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由为那些没能拍到的东西再次一声叹息。

如今那么大一堆事,真不晓得该怎么去跟他一一道来,又怎么去说服他相信我即将要对他说的那些话。于是只能先点点头:“是的,半路上我偷偷回庙里了,原是打算把那位神仙爷治疗你的过程拍下来,但…”

“那赶紧拿来瞧瞧。”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卢一拍大腿兴奋起来:“是不是相当精彩?”

我语塞。

毕竟连着两回治疗都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度过,所以他不可能不对那些没能亲眼见到的经历倍感好奇,但可惜我的回答只能让他失望。所以我缓了缓,等他脸上兴奋劲过去了点,才摇头道:“…老卢,真的也是太不凑巧,我没想到这破摄像机没能把过程拍下来,似乎我进庙后不久,它就出故障了。”

“啥都没拍下来?”老卢瞪了瞪眼,一脸不敢置信。

“是的,否则的话有些事情倒是好解释了很多,但现在,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开口。”

“是什么事?”

“我是觉得…那个神仙爷人很不对劲。”

“怎么了?”

“我觉得他给你治病的方法不太正经。”

“不太正经?”老卢一听我这句话,噗嗤声笑了,仿佛我在跟他开玩笑:“怎么个不正经?”

这反应让我意识到后面的话更难启齿,也更难让他相信。但总不能因此就不说,天晓得他现在看起来这么好,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总该给他提个醒,信不信只能由他去。所以沉默片刻,我硬着头皮对他到:“老卢,我后面说的你不要笑,我没在跟你开玩笑,那都是我亲眼瞧见的,我发誓自己没说谎,也没有说谎的意义。你晓得我在庙里时见到那个所谓活神仙,对你做什么了?”

“做了什么?”他从我语气里感觉到了认真,所以原本的笑容收敛起来,认认真真看着我问。

“我看到他腿上长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头,他用那个头咬你,又从身体里吐出丝来钻到你身体里,把你变得像个茧一样。”

“啥?”老卢听完我的话起先一愣。

然后朝我脸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脸歉意,朝我竖了竖大拇指:“不亏是动笔杆子的,唬人的本事有,这种事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得那么溜。是打算用在新闻稿里的么?真挺吸引人的啊。”

我被他笑得脸微微一红。虽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但难免感到窘迫又无奈,原是想就此打住,但憋不住仍坚持说道:“老卢,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没跟你开这种玩笑的必要,所以我才说如能把那段经过录下来就好了,一切就好解释得多,毕竟眼见为实。可是不说我憋的难受,你要亲眼见到那种场面,我看你也憋不住。”

“憋不住啥?”话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插嘴问了声。

我往外一看,心脏不由砰砰一跳。

因为门外问话的人是王姥姥,而她身旁笑眯眯看着我和老卢的,正是那个一身酸黄瓜味的“活神仙”。

之前只顾盯着老卢看,所以忘了关门,于是让他们在经过时听见了我和老卢的谈话。

也不知到底听了有多久,但从王姥姥接着对老卢说的话来看,似乎应该是刚到:“唷,原来卢先生您在这儿。大师傅说要来看看您的状况,所以在这楼里找您老半天了。”

老卢一听自是过意不去,忙迎了过去:”这怎么好意思呢,还麻烦神仙爷亲自跑一趟,原本该是我自己上山去见您的。”

乞丐咧嘴一笑,憨厚得很的一副模样:“应该的应该的,治病还有个随访么,我这虽然称不上是治病,也应该过来瞧瞧,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恢复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说完,仿佛总算看到了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然后笑笑问:“这位是?”

“喔,忘了给您介绍,这位是杂志社做摄影和编辑的,姓周,您可以叫她小周。”

“杂志?”乞丐一听,再次朝我打量了几眼:“原来你就是那位要给金华村做宣传的摄影师?”

“是的。”我尽力克制住自己心里的紧张,朝他笑笑。

“那好哇,”他再次咧嘴憨厚一笑:“这村是该宣传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玩玩。”

“所以我想回头给您做个专访,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专访?”乞丐一听微微一怔,随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朝我摆摆手:“我有啥好采访的,既然是给村子做宣传,当然是这村子里的各种风土人情才有写的必要,嘿嘿…”

“但是听老卢说的,您治病手段可厉害。”

“阿弥陀佛,那个是借了菩萨的光,也是卢老板跟菩萨有善缘。但是你要把这些往杂志上写了,不就是迷信了?党说了,牛鬼蛇神不可信,所以,我看你还是不要把这种反面例子写到宣传册上去啦。”

说完,乞丐再度嘿嘿一笑,随后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

我一眼瞧见他跛足的模样,忙不失时机地问了句:“大师傅,您的脚受伤了么?”

当时虽然背对着我,但仍可看出那乞丐因我这句话而再次一怔。

而没等他开口,王姥姥立刻热心替他答道:“是风湿。都好些年了,肿了老大一块呢。大师傅也是不容易,都不肯替自己治,说那手段是用来行善的,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是么?那巧了,我奶奶以前也严重风湿,后来在北京遇到个挺厉害的大夫,大半年就给她调理好了。大师傅您方便把腿给我瞧瞧么,我给您拍个照,回头去找那位医生给看一下能不能治。”

说完便要去包里取我的相机,谁知这时老卢突然噗嗤一下,然后摇着头用手指朝我点了点:“小周啊,你这点小心思就不要动了,有啥就直接跟神仙爷说呗,他不会动气的。”

我一听当场就懵了。

乞丐则慢吞吞转回了身子,然后笑了笑问他:“哦?是有啥事要跟我直接说?”

老卢再次忍俊不禁,随后笑嘻嘻指着我道:“实不相瞒,昨天她跟着一起送我去您那儿后,并没有下山,而是躲在您庙里,想把您的治疗过程完整拍下来。”

见王姥姥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乞丐忙朝她打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笑笑问:“喔,那拍得咋样?”

“结果摄像机坏了,所以啥也没拍下来,不过她跟我说,她亲眼瞧见您身上有样东西,很不正常。”说到这里,老卢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并且完全无视我的目光,当笑话似的继续眉飞色舞对乞丐道:“她说您腿上长着颗人头!”

“吓!”王姥姥一听立刻皱眉朝我摇了下头,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孩。

乞丐则跟老卢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人头?咋不说我是棵千年人参果嘞?”

“就是啊,我也觉得荒唐透了,不过您也别怪她,动笔杆子的人想象力丰富,有时候用些特别的东西可以吸引读者眼球。所以她这么说,大概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先把我唬住。”

“倒也是。不过呢,我估计是她黑灯瞎火的藏在庙里,心里又慌张,所以看走了眼。毕竟这玩意长了这么多年,的确远远看去是能被人当做一个小脑袋的。”说完,乞丐笑嘻嘻弯下腰,把自己那条跛腿的裤脚管朝上倏地撸了起来。

露出一条黑瘦黑瘦的腿。

腿上布满老皮和青筋,像截快要枯萎的老树干,膝关节附近鼓着一个大包,撑得皮肤发亮,极为明显的风湿肿,虽触目惊心,却哪里有半点像个人头的样子。

“唷!”老卢在一旁看了立刻用力吸了口气,皱着眉摇了摇头:“真的很厉害…不是我要说您,神仙爷,这么厉害的风湿,您真的是得去大医院好好治一下了。”

“嘿嘿,不用不用,早就习惯了,况且这点小苦头也是佛祖给咱的修行。”

“佩服佩服…”

“话说回来,虽然眼下看看你的身子恢复得不错,不过毕竟曾经得的是病症里的王,所以怕是仍会有点变故。保险起见,不如一起去你房里,我给你再彻底地做一下检查。”

乞丐这句话不能不叫老卢立刻认真起来。

忙收敛了脸上的笑,他恭恭敬敬朝乞丐做了个请的手势。乞丐见状,扭头朝僵站在屋里的我点了下头:“那妹子,我就先把人给借走了,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事回头再聊,成不?”

这成不成哪里能由得我说。

只叹手里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能让老卢相信我,又叹老卢不信我也就算了,关键时候居然觉得一切像是在开玩笑,简简单单就那么出卖了我。

于是原本好歹那乞丐还不知道我去过寺庙,并窥知了他的秘密。如今这一来,他不但知道,想必也已经对我有了十足的防备。又见他轻而易举把腿上那个人头给变成了关节肿痛,所以当时只觉得脑里一片空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朝他们点了点头。

直到目送他们一路走出很远,我才在一个激灵后迅速清醒过来。

忙进屋反锁上门,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行李打包。

之后,也不再去开门,而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随后拖着行李箱,我火速从旅店后门跑了出去。

一路遇见村民,有笑嘻嘻跟我打招呼的,我都不敢抬头。

只胡乱应了几声,然后径直往车站方向快步走,但走着走着,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我发觉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村子通往车站的那条路我竟找不到了。

那么明显的一条路,几乎贯穿整个村子,无论怎么走,怎么绕,也不可能会发现不了。

可青天白日之下,我偏偏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难道遇见鬼打墙了么?

想到这点,纵使艳阳当头,我只觉遍体一股森冷。

第124章 番外法僧十三

十三.

呆站了片刻,我决定往回走,心想如能再遇到人,那一定不是鬼打墙,同时我也可以去问下路。

但越走越心凉。不仅没在路上遇到人,而且当我跑到沿途那些住户家敲门时,也都没有一个人应门。这种感觉就好似某个科幻片,一个人醒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无论街道还是商店,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所有原本人来人往的地方全都空无一人。

所以后来我从走变成了奔,很恐慌,那种一下子被丢进一个空无一人的隔离所,并且无论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感觉,简直比活见鬼更可怕。

最后走到旅舍门口时,我实在跑不动了,并又饥又渴,便只能往里走。

旅舍里也空无一人,所以我脚步踏在里面空空荡荡,回音格外让人心惊。我努力克服着这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然后在服务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个干净。

水是真实的,热水桶里的温度也是真实的。可为什么真实的人全都会消失不见。

正烦乱地想着时,忽听见楼梯上嗒嗒一阵响,过了片刻,竟看到老卢低着头从楼上走了下来。

“老卢??”这不由让我又惊又喜,忙叫住他。

他抬头看到我和我手边的行李,茫然挑了挑眉:“你要回去了?”

“是啊。”

“这么快?”他走到我身边,略带疑惑地朝我转了转眼珠,随后恍然;“喔,该不会是刚才被咱取笑了,所以生气了吧?”

“没有没有。”我忙朝他笑笑,表示一切无事。

“那该收集的资料都收集好了?”于是他正经下来再问。

我点点头:“对。”

“不是还没拍到神仙爷治病的镜头么?回头做新闻时怎么能让人信你?”

“这个么…”想到先前他对我那些话的取笑,我知道没法再跟他实话实话,所以想了想,我扯开话头问了个眼下我最在意的问题:“那位神仙爷已经给你检查完身体了么?”

“对。”提到这个,老卢神情一振:“他说我恢复得挺好,再住几天应该就彻底没问题了。”

“那他这会儿还在么?”

“你说这儿?不在,早挺多时间了。”

“去哪儿了,王姥姥也离开了么?”

“都走啦,你刚在路上没听人说起么,今天他们集体上金华山的寺庙里听神仙爷讲课,所以这会儿应该都在山上。”

原来如此。

虽然找不到出村子的路这个问题还没解决,不过村里人的‘集体失踪’有了一个明确解答,好歹不是真的掉到什么空间夹缝里被孤立了,这让我略微松弛了些,然后再问:“那老卢,你能帮我个忙么?”

“行啊,有啥我能帮上忙的?”

“大概我路盲,所以刚才走了一阵始终都没找到出村子的路,也是怪了。所以,不晓得你有没有时间带我出去?”

“迷路了?”老卢的眼神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怪不得都说女人路盲多,这么好认一条道你居然没找到?”

“呵…”我能说什么,只能讪讪朝他笑了笑。

“那行,我带你出去吧。”说完,老卢转身径自先往旅店大门走去。

但没走几步,忽然他停了下来,随后示意我先别动:“你等我会儿,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喝过一口水,刚见到你桌上水杯想起来了,你等等先,我喝几口水就走。”

“我给你倒。”大约离开这里的心过于急迫,所以总觉得他走路有点慢,因此见他转身要往水房走,我忙抢险一步替他去水房倒。

出来后,却见他坐回了大堂的沙发上,歪着头在打瞌睡。

我愣了愣,这才几分钟的事,他怎么居然能睡得着。忙走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耳边咳嗽了一声,他吃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茫然,沙哑地问了我一句:“小周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再次一愣。

他看到我手里的水,想起来了,一拍脑袋站起身,叹了口气:“瞧这记性,你刚给我倒水去了。”

“你没事吧,老卢?”这有点异样的状况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联想起昨晚他病发时的样子,我心知肚明,那假神仙必然不可能真的治好他的癌症。记得老卢说起过,那假神仙对他讲,要治好癌症是不可能的,但把病请走还是可以的。这‘请’字门道就多了,到底怎么个请发,请走之后得结果又会怎样,请走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一切都不好说。

所以从昨晚他的状态来看,脑溢血很可能就是把癌症从老卢体内‘请走’后的后遗症,虽然很快又被那假神仙给‘治’好了,但眼下这状况,会不会又是一个病变的征兆?

想到这里,见老卢摇摇头一脸没关系地朝我笑了笑,我立时起了冲动,想说服他跟我一起离开。

但随即想起,如果他离开后又再次发病,那可怎么办。虽说可以送去大医院抢救,但如果情况比昨晚更严重,那会不会立刻就要了他的命?毕竟,那假神仙的医治手段到底是什么,病症又被他究竟请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

所以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老卢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拍拍我肩膀道:“走吧。”

我看了看他。

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妥,但一时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能下意识跟他往前走了两步,谁知还没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歉意地朝我笑笑:“年纪大了,刚喝下去水膀胱就涨,不好意思啊小周,你再等我一会儿。”

“行,你去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膀胱反应也确实快了点,不过人有三急总是没辙,我只能站在原地继续等他。

谁知这一等,竟然等了二十分钟。

他说是尿急,可是进厕所足足二十分钟还没出来,大号也不至于那么慢。

遂想起他刚才的快速入睡,不由让我担心起来,忙走到厕所外叫他:“老卢?你快好了没?”

连叫几声,厕所里除了空荡荡的回音和哗哗的流水声,没有老卢半点回应。

“老卢,我进来了。”我只能立刻往里走去。

有水声说明他在用水,但既然用水为什么不回答我?

揣着这个疑问刚一进门,我一惊。

就见老卢弯腰凑在流水哗哗的水龙头上,正在喝水。

这么个喝法他竟然能睡着了。

紧闭双眼,嘴巴大张,水迅速把他嘴巴灌满又从旁边流下来,他维持着这么艰难的一个姿势,竟完全不受影响,睡得黑甜无比。

“老卢!”我忙将他从水龙头前拖开。

刚把他小心翼翼扶着坐到地上,他眼睛一睁,醒了。抬起头睡眼惺忪看了看我,刚要开口,随即被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水呛得一阵咳嗽。

“老卢,你很累么??”见状我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不安地问他:“怎么老是突然就睡着了。”

他摇摇头:“没啊。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疑惑的眼神完全不像是装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我的判断可能真的没错。

他又要发病了,但和上次形势完全不一样,所以完全不知道最后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

“老卢,”心里挣扎片刻,我咬咬牙对他道:“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陪你去镇上大医院检查一下。”

“你说什么话呢,小周?”他看着我笑笑,似乎发病的那一个人是我。“神仙爷说我已经完全好了,还要去什么医院,再大的医院能治好我的癌症不?”说完,他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朝我嘿嘿一笑:“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要带你出村子。走走走,你不还得去赶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