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茗顺着他的调调接道:“公子,奴婢虽不卖身,但也无艺可卖。”

“随便哼两句吧,”叶之夜为了不让她过分僵硬,故意鼓动,“你们微州不是有很多山歌么,碧江边上的姑娘,怎能不会一两首采莲曲什么的?”

“咳,”卫茗默默咽下自己音盲这个事实,“那我唱首《采茶曲》报答夜大夫吧。”

“诶这首我恰好听过,唱来听听。”叶之夜期待地洗耳恭听。

卫茗清了清嗓,在心头过了过词,深吸了口气,吟道:“今年的茶树绿又香,来看采茶的美姑娘…”

“停!”叶之夜猛地打住,“怎么跟我听过的版本不同?”

卫茗错愕:“有么?”

“词是对的,可这调子完全不同啊。”叶之夜不解,“难道是我当时听的方式不对?”

“你再听听看?”卫茗清清嗓,重新唱起来:“今年的茶树绿又香,来看采茶的美姑娘。望碧江,长又长,让我来给你讲一讲…”

“好吧,”叶之夜总算明白了,“原来是你唱的方式不对…”

——因为前后两遍调子完全不同!

再细细一品,混蛋都想不起原调是怎样来着了好么!

卫茗识趣地收音,小心翼翼问道:“那大夫还想继续听么?”

“…”叶之夜悲痛地摇摇手,背过身,顿时觉得睡意全无。

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也没能把睡意催出来,满脑子循环着卫茗那奇特的音调,余音缭绕。

直到次日清晨,总算是把原调子给还原了。

天才总是这么富有钻研精神,偶尔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叶之夜表示,让卫茗唱歌是自己人生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没有之一!

整夜的睡眠,栽在一首歌上,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第二日的萎靡不振,精神无法集中,以至于当他在听到郭品瑶被软禁的消息时,久久没有做出反应。

“阿夜以为不妥?”叶贵妃叶霜秋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不认同。

叶之夜使劲眨了眨酸疼的眼,含糊不清道:“阿姐刚刚说什么来着?”

宫女们皆是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要求叶贵妃重复,只怕望遍后宫,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有这样的胆子。

叶霜秋拧眉,“你昨晚上做什么去了?”

“钻研艺术!”叶之夜精炼地总结。

叶霜秋睨了他一眼。

叶之夜翘着二郎腿,做了一个请说的动作。

“我说,”叶霜秋耐着性子重复,“我命人去搜了郭宝林的宫,没有找到她的令侍,她自己也对自己令侍的下落吞吐不清。所以我当即把‘窝藏包庇’的罪名扣她头上。哪知林淑妃林香叶出面作梗,生生给掰成了‘管教不严’,仅仅将郭宝林软禁在她自己的宫中,不准外出,直到她的令侍找到为止。”

“林淑妃出面阻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叶之夜爱莫能助,“毕竟她才是瑶华宫的正主,她的人应该由她处置。”

“她要揽责,硬要把人归到自己宫里,届时便将她一起拖下马好了。”叶霜秋冷哼,“人是她们宫的宫女,论起责任,她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人都没找到就把之后的计划好了,把人给得罪光了,”叶之夜不以为然摇头,“实在是太莽撞了。”

“左右人在宫里,能藏到哪里去?”叶霜秋胸有成竹道,“她受了重伤,要么拖死,要么因为找药被我逮到,总之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之夜揉了揉鼻子,想起卫茗那副躺尸状,实在不知她算是人还是尸…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叶霜秋瞧出不对劲,疑心:“你该不会是真的对她…”叶家前些日子限制他的行动,不就是因为叶之夜为这个宫女求情么?“

“阿姐,我游戏人生惯了,你是知道的。”叶之夜没有正面回答,“棋子温润光泽,舍不得丢而已。”

“如果她会乱了整盘局,就算她打磨得再光滑,我也定要将她砸成粉末!”叶霜秋恶狠狠看着叶之夜,“如果她会把你带向毁灭,就算你放不下,为了保护你,我也必会不择手段!”

***

卫茗失踪三天,景虽一筹莫展。

郭品瑶被软禁,他无能为力。

但头疼的却不止这些——魏德妃的侄女在安排下进宫了。

没错,就是奔着他来的!

景虽负手望着不远处那传说中的魏家小姐,又侧头跟关信确认了一次:“你再重复一次她名字来着。”

“魏纤柔。”关信压着声音回道,只觉得场面十分诡异。

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子,胳膊比他小腿还粗,包裹在华衣中显得有些紧绷。很显然此女平日里不喜这样的服侍,走起路来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娉婷之姿,活像个汉子,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活脱脱就像是军营里蹦跶出来的兵士,偏偏配了个极其违和的名字——“纤柔”。

柳妆在一旁低哼道:“果然名字都是父母的美好愿望。”

关信侧头看向她,深以为有理点点头:“柳令侍,两年来,就刚刚这句话最中听。”

“关公公会不会有一种同盟之感?”柳妆用下巴指了指那头的魏纤柔,“毕竟抢太子殿下的人又多了一位。”

“殿下的注意力为人留着,除了那人谁都抢不走,”关信得意洋洋道,“与其与你同盟,不如去抱那位的大腿更讨殿下欢心。”

柳妆心知景虽这些年来心头一直藏着一位秘密小情人,斗不过也撬不出是谁,正想见缝插针套话,便见景虽皱眉道:“有那个时间瞎嘀咕,排斥外人,不如好好替我想想对策怎么轰人。”

“轰人是门艺术。”关信高深道。

“殿下,她不比奴婢等人,是各位娘娘宫里来的,”柳妆审时审度,深知能让景虽主动提出出谋划策的机会不多,“殿下就算轰人,也请慎重。”

“你在说废话!”关信鄙夷,“若不是殿下想慎重,何须问你我二人?”

“总比你故作高深强…”

“别说了!”关信低喝,“她过来了…”

只见魏纤柔一步步走近,停在景虽面前。饶是比他矮了一个头,但因身姿魁梧,乍看背影,倒像是太子殿下的一员大将正在听从他的差遣。

景虽面不改色看着她,面上波澜不惊。

魏纤柔将他上下打量完,才悠悠一礼:“臣女魏纤柔见过太子殿下。”音若蚊鸣,仿若萤虫之光,若有若无的娇弱,与其外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噗——咳咳!”关信忍不住笑出声,赶紧装作咳嗽掩盖笑意。

“人倒霉了,真是连口水都会呛到。”魏纤柔对于太子身边小侍从的奇异表现并未生气,反而弱弱下了结论。

关信震天动地咳完,低头慌张道:“小的失礼,魏小姐勿怪。”

“你倒霉,我怎会怪你?”魏小姐一根筋认定关信是“倒霉”被口水呛到,并未介意,将注意力重新挪回景虽身上,叉腰道:“殿下会骑马射箭么?”语气带着一丝不屑,仿佛看不上景虽那副与她比起来明显瘦弱的身板。

景虽沉默片刻,抬手挥退想要替他辩解的关信,经过深思熟虑后摇摇头:“不太会。”

嗷嗷!关信在心头嚎叫——太子殿下三箭连珠的技艺在大晏也是少见,这魏家小姐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居然由着她去了!

却见魏纤柔嘟嘴纠结了一会儿,砸拳道:“那我教你吧!我们去骑马!”

“…”景虽表示,这走向跟他所预料的“魏家小姐不满他文弱借口走人”之类的不太符合。

“小姐入宫第一天,不好好学规矩,便要由着性子野么?”柳妆见殿下为难,正是表现的好时机,赶紧上前冷讽。

“大晏的江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魏纤柔瞪着柳妆威风凛凛强调,“靠一张嘴说,几个规矩你给我打江山看看?”她将目光挪回景虽身上,苦口婆心:“殿□为大晏的子孙,马背上的功夫怎能少?”

“…”景虽默默望天,然后扶额,“我头晕,我去午休了。骑马射箭要去围场,你自己去跟父皇申请,我不管你。”说完,当真懒得多说一个字,一走了之。

而另一头,卫茗屏住呼吸,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候,叶之夜不可能来。

那么…推门的会是…

她不敢想象,绝望地闭上眼。

门大大地打开,久久没有动静。

她撩开一条眼缝——见到来人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然后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景然与怀疑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

心猛地跳动。

景虽摁住心口,脸色一白。

“殿下怎么了?”关信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没事,”景虽摆手,意犹未尽地看向含光宫的方向,“在哪里呢…”

“殿下您说谁?”关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话,刚刚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

“这么一来,她回去之后应该会一通数落我吧。”景虽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军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孙女儿许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关信哭笑不得:“殿下,没有外人在场,咱说自己的时候能别加这么多贬义词么…”他这个当下人的听了都觉着不平。

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本应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风华绝代,到头来这位主偏要自毁名声来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桩,下一桩婚事又会接踵而至的,”关信苦口婆心道,“您毕竟也到年纪了。只怕这婚事会一桩比一桩来得凶残,届时就算您装病拒客,也会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捧着女儿来的。”

“那我便一桩一桩地拒。”景虽很坚定。

“就怕叶贵妃娘娘煽风点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兴许他老人家一个点头,就把你送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景虽直白问道。

“还是快些定下来为好…”关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暂时不成亲也无妨,先相敬如宾地处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桩婚事的到来。”

“何处是个头?”靠演戏才能维持的关系,就如同累赘一般让人心累。

“到了…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关信讳莫如深建议,“毕竟…您就只有三年了不是么?”

景虽面上有些挂不住,别过眼眸沉声道:“三年…我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个月了,”虽未提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谈论的是谁,“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见,除非…”关信忽然打住接下来的乌鸦嘴,转而振作起来鼓励道:“卫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景虽苦笑,“她命格不好,克主。她爹娘自小就不太敢要她,所以她是姨一手带大的。结果进了宫,也遭人嫌弃…这样的命数,算是吉么?”

“呃…”关信诺诺:“殿下,小的也是想安慰一下您不是?卫姑娘命格克主,她如今这位主子活得好好的,阎王爷肯定不收她,会留着她继续祸害人间。”

“主子?”景虽颦眉回忆了片刻,“郭品瑶?”

“可不就是郭宝林么?据说郭娘娘跟卫姑娘情同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着…卫姑娘在她那儿过着小姐一般的悠闲日子,宫里面的人都眼红的紧。”

“感情的确很好,”前一日见到郭品瑶时,见她一脸的憔悴,期待地望着他,便知她这些日子为卫茗操了不少的心。“等会儿送些补品到瑶华宫去。”卫茗不在,她的朋友他便替她照看一阵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