一路走进车厢后,朝那对小夫妻的床铺看了看,又朝我底下那张扫了一眼。

随后头抬起,朝着我笑了笑:“巧啊,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与鬼之夜四

男人姓柳,单名一个相,宰相的相。

柳相说他是个销售员,但没具体说明做的是哪种销售,不过我猜也许是跟宠物有关,因为在他打开皮包取东西时,我看见那只价值不菲的皮包里挂着很多铃铛,各种颜色、各种质材的宠物铃铛。

兴许不想在火车里谈论工作以引起别人反感,他没像其他做销售行当的人一样,不放过任何时机地对自己所销售的东西滔滔不绝,所以在隔壁床那女人有些好奇地看着铃铛问起时,他只是一笔带过简单说了两个字,“商品。”。

然后便将包收起,一边抬起头,将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我捧在手里的这本书上来:“《好色五人女》么,挺老的一本书。”

我点点头,发觉知道这本书的人还真不少。

“记得第一次看时是在日本,倒是没想到这边现在也有卖了,你觉得它怎么样?”

“还行,”最初无论是看封面还是看介绍,都以为这本书似乎应该算是本□□小说。不过一路看下来,叙事手法倒是比较像我小时候看的那种白话山海经,无非一则则描述感情的小故事而已,论情说理。所以被人问起时,不再有尴尬的感觉,我随口应道,“看着打发时间还是挺不错的。”

“呵…打发时间么,这么说的话,似乎是对大师的一种不敬呢。”

我笑笑,没吭声,因为自知自己不是什么文化人,既然连这本书的作者叫什么名字都记不住,还是不要对懂这位大师的人随便附和才好,免得说错了让人笑话。

“他其余的书你看过么?”

“没有。”

“还都挺有意思的。”

“其实觉得都挺琐碎的,而且也比较苦悲…”

“琐碎么?”他笑笑:“日本一些作家写的东西,就好比日本人对美食的品位,细腻精巧,需要人静下心思去品味。”

“譬如坐在午后阳光普照的带空调小玻璃房里的时候么?最好再有杯英国茶之类。”

“我的意思是,单纯的文字如果用了细腻的心思去看,或许能从中体会出作者暗藏在里面各种不动声色的滋味,以及各种难以捉摸的颜色。”

“各种颜色?”

“是的。每个人的,每种不同的颜色。譬如阿铃的绿色,阿珊的藕色。”

“你真能从那些描写里看得出来这种颜色么?”他的话引起了我一些兴趣,于是放下书,亦忘了原先用它遮挡在我脸侧的目的,我一咕噜转过身,趴在床沿边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