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把这边再画匀称些。”

冥公子用我的画幻化成他活人的模样,这行为总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聊斋里一则故事:画皮。

小时候总对那女鬼用薄薄一张画着美女样的皮往身上一披,摇身一变就成了真的大美女,感到很是费解,觉得那皮上的画实在假得很,书生和他的家人到底得是怎么样歪的眼神,才能把这么诡异的东西看成是人。

如今冥公子当着我的面这样做了,才叫我眼界大开,从此后若有人同我一样对画皮心生困惑,那么我可以很详细地跟那些人描述,这过程并不是把画好的皮往身上一抖,就变成人样了。画只是一种媒介,就跟立体打印一样,有了这种媒介就能打印出跟媒介一样的立体造型,只不过立体打印靠的是电脑输出,而对于妖鬼神仙来说,靠的是某种法术,并且令这立体技术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不过因此,对绘画者的要求会比较高一些,不光是要会画,而且对结构和细节的掌握要更为熟练和严谨,以免在立体化之后,出现种种类似那些ps手段低劣以至于把自己相片给p成个鬼样子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尽管对画作要求严谨,但色彩上倒是未必。因为昨天我的所有行李都叫小偷给偷走了,所以别说画画用的工具,就连笔都没有一支。因此当冥公子在车上提出要我给他画幅像时,我把这问题跟他说了。他听后毫不介意地对我笑笑,然后道:“有笔就成了。未必需要颜料。”

就这样,我用在车里翻到的一支水笔给他画了幅人像。

画得颇为艰难,因为毕竟没法跟那些老画家比,总是会出点错,而他所要求的画可以不介意颜色,但必须其它方面都格外细致,不容差错。因此画了好几张才总算得了张可以用的,这也是造成我一进旅店倒头就睡的原因之一。

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困顿,双者叠加在一起,真的是很难让人负荷得起。

“先前听见楼下有吵架声,是你么?”咬着笔头正琢磨着怎样整改才不至于破坏原画时,我听见冥公子突兀问道。

我点点头:“是的。”

“和谁吵。”

“记得刚进店时招待我们的那个小孩子么,他被他爸爸打了,我去阻止来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所以就眼睁睁看他被他爸抽死么?”

“呵…”闻言冥公子轻轻一笑:“打死?不太可能。”

“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打死,随便怎么打都只能听之任之么。”

“我只是觉得,无论什么状况,但凡不自量力的举动,本身就是种对别人以及对自己都没什么益处的行为,不然你此时也不会带着一脸晦气上楼来,乃至连房间都找错,是不是。”

他的话让我不由脸一红,因为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时,我试图用羽毛球拍攻击他的冲动。

“听说投胎也是讲缘分的,所以有些人子女缘深厚,有些人子女缘浅薄。你说是不是真有这种讲究?”沉默了片刻后,我问他。

他笑笑:“我不是孟婆,也不是阎王爷,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这种事其实有不少,也曾见过亲生父母把自己孩子弃之不顾的。但真遇到了,毕竟不是看新闻联播,着实没法坐视不理,况且那孩子还那么小,那么懂事…”

“如果他不那么小,也不那么懂事呢?”

淡淡一句反问令我怔了怔。

一时发觉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下意识停了停笔头,正打算琢磨下他这话里的意思,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里边有人么?老板在么?”

“在!谁啊?”

“行个方便,讨碗面吃。”

“讨面吃还他妈带口棺材?”

“这叫见官生财,老板。”

第66章 血棺三

三.

透过窗,我看到旅店外站着三个道士装扮的男人,他们身后停着辆平板车,上面用麻绳绑着一口白色的棺材。

看起来应该是沿途送去谁家的,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送棺材的人不是棺材铺伙计,而是道士。且一般棺材头这里要么什么字都不写,要么会写上“奠”或者“寿”字,但这口棺材厚重的棺材头前用漆刷着的,却是个大大的“喜”。

这可当真古怪得很不是么,谁家出殡时会在棺材上写这个字,即便是喜丧,也没见有这样做的。

疑惑间,我看到舟羽的爸爸摇摇晃晃从店里走了出去,一边打量着那口棺材,一边问他们:“你们是吃碗面就走,还是这会儿要住下?”

“吃碗面,再借您宝店坐上一会儿,等天一亮咱就走。”

“那行,先里边坐吧,这口棺材能不能再往远处挪挪?”

“…噢,老板,这事儿得跟您商量下,棺材得跟着我们一起进去。”

“什么??”一听这话舟老板的嗓门立刻放大了:“棺材也要进店??你们有毛病是吧!”

说完,怒冲冲撇下他们扭头就往店里进去,但为首那名年纪最大的道士叫了他一声,随后紧跟两步到他面前,从兜里取出卷钞票塞到他手里。

这叫舟老板那双脚立时停了下来,两眼微微发光,盯着手里那卷硬邦邦的钞票看了又看:“坐到天亮就走?”

“天一亮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会惊扰到您店里其他的住客。”

“噢。”迅速朝店里看了一眼,舟老板点点头:“行,尽量轻地把那东西抬进来吧。”

“老板,说错了,您得说请。”

“规矩也忒多!”

“您瞧,这叫见官生财呢。财神爷到,自然是要说请的。”

一句话说得舟老板嗤笑了声:“道爷们还真会讲话,讨个口彩就讨个口彩了,还见官生财。行吧,请就请,但记住请进来的时候动静一定要轻,知道不?”

“这个老板您尽管放心,保证连鬼都不会被惊扰到。”

说完,见舟老板已是什么都不管径自掂着手里的钱往店里进去,那人转过身,朝另两名站在平板车边上的道士打了个手势。

随后就见那两人往棺材上贴了些什么。贴完,一前一后将那车推起,跟着那年长的一起慢慢将那车朝店里推了进去。

“我记得曾经似乎见过这种人。”正当我要离开窗前时,不期然身旁突兀响起冥公子的话音。

不知他是几时过来的,我本以为他换个新外壳得费上一阵子时间,但没想到还挺快。而他幻化而成的形象也出乎我意料的好,因为果真如他所说,虽然我用的是单一颜色作画,但那画像在他身上化作实在形态后,肤色种种完全不会受到黑白稿件的限制。它们的色泽非常鲜明地显现了出来,跟我交给他的彩绘所达成的效果,完全没有两样。

不过这自然也是因了冥公子用了点小小术法的缘故。

术法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因为他将我那块私藏在身上,虽然裂了道口子但我相信它依旧值不少钱的翡翠,给捏成了粉末状,然后同笔揉和到了一起,再交由我去绘制成了眼下这副画。所以在报废先前那些失败作品时,真的是蛮心疼的,那简直是十几万几十万地在朝外抛钱,不过转念想想,反正活不了多少时间,再多钱被抛掉又能怎样,真真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

“这种什么人?”朝他那张修复完整了的脸又看了片刻,我问他。

“靠棺材赚钱的人。”

“那不就是卖棺材的?”

“呵…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问完,却久久不见他回答,我不由朝他看去,遂发觉他注意力完全不在同我的交谈上,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前方那道半掩着的门。

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于走得很慢,所以原本我丝毫没有注意,直至我和冥公子全都不再说话,才令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它听上去就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非常沉重,因此过了约莫两三分钟,我才终于见到那道半掩的门洞外显现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

人很瘦,个子很小,因此显得一头黑发长而浓密,像条毯子似的覆盖着她藏在睡裙下那副单薄的身体,仿佛以此在向那身体炫耀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看上去似乎有病在身,且病得不轻,因为她半身佝偻着,手和脚则都微微发着抖。

兴许见到屋里亮着灯,在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这扇门前后,就没再继续朝前走,而是慢慢朝半掩着的房门处挪近了一些,然后用她轻得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对着屋里慢吞吞问了一句:“有人吗…”

奇怪的是,虽说门被掩着一半,但那半边敞开的门洞还是挺大的,不妨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她,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我和冥公子。

只睁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朝屋里打量着,过了片刻,见无人应答,她便又轻轻问了句:“有人吗…”

我下意识正要回答,不料冥公子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手一伸,在我两眼上轻轻抹了一把,而当他将手移开那一瞬间,我被眼前所见登时给吓得两手一抖。

我看到门外那女人的样子不对了。

原本只是个满脸病容,穿着睡衣从门外经过的普通女人。但被冥公子抹过眼睛后,再看这女人,我却仿佛在看着一条直立行走的蛇。

她纤细的身体四肢几乎融为一体,被一层皮裹着紧贴在身体上,因此半个身体不得不佝偻着,免得无法保持平衡。

更可怕的是她那张脸。

那张苍白到发青的脸,上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看起来模模糊糊的黑洞,占据了她大半张脸,好似她的一双眼睛。

“眼睛”里有两只小小的手在蠕动着,远看过去好似两点瞳孔,并随着它们的移动方向,带动这女人朝它们所指的地方不停地“看”来“看”去。

有那么两三次我以为她是“看”到我了,但所幸每次她都移开了视线,就那么僵持了几分钟后,久久没等到任何回答,女人开始敲门:

“笃,笃笃,笃笃…”

每敲一下,她身影就变淡一点,直至敲门声消失,这女人便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在门外消失得干干净净。

“鬼么…”至此我才终于敢很用力地吸了口气,然后扭头问身旁那骷髅人。

“可以这么说。”他目光微闪。

“但好像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所以有点儿意思。”

“这么可怕还有意思?”

“那是当然,因为她会引来些有意思的事,所以,很有意思。”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走到门前,推门朝外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见状我忙问。

他没回头,只朝我招了下手:“去拜会一下那几位道士。”

“拜会他们做什么?”

“既然果真有聻这东西的存在,那我必然是要去看一看,他们所带的那口棺材,是不是正是我曾见过的那种棺材。”

“这很重要么?”

“呵,”他轻轻一笑:“你来还是不来?”

第67章 血棺四

四.

人死成鬼,鬼死化聻。但聻这东西轻易不可能出现,因为人死容易,鬼死却难。

所以刚听冥公子说到‘聻’这词时,我压根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直至后来听见他的补充,我才明白,原来先前我见到的那个女鬼就是聻,是个鬼中之鬼,所以需要借助冥公子的力量我才能看到她的原形。

而就像鬼有普通的幽魂和厉鬼之分,聻也分平和的,或者厉变的。

这个聻不知厉变了没有,冥公子说,短短片刻从她身上觉察不出什么,但在这栋房子应该是存在了一定时间了,若还没有厉变,那尚且不打紧,否则,这旅店里的人恐怕都凶多吉少。

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冥公子会对那些道士的棺材倍感兴趣,但那两者间究竟存有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短短那点时间并不够我打听那么多东西,而既然他做了决定,我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起下楼,毕竟,如果不知道那女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倒也罢了,如今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哪里还有什么胆子一个人留在楼上,无论有没有厉变,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看起来着实比丘梅姐的样子还要瘆人。

一到楼下,便见那口棺材静静停放在前厅中央,用沙发挡着它靠近楼梯的部位。

原本在楼上看得不太清楚,这会儿距离近了,才发觉这棺材并不是我以为的白色,而是一种淡而新鲜的黄色,气味也是比较新鲜的,似乎刚刚刨掉了外皮时那种新鲜感。

一口没有刷过漆的原木棺材,装尸体肯定不行,会被虫蛀,比尸体更早地腐烂。

既然这样,那么的确是如冥公子所说,另做它用的了。但除了装尸体外它还能派什么用处呢?正这么边走边打量时,忽听见它尾部细琐作响,我踮起脚探头朝那地方看了眼,发觉原来棺尾贴着张黄符。

真奇怪,空棺材上为什么要贴符纸?镇啥的?

想着,扭头正打算问问冥公子,却发觉他已径自在那些道士休息的地方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道士们休息的地方就在前台背后,是半间堆着杂物和工具、半是过道半是厅的屋子。

跟前台就半堵薄墙的间隔,看上去应该是间餐室,但想必平时也是很少有人在里面吃饭的,因此不像正规旅店里餐厅那般讲究,除了在杂物堆旁摆着三张旧桌子和几条长板凳,什么都没有。

这会儿因了临时有客,被舟老板从厨房里取出几副筷子摆在桌上,大概酒还没醒透,积满老垢的桌子连擦都不擦,筷子直接就摆上了台面。

尽管如此,道士们倒也不以为意,因为他们身上更加肮脏。雨天让他们原本黄澄澄的道袍被一路泥浆溅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脚上更是烂泥糊满鞋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神情也都疲惫不堪。所以起先,谁都没留意到我和冥公子从楼上下来,直至舟羽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我俩立即招呼了声,他们才抬起头,循着方向将目光投了过来。

“早。”见状冥公子朝他们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您早。”片刻后那名年长的道士清了清嗓子,也朝他打了声招呼。“这么早起来,别是不巧被我们进门声给吵醒的吧?”

冥公子笑笑:“这倒不是,本就一直都还没睡,刚好听见楼下厨房似乎开了伙,所以下来想看看能不能叫些吃的。”

“厨房里还有些剩面,我去给你们端来吧。”闻声舟羽立刻转身往厨房走去,但迎面恰逢他爸爸舟老板从里头走出,听见他的话当即低头斜睨他一眼,冷冷补了句:

“三十块钱一碗。”

这句话让舟羽犯了难,立即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我和冥公子,嗫嚅着小心问:“三十块钱一碗,两位要么?”

“要,两碗。”冥公子若无其事的话音令那男孩原本尴尬的神色略微缓了缓,遂立即跑进厨房,目送他身影消失,舟老板大步从里头走出,由于是第一次见到我跟冥公子,因此朝我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老板今天生意不错。”这当口那名年长的道士又道。

“还行,节假日人更多点,到时候只怕你们给再多钱我也没法招待。”

老道士闻言笑了笑:“那倒是,人一多,这棺材只怕连抬到附近都要被人嫌,别说是进店了。”说着,目光转向我和冥公子,颇为歉意地点了下头:“两位今天着实不好意思了,夜里湿路难走,我们几个又走得实在疲乏,迫不得已在这里打扰一阵。不过见棺者生财,老道先预祝两位今后鸿运高照,财源广进了。”

“借道爷的吉言。不过刚才我跟我妹子下楼时,瞧见道爷们这口棺材,似乎是口‘生棺’,着实稀罕得很,所以禁不住想打听下,这样好的木材,不知道爷们是从哪里请到的?”

一听冥公子这番话,那三名道士不知怎的全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唯有那舟老板,看着冥公子噗嗤笑了声,大约是觉得他这话颇为有趣,因此扯了张凳子在他边上坐下,点了支烟道:“什么生棺,难不成还有熟棺了?”

“舟老板说笑了,所谓生棺,是指一些用最上等的木材现做出来,并且不打算为死者所用的棺材。”

“棺材不给死人用,难不成还给活人摆在家里看?”

“倒也不是。”

“那它们用来干嘛的?”

“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说它们是为一些修道者修行时所用。但并非每个修道者都能用得了,所以想来这几位道长,应该都是修道者中的高人了。”

听冥公子这样说,年长的道士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筷子弯指朝桌面上叩了叩:“看起来兄弟是个懂经人,居然知道‘生棺’这东西。我们几个也是最近才听到有这么一种说法,但刚听说不久就侥幸得到一具,实在也是天大的运气。”

言语间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显露。

如此看来,那种“得到罕见宝贝又恰逢碰到识宝之人”的嘚瑟心态,即便是上了年纪的方外之人,想来也是很难将之彻底根除的吧。不过想到刚才看那口棺材时的感觉,似乎不过是块普普通通的料子,无论木板颜色或者质地似乎比起我们村那些普通下葬的棺材都不如,却又谈什么“最上等”的木材呢?

想到这里,兴许是觉察到了我神色中的不以为然,那老道朝我瞥了一眼,随后对冥公子再道:“不过能知道‘生棺’的人不多,识货得更少,看兄弟你年纪轻轻却对这传闻里的东西知道得颇多,是不是曾经也见到过类似的东西?”

“见是见到过,不过比起道爷们的这一口,还是有所不同的。”

“不同在什么地方?”

“棺头上的刻字。”

“你说那个‘喜’字。”一听冥公子提到棺材上的刻字,老道笑了笑,眼中不自禁又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那是因为跟这口棺材所用的木料有关。”

“道爷能说来听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