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拂过,沈紫言才从纷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

“不久就要科举考试了呢。”沈紫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分别,“只盼着青钰能高中才好。”杜怀瑾微微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莞尔一笑:“青钰小事糊涂,大事却是清楚的。他不仅聪明,又好学,我许熙偶有提起,在那些太学生里,青钰算得上是一枝独秀的了。”

不管是不是安慰之言,能得到杜怀瑾的认可,沈紫言心中还是有些欣慰。

犹豫了许久,才说道:“我听说二哥如今寄身庙里,今年只怕是要背水一战了。”

“就那样吧。”杜怀瑾眼中笼上了一层寒霜,“我做过的事,从不反悔。”沈紫言心中微跳,“你还是要打个招呼?”“那是自然。”杜怀瑾面色淡淡的,显然不欲就此事多说,“就算我不打招呼,从童生到进士,还有老长的一段路要走。更何况就算考中了状元,能不能留在金陵城,能不能做官,还是两说。”

显然是不想给杜怀珪留半点后路。

沈紫言心里颇有些复杂。

杜怀瑾这种决绝是她所喜,也是她所惧。有时候见着他冷冷的吩咐下去,难免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如此对待,该如何是好。屡屡想至此处,沈紫言也不过只能暗暗苦笑罢了。

一千个沈紫言,在杜怀瑾这样的老油条面前,还是微不足道啊。

沈紫言强迫自己不再乱想下去。

却不知杜怀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低声问:“现在是不是怕我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阖家(一)

沈紫言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杜怀瑾低低叹息,声音低不可闻。

这声音落在沈紫言耳中,叫她微微一颤,立刻伸出手去,顺着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缝隙,握住了他的手掌,“只是在想,有朝一日,你若是如此待我,该如何是好。”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想隐瞒自己的心事。

所谓患得患失,也不过如此。

杜怀瑾双臂放在了脑后,靠在了车壁上,“紫言,你信我,有这么难么?”一面说,一面斜睨着她。沈紫言默默垂着头,双手紧紧攥成一团,放在膝盖上,紧了张,张了紧,直到手心一点点变得潮湿,才幽幽吐了一口气,“或许是我太多心了也未可知。”

话虽是如此说,心里却漾起了一丝丝涟漪。

自己,真的能够完完全全的,相信他吗?

那么这些年的相濡以沫,又是什么呢?

沈紫言听见自己的心潮一波波涌上的声音。

杜怀瑾却蓦地挺直了身子,细细凝视着她,似乎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入心中一般,而后伸出双臂将她揽在了怀中,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声音低似呓语,“紫言,信我…今生今世,定不负你。”

沈紫言眼眶微湿。

今生总算有一个人,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那么不管以后的岁月如何,为了他此刻的真心,也该高兴才是。

沈紫言埋首在他臂弯,点了点头。

杜怀瑾唇角微勾,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也不知沈青钰到底和杜月如说了些什么,沈紫言回到福王府的第二日,就听得丫鬟来报杜月如到访。对于她的来意,沈紫言已能揣摩出八九分,还是热情的亲自迎了出去,“昨儿个才见了,怎么今日有事儿?”

杜月如微微一垂头,吩咐身边的妈妈:“将东西拿出来!”身后跟着的妈妈,就命令随行小厮搬着两台用红布遮住的东西进了院子,还不住叮嘱那小厮们要当心些,仔细磕着碰着了。沈紫言愣住。

一开始只当是她寻自己来说说沈青钰取消纳妾之事,看这样子,却似乎是送了一份大礼。直到小厮抬着那物事到了跟前,沈紫言才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杜月如抿着嘴微微的笑,和安妈妈一人撩开了一层红布,露出两株珊瑚树来。

红色的珊瑚在阳光的照耀下,颇有些刺眼。那两株珊瑚树,约摸和人形一般高,沈紫言在金陵城生活了这么些年,福王府又是富贵乡里,奇珍异宝也见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高的珊瑚树。而且那珊瑚树上,枝桠间缀满了珍珠,真可算得上是价值连城。

更难得的是,那些浑圆的珍珠,乍一眼看去,都是一般的大小,而顶端的那颗珍珠,显然是母珠。

沈紫言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就听得杜月如笑道:“这珊瑚树原本只有一株,我父亲从扬州一富贾手中得到了另一株,凑成了一双,送给我做嫁妆,如今我将这珊瑚树送给我这两个侄子侄女,让他们耍完耍完。”看样子明知沈紫言会拒绝,假意要送给杜子宁和杜晓月二人。

都说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这么厚重的礼物,沈紫言忙推辞道:“这也太贵重了…”杜月如却上前一步,挽住了她的胳膊,“姐姐可不要如此说,相公昨晚上已经和我说了,多亏了姐姐一番话,才让他有如醍醐灌顶…”说到此处,面色微红,“还许诺以后再也不起这个念头了。”

这是难得的好事。

叶子衿轻声笑了起来,“我也不过是随口说上几句罢了,哪里担得起如此大礼!”杜月如的口气却听起来很真诚,“不管怎样,都多亏了姐姐,若不是姐姐,也没有我们的今日。当年我进门,连生下两个女儿,若不是姐姐从中周旋,只怕我也没有如今的安逸,连我母亲也说,不管怎样,都要好好多谢姐姐才是。”

这么说,这珊瑚树,还有安王妃的意思了。

或许这也是她母女二人商议以后的结果。

杜月如是小辈,拒绝倒是无妨,可安王妃却是长辈…

沈紫言也就不再推辞,忙吩咐秋水:“快将这珊瑚树抬去给王妃看看!”杜月如见她利落的收下了,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亲昵的说道:“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伯母了,正好去问安。”沈紫言微微颔首,二人亲亲热热的去了福王妃的院子。

福王妃正坐在榻上逗弄着杜晓月,静静的注视着她手上的九连环,笑得合不拢嘴。杜晓月听说母亲来了,立刻就将九连环抛在了一边,蹭着榻沿下了地,抱住她的腿,“娘亲——”声音娇腻,叫人听了就打心底疼起来。

福王妃忙命二人坐下,笑看着杜月如:“怎么今日得闲来了?”一手却拖着杜月如的小屁股,让她爬到了自己腿上。杜月如握着杜晓月肉呼呼的小手,笑靥如花,“这孩子真漂亮!”在自家侄女面前,福王妃也不客套,微挑了眉梢,“人人见了都这么说。”

杜月如就望着沈紫言,会心一笑。

正说话间,几个婆子小心翼翼的搬着珊瑚树到了厅上。福王妃忙抱着杜晓月出了内室,站在门边看着珊瑚树,也忍不住惊叹:“好珍稀的物事!”沈紫言笑道:“这是月如送给我的,我想着我那边屋子小,两个小鬼头又爬上爬下的,还是摆在娘这里好。”三房的院子本来不小,可添了两个孩子,又有杜子宁养着的许多飞禽走兽不时来遛上一圈,就显得拥挤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福王妃心中微动,只是在杜月如面前不好提起的,也就顺着她的话说道:“既如此,那就暂时摆在我这里,待到年前再搬回去。”沈紫言听着她话里有话,心里犯了嘀咕,也不便问起,也就笑着应了。

杜月如见礼物已经送到,惦记着家里的女儿,也就起身告辞了。

待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福王妃才冲着她招了招手,“我们来说说话。”晨昏定省,沈紫言总要陪着福王妃说上几句,想到她方才的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在榻上坐下来,从福王妃手中接过杜晓月,就笑道:“想不到月如出手如此大方,我也没做什么,偏偏就送上了大礼。”

福王妃莞尔一笑,“那也是你平日与人交好的缘故。”顿了顿,又说道:“昔日你进门时就住在那院子里,到如今添了两个孩子,今非昔比,我想着是不是该搬个地方的好?”沈紫言微微一怔,福王妃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她搬去杜怀瑜和大夫人住过的地方?

自杜怀瑜离世后不久,大夫人也带着女儿杜宁晴搬到了西院的一处院子,难得的僻静。原先的院子就空了下来,这些年也从未有人提及此事,也是为死者哀思的意思。沈紫言也从未动过那个念头…

福王妃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如今你就是府上的世子夫人,日后就是宗妇,还住在原先的院子里也不大像话。我看不如这样,你和瑾儿搬去东面的院子,那边也宽敞些…”果真是让沈紫言料中了。

也不过是一刹那间的功夫,沈紫言从福王妃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黯然。

不管怎样,杜怀瑜的死,始终是福王妃心头抹不去的伤痛。

沈紫言哪能在这种时候搬去那院子,想了想,也就说道:“我们院子虽说狭窄了点,可住得惯了,一时之间也舍不得离开。我看不如这样,在外间再建几间屋子,在我们正院前建几间抱厦,横竖那地方倒也平整,也不过是一些花花木木,您看如何?”委婉的拒绝了福王妃的提议。

也不知怎的,福王妃心头微松,欣慰之余又有淡淡的心酸,叹了口气,转头就吩咐林妈妈:“将匣子拿出来。”林妈妈深深看了眼沈紫言,才撩帘出去了。过了许久,才捧着一方匣子进门来。

当着沈紫言的面,福王妃亲手打开了匣子,拿出了几张泛黄的纸,“这些是我在江南的六千亩良田,这是东大街的绣坊和油坊,还有西郊的书院…”一五一十的,交待的十分仔细,“都是当年我的嫁妆,我也渐渐老了,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和瑾儿打理了。”

说起来,福王妃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可这番话,却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

沈紫言听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忙推了她的手,“娘,您如今正是大好的时候,这些田地铺子,还是您自己掌管着的好。”福王妃今日既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了,就没有收回的打算,索性干脆的说道:“我只有瑾儿一个儿子,这些东西,迟早是要留给他的。宁晴的嫁妆自然包在我身上,你大嫂如今也算是半个方外之人,只能亏待你多打理几番。”

沈紫言默默垂下头,想了半晌,犹自觉得有些不妥,“娘,可这是您的嫁妆…”

第三百二十九章 阖家(二)

福王妃却强自将那些物事塞入了她手中,“我现在也不过是含饴弄孙,闲来时和故交说说话,这许多杂事缠身,哪里轻松得起来!”说得好像是那些田产店铺反过来成了负担一样。联想起福王妃素来散漫的性子,倒也不足为奇。

事实上,对于银钱一事,沈紫言素来看得十分淡。

活了这些年,托了身在尚书府的福,还从未缺过银钱。自己外祖家又是大富之家,沈夫人的嫁妆,悉数落入了姐弟三人手中。进府时带来的压箱底的银子就有将近十万两,算得上是很大的一笔数额。而这几年掌管福王府内院之事,手里来来往往的银钱也不知有多少,早已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不甚放在心上。

想来福王妃也是一样的心理。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信任…

沈紫言略略一思忖,也不再拒绝,“那我就暂时替您保管着…”“好好好。”福王妃满脸是笑,慌忙将匣子递到她手中,“日后这些账册也交给你打理。”沈紫言默默叹了口气。这下子肩头的负担可就更重了。

说起来她陪嫁的庄子也有几座,都是每年陪房按时上缴银钱和土特产之类的,倒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若是福王妃的田产,那态度可就大大不同了,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期望才是。

沈紫言想着,飞快盘算了一番。福王妃的田庄,自然还是由原先的家人来管理的好,一方面避免闲言碎语,一方面那些家人都在庄子上待了大半辈子了,对于情况想来也是十分熟悉的。

趴在她膝头的杜晓月却不敢受冷落了,待到沈紫言和福王妃说话声止住时,就扭捏着身子,绕来绕去,似要唤起大人的注意。果不其然,福王妃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怎么,是不是要九连环?”一边说着,一边将九连环捧在了手中。

杜晓月也不大会解,偏偏是不服输的性子,好容易随着沈紫言的进门转移了注意力,这下子又被勾起了好胜心,立刻撇着嘴接过了九连环,也顾不上抹一抹额头的细汗。福王妃忙掏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头,又吩咐林妈妈拿着软帕子替她托着后背避免受凉,“这孩子倒是随了她老子的脾性了。”

沈紫言想到从前的那个梦,只是抿着嘴笑,“也不知怎的,这两个孩子,无一个像我,砍了像我是不好了。”福王妃扑哧一声笑,“你少在我面前作怪。男儿家像瑾儿也就罢了,这女孩子家家的,从了瑾儿的脾气,可怎么好?”话虽是如此说,面上却没有半点忧色,眼底眉梢都是浓浓的笑意。

沈紫言不由抚额,“真真是做了母亲才知道生儿育女的不易…”福王妃却抚摸着杜晓月的头,但笑不语。时候差不多时,林妈妈带着丫鬟们上来摆饭。沈紫言草草用罢一顿饭,觉得乏了,寻了由头便回去午歇,解解困乏。

哪知还没入院子,就见杜鹃在几个婆子的带领下亦步亦趋的走了过来。

沈紫言知道是为了那事了,转头看她,“结果如何了?”“今日一大早的,柳家嫂子就和柳小姐离开了。”杜鹃满脸恭谨之色,“并未留下一言半语,也没有带走什么东西。”沈紫言微微颔首,“若是日后再有这些事情,记得立刻来回报我。”杜鹃忙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