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仅奇怪,这个一贯对种种事情都极其敏锐的男人,怎么这会儿明明听严晓峰叫得这么惨,却还一副视若不见的样子。

但再次朝后座望去时,不由一愣。

因为刚才还蹲在那里大吼大叫的严晓峰,就在我转头跟冥公子说了一句话的功夫,不见了。

“…他人哪儿去了??”呆了片刻,我问。

“原本便是借着神刀的力量才能在人世逗留至今而毫发无损,这会儿离了这层力量,自然是回黄泉去了。”

说罢,冥公子的目光朝车窗外指了指。

我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望去,就见前方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

灰蒙蒙、浓得几乎将前方路面整个儿遮住的雾,那中间有个足有两米高的黑衣男子,披散着一头又长又浓的黑发,手里提着一根黑而油亮的绳子。

绳子一头系在严晓峰脖子上,严晓峰倒也完全不抗拒,因为他仰着头垂着双手,左顾右盼间看起来相当茫然。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背对着我们正慢吞吞朝着雾里走进去。

但眼见着就要踏入雾气范围时,严晓峰突然身子一震,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随后猛一转身往车子方向跑了回来。

“呵…”见状冥公子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执念倒也确实深,能在这种时候还存有一丝意识。”

话音刚落,严晓峰嘭地声跌撞到车头上,不及站稳对着车盖用力拍了两下。

“小丘!”然后他叫了我一声。

我朝冥公子看了看,见他并没任何表示,于是按下车窗朝他点点头。

“帮我个忙,”

说出这四个字时,严晓峰神情扭曲得叫人有点揪心,但许是知道时间不多,他很快稳了稳情绪,迅速道:“有时间的话按着我证件上地址去我家一趟,跟我老爹老娘说,我没法回去了,要他们也别太伤心,好在存了点钱能给他们养老,密码就是证件末六位。再跟他们说,这辈子没法尽孝,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去孝敬他们…”

话音未落,脖子上那根绳子一紧,他被迫朝后退了两步。

却仍不死心地又使劲往前走了过来,两手用力按在车盖上,紧盯着我眼睛一字一句道:“再帮我个忙!替我找到王川问问他,我们这几个人得这样的怪病,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如能得到答案,写在纸上到我坟头烧给我,也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这番话刚刚说完,没等我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他身子一晃,一下子往雾气中退了过去。

转瞬就消失在那片浓雾中,而这雾气好似是有灵性似的,循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路退去,不出片刻,也跟着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路一下子清爽得像刚被一场大雨淋过,却也因此清清楚楚显露出那片浓雾背后所矗立的身影。

一排排整齐,安静,又充斥着阴冷死气的古代将士们的身影。

是之前那支军队。

虽然冥公子的撒盐成兵对他们起了一定的牵制作用,但时间并不太久,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而且看起来似乎已经将我们前后包围。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么。

正当我因此望向一旁的冥公子,想看看他有何打算时,却见他仿佛没瞧见窗外那一切似的,慢条斯理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纸巾,朝我递了过来。

“干什么…”我怔了怔。

见他指了指我的下巴,遂伸手一摸,摸到嘴唇缝里淌出来的一片血。

没想到我那匆匆一下咬得这么狠,令舌头上的血至今都还没能止住,登时刚刚忘记的疼又席卷而来,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

听他问,我不由苦笑了下,一边接过纸巾往嘴唇上按了按:“我以为舌尖血可以驱邪。”

“驱邪?”他淡淡一笑:“舌头上的血管挺多,若不小心咬错了地方弄得大出血,岂不是邪没驱成先丢了自己半条命。”

我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帮他还要被埋汰,这大概就是弱小者的悲哀。

其实就是压根看不上我这点自说自话的帮忙吧,尽管我确实也起了一点作用,比如成功引开了“沙人”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脱身去弄到严晓峰魂魄里那把神奇的剑。

只是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没法辩驳什么,况且眼下形势这么糟糕,何必在这种琐事上多做计较。当下坐了坐正,我正要提醒他往窗外看,但见他不知怎的忽然若有所思朝前窗看了眼,随后将手中那把刀往方向盘上轻轻一敲。

随即咔擦声轻响,似乎某种机关被碰触到了,便见这把单刀突然一分为二,赫然成了一对双持。

“…万人刀?”见状立时想起进山前冥公子提到的关于关云长那把武器的传说,我不由立刻脱口而出。

他笑笑,瞥了我一眼:“反应倒是挺快。”

“可…这对兵器怎么会在罗晓峰身上??”

他没回答,只是朝后视镜内静静看了眼,随后提起那双刀,在车外那支军队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刃尖往前,将双刃交叠而起轻轻一击。

剑刃碰撞出当啷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且很动听,但不知怎的却令面前那道簇新的前窗哗啦一下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外面那支军队立刻往后退了开去,齐刷刷退出将近百米之遥,随后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同那撞击声末梢那点尾音一起凝固在了空气里。

“你以为依附在他魂魄里,就能暗中随着我离开这座山么。”

紧跟着听冥公子突兀问出这么句话,我愣了愣。

以为他是在问我,但没等开口确认这一点,身后忽然幽幽响起一道冰冷喑哑的话音:“难道公子就从没有动过带走我的念头么。”

“执掌偃月,这份诱惑只怕世上无人能抵挡。”

“公子实在人。那不如就此带我离开。”

“可惜刚才借你之手错杀山灵,若再将你带走,这座山内蛰伏的力量势必失去平衡,到时引来无穷麻烦,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所以,不妨还是安心留在此地,待到有缘之人出现,将你重新解封吧。”

说罢,重新合拢了刀身,他掌心朝着刀锋上轻轻一抹。

随着一行近乎干枯的血液从他掌心缓缓滑落到刀锋上,那把原本暗淡无光的古刀通体再次迸发出道暗蓝色光芒,继而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没多久,便见一层仿佛石头般的东西从刀锋上生长了出来,将这套莹莹生光的武器一瞬间封闭在了那层粗糙不平的硬壳中。

目睹于此,我身后响起沉沉一声叹息:

“别人都煞费苦心想得到偃月,公子明明已将偃月掌握在手中,为什么偏偏不愿将偃月带离此山,从此伴随公子行走天涯?”

“因为我不想引来额外的麻烦,亦对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是最感兴趣。”

“呵呵,几千年光阴的流逝,让公子已彻底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

“你以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是真忘了也好,存心装傻也罢,有一点公子总该记着,但凡公子活着一天,便逃不开刀口舔血的生涯。所谓江湖,便是纷争,人若苟活于此,便是命。”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冷风盘旋着从我身后吹过,仿佛刚才那儿坐着某个人,如今一声不响地悄然离去。

与此同时,那把静躺在冥公子手中的刀一瞬间化作团乌黑碎末。

砂砾似的,悉嗦嗦一阵从他指缝间落下,被风一吹,摇摇曳曳朝着破碎的窗洞外纷扬飞散了出去。

所过之处,那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就像被块磁石所吸引,立刻调转方向,紧紧跟随着追了过去。一路仿佛如履平地,越过山石跳过峭壁,径直冲上右侧山崖。不消片刻,便随着那些碎片融进了大山内浓荫叠翠的密林之中。

整个过程场面之壮观,让我忍不住探出头去,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直到再也见不到什么,这才意识到冥公子迟迟没有发动车子离开这地方。

这么好的机会不走,他还在等什么?

正打算问他,忽见他手指轻叩,靠着方向盘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一套绝世罕见的神器,生生就被这么错过了。”

“既然觉得可惜,那刚才他要你带走他时你为什么要拒绝?”我费解。

“因为带不走。”

“是因为不想被那支军队缠么?”

“倒也不是。”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关键还得看你。”

“…看我?”我更加费解:“看我做什么?”

“看你愿不愿意为了让我得到这双刀,而令整个汶头村的人全部死绝。”

第111章 万人刀十二

十二.

正如冥公子所说,汉朝时还没有长刀出现,所以关羽关云长真正的武器并不是现在人所皆知的大长刀青龙偃月,而是一对轻盈精巧,削铁如泥的双刀。

双刀名为偃月,由于伴着关羽终身过着刀刃舔血的日子,所以亦被人称作万人刀。

这双刀自关羽的儿子关兴去世后被带出荆州,辗转江湖数百年,几经易手,直到被一个痴迷收藏武器的大人物纳入手中,并在死后将它埋进北汶山,从此,世上再也见不到这套神器的踪迹。

又历经多年后,很快人们连它曾经的真实模样也遗忘干净,只按着传说给它重塑了一个霸气威风的样子,自此,世人只知青龙偃月大关刀,完全不知曾有那么一对偃月双刃,才是陪伴关羽一生,吸食敌人鲜血无数的万人斩。

而常言说得好,久活成精。

物件也是如此。何况一件吸血无数的武器,早在关羽身边时,就已显露灵性,又在北汶山充斥着种种怨魂煞气的土壤里埋葬那么久,所以纵然真实模样早被人遗忘,但它的力量早已超越干将莫邪之类闻名天下的神器。

因此,在它被埋葬后,历代都有一些知晓它存在的人进入北汶山,试图打开封印将它重新请入江湖。

但不知是北汶山这座山体过于诡谲的关系,还是缘分不到,尽管那些人中不乏能人异士,尽管已找到埋葬偃月刀的地方,却始终无人也无法将它带出山。因为当初埋葬偃月刀时所设下的看守着实厉害,没人能从他们手中将剑带走,因此到了后来,只留一个个关于它的传说似是而非地流传出来,被一传十十传百,改变得面目全非。乃至到了我这一代,基本上已经把它和山里神灵的传说混为一谈。

要不是后来阎王井的煞气脱离了阎王井,在追随我离开汶头村时,令北汶山里的气数发生了变化,那么这双刀仍还是会在北汶山固若金汤的封印里,一直沉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命运在那一刻给了偃月刀一个短暂的逃离束缚的机会。

煞气过境,山气紊乱,封印瓦解,神刀出世。

但脱离封印,并不意味着偃月刀就此能离开那些看守者的掌控,以及北汶山长年累月天然形成的那道结界。

因此,自出世后,偃月刀一直在寻找离开北汶山天然结界的机会,兜兜转转,终于在前几天的时候,被它等到了严晓峰魂魄的出现。

说起来,严晓峰本是不应该这么快就死的,但他身体遭受了同我一样的遭遇,那也就意味着北汶山入口处那道朝天门前的人头雾,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我有冥公子在车上所设的结界,所以可以安然进入山内,但严晓峰什么也没有,加上身体本就已经被咒毒损伤得七七八八,所以一入人头雾的刹那,就受到了致命的侵蚀,所以不久后就因无知无觉地陷入昏迷,而导致出了车祸,瞬间丧命,乃至连自己的死都完全没有察觉。

由于死得过于突然,所以严晓峰的魂魄懵懂无知,于是处于生死之间的状态。

由此被万人刀捉到机会附了他的身,试图随着他一起离开北汶山,但谁知,因黄泉引路者的出现,破坏了它的计划,令它不得已同严晓峰的魂魄一起被困,兜兜转转在北汶山里,不得而出,并由此在茫然间遇到了冥公子。

冥公子几乎是见到严晓峰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附在他身上那把刀的力量。

这令冥公子起了打算取到这把刀的念头。

但只要严晓峰无法靠自己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一事实,他就无法将刀从他魂魄中剥离。遂为了让他恢复记忆,也为了避开追踪而来的守刀者,冥公子便动用了自身的力量,带他避开守刀者的追踪,并引他通过黄泉引路人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虽这样一来终于让严晓峰认清了现实,却也因此引来了北汶山里的山灵。

山灵是北汶山多年天地灵气和冤魂煞气凝结而成的东西,所以光有一个虚形,因没有实骨而迟迟无法得到更深的造化。所以在发觉冥公子的存在后,他立即赶来,试图将冥公子吞噬,以得到他这一身经历过阎王井千年淬炼的骨骼,殊不知,由于疏忽,又因为我的一点小小干扰,却反被冥公子用万人刀斩杀。

由于山灵死亡,北汶山变得更加危险,因为常年固守镇压着这座山的力量失去平衡,那支年复一年守着神刀的军队也会因此失去控制,进入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这么一来,无论山内还是山外,但凡会受到这一波灾难影响的范围,无疑会遭到一种万劫不复的打击。

而唯一能令阻止这一切,让这座山重新归于原状的方式,唯有让神刀重新入土。

以神刀出世后醒转的力量,将这座山蠢蠢欲动的煞气制约住。所以,尽管觉得有些可惜,冥公子仍是将偃月重新封印,由着它的军队守着它,将它带回原处。

拿冥公子的话来说,此等烫手山芋,再怎样迷人,贸然控制在手中终究会是个隐患,不如听天由命为好。

长长一番经过,其实冥公子只用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其余全靠我自己的联想和猜测。

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好像是置身在一个神奇的神话世界里,看遍了从前所完全不可能看到,也无法相信的种种。惊诧之余,几乎连自身的遭遇和处境都快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么一座山,一段路,竟还藏着这样一种玄机。

而千百年来,无数人从这玄机上一路走过,有谁会想过自己是这么一则堪称神话的传奇中,浑然不觉的过隙白驹?

想到这里,不禁想起严晓峰被黄泉引路者带走前,拼尽了力气跑到车头前,对我最后所说的那番请求。

于是叹了口气,我有些惋惜地对冥公子说了句:“真可惜…”

“可惜什么?”

“想起刚才严晓峰交代我的那些事,但可惜他不知道我自身都难保,所以只怕是根本没办法替他完成的。其实…如果早知道他会被这样带走,不如我早点把那些黑疹子的事告诉他,好歹能让他走得明明白白。”

“那样做的话,你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

“一旦你告诉他实情,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麻烦?”

“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去之前,你把真相对他和盘托出,对当时的他来说无疑会是致命一击。那时候的他非但不会接受这个现实,反而会陷入一种无穷茫然的状态,导致魂魄被这座山给吸走,成为朝天门处那片东西的一部分。”

“哦…”原来如此。他的话令我一阵后怕。

于是沉默片刻,我苦笑了下:“你总是什么都能想得明明白白,好像没什么是你不知道,你所预料不到似的。”

“所以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要擅自做出任何你自以为是的举动,免得给我多添一些麻烦。”

“但是…”知道他指的是我擅自用舌尖血喷那个山灵的事。但不正是我这么‘自以为是’地擅自做了一下,才让他有机会弄到那把双刀的么。

正要这么反驳出声,忽然他一伸手极其突兀地将我下巴拈住,迫使我两眼正对向他。

这举动冷不丁的叫我吃了一惊。

刚想要用力挣开,却见他望着我的右眼冷笑了声:“是你诱使她这么做的是么,妖孽。”

我右眼里随即传出嗤嗤一声笑:“神仙尚且需要偶尔被人帮一下,何况一个不死不活之人呢,公子您说是不是。”

“看来放任你待在里头,对你来说过于舒坦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如今又能再对我如何呢?”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够让冥公子无言以对到沉默的,大概只有雪菩萨这么一位活菩萨。

虽然力量不如这个骷髅人,并且还受制于他,但他总能以一种莫名的勇气和霸气,用语言去挑衅冥公子对他这一存在的耐心。

“只要不会被杀就是一种胜利。”然后他轻轻在我耳朵里说了句,并且嗤嗤一声笑。

也不知这句话是否被冥公子听见了,他不再用他的手禁锢我的脸,转身发动了车子,他一边将车继续朝着汶头村方向缓缓开去,一边对我淡淡说了句:“你眼睛里这个东西,可能得想设法尽早弄出来,否则会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问题倒也不太大,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会逐渐跟你思维融合,进而和你的脑子同步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