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可没有揉人头发的习惯。

二人生活得久了,就连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而这时终于体会到,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动作,也含着无限的情怀。

而从前她还偶有抱怨之语,总嗔着杜怀瑾揉乱了她的头发,好容易梳理好的发髻,在他大手下,又变成一团糟。

此刻,她的心,浮浮沉沉,艳如四月天。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帘外传来。

想也不用想,自然是杜怀瑾的脚步声。相处这些年,对于他的习性,再清楚不过。

“子宁呢?”沈紫言也不回头,目光仍旧落在杜晓月身上,平静的问。

“跟着乳娘去沐浴了。”杜怀瑾凑了上来,“出了一身汗,这小子好洁,你又不是不知道。”沈紫言眉梢微挑,“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这句话也不完全恰当。”浓浓的讽刺,杜怀瑾哪里听不出来,当真垂下头嗅了嗅自己,“难不成我熏到你了?”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那是令沈紫言迷恋不已的味道。

然而此刻,哪里会说出来。

只应声说道:“这我可不知道,都说小孩子鼻子灵,你问问晓月再说。”杜怀瑾就眼巴巴的瞅着杜晓月,“爹爹很臭么?”“爹爹一点也不臭!”杜晓月的小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爹爹很香!”

杜怀瑾朝沈紫言往来,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色,似乎在说:你看吧,连女儿也没有这么觉得。沈紫言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话头:“今儿个我去送嫁的时候,看见我那大伯母,似乎兴致很是高昂。”

杜怀瑾露出了几许算计的微笑,“是么?”眼波流转,“很快就连哭都没有资格了。”

沈紫言垂下头,不再言语。

杜怀瑾转头就吩咐潘妈妈:“领着小姐下去!”杜晓月见着沈紫言情绪不高,出乎意料的没有多停留,很是温顺的点头:“我会乖乖睡觉的。”末了,又爬上杜怀瑾的膝头,说起了悄悄话,“爹爹,娘亲看起来有些不痛快呢。”

杜怀瑾一愣,面色微沉,摸着她的头,笑道:“爹爹知道了。”杜晓月这才跟着潘妈妈出去了。沈紫言冷不丁的问:“你们父女俩在说什么呢?”杜怀瑾云淡风轻的笑,“没什么。”沈紫言也不刨根问底,只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任由清风拂面,带着微微的凉意。

杜怀瑾一伸臂就揽过了她的肩头,“紫言,你可知为何蒋家和大太太会对这门亲事答应的如此痛快?”沈紫言斜睨了他一眼,“蒋家那边我是不大清楚,不过我这大伯母,我还是值得些的。蒋家上面没有老人,不用里规矩,也不用晨昏定省,我那大堂姐嫁过去上头只有一位大嫂,算得上是清闲自在了,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蒋家到底是候府,家财丰厚,对于嫁妆亦没有什么要求,只求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要求算得上是十分低了。”

顿了顿,反问他:“我说的对不对?”杜怀瑾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之色,又揉乱了她的头发,“紫言真乖…”那神态,那语气,像极了对待杜子宁的那些小狗狗。沈紫言轻笑了笑,“你也不用昧着心夸我,我所说的,不过是最最浮于表面的东西,大家都瞧得见而已。”

杜怀瑾薄唇微抿,轻笑了笑,“你所说的,也八九不离十了。”沈紫言托着下巴,微眯着眼,温和的看着他,“反常即为妖。蒋家那位公子,若想娶妻,早几年便娶了,为何现在巴巴的结亲了?”

杜怀瑾轻咳了一声,两条腿慢悠悠晃荡,显得很是散漫,“蒋家公子虽说脾气暴躁,可对于男子,一向是格外怜惜和专情。他有一个男宠,生得是倾国倾城,有了这等美男子在前,这金陵城的女子,哪一个他瞧得上!”

这话要是说女子,定然会叫人生出歆慕之意来。可偏偏是说一名男宠,叫人怎么听怎么奇怪。杜怀瑾露出了几分笑意,“蒋家那二公子倒也是个痴情种子,为着那几个男人,一直不肯娶亲。不过西晨风那张巧嘴你也是知道的,在绮梦楼里说了一大通,竟将他说动了,不过进门的妻子也只是一道摆设罢了。”

沈紫言眉头微蹙。

沈佩夏的性子随了大太太,能不能自甘当做摆设,还是两说。

似乎当真应了杜怀瑾那句话,沈佩夏出嫁后不到一个月,就传出了不和的传闻。

这些风言风语,落入沈紫言耳中,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大太太在府上,悔之不及。

两个女儿,一个被王家休弃,至今犹自显得有些呆呆傻傻,只知道吃吃睡睡。另一个女儿,才嫁出去多久,回娘家时,就是遍体鳞伤。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俩女儿这一辈子,都是命途多舛。

大太太自然满心满愿的想要找蒋家求个说法。为此还气势汹汹的冲到沈府上去求个说法。沈二老爷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早早便和同僚约好了一起去东山赏花。而沈青钰在日以继夜的准备应考,自然是无暇见客。杜月如身边的几个妈妈见着势头不好,你一句我一句,竟将大太太唬得说不出话来。

大太太无可奈何,可又不愿认输,只拖着两个丫鬟去蒋家门前叫嚣。

奈何蒋家眼见着沈家大房,包括福王府的三夫人沈紫言久久没有动静,已知道这位大太太在沈家没有什么威信,又是个寡妇,根本就不将她放在眼中。加上沈佩夏自身性格暴躁,在蒋家也不大好相与,人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的处境,丝毫没有同情之意。

这些事,也都一句不落的传到了沈紫言这边。

她只是静静的品茶,心中丝毫不起涟漪。

过了几日,秋意渐浓。

梧桐叶潇潇雨。

可暑气却还是没有散去。

杜怀瑾已端着一盅绿豆汤进门来,青花瓷淡淡的,映出人绝美的容颜。

“喝些绿豆汤解渴。”杜怀瑾抄起勺子盛了满满一碗,递到她跟前,“用的是冰糖,没有放旁的。”不过是沈紫言个人的嗜好罢了。总觉得比起腻腻的砂糖,冰糖的口味,更得她的喜欢。

沈紫言默默垂着头,勺子入口,满是冰凉的味道。

又是谁在耳边一句句低语,紫言,这一世若能与你白头到老,那也就没有什么憾事了。

一念及此,手中的绿豆汤,混合着冰糖的味道,一直甜到心里去。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个答案太惊心动魄,她简直不敢去想。

满满的欢喜抑制不住,冲着他嫣然一笑。

杜怀瑾让她笑得莫名其妙,索性正襟危坐,抽出笔筒中的狼毫笔在雪浪纸上随意涂改。手中的笔杆四处滑动,心中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沈紫言的唇角高高扬起,弯成了夜幕下的一弯月。

我喜欢你,自慈济寺的初遇,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永远…

那么这一世,有你,便已经足够了。

欢喜一点点从心里溢出,心花摇曳的刹那,分明见到他眼底莹然的深情。

正文终。

番外篇之许熙(一)

你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吧,紫言,我曾经多么期望,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啊。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静静的落下。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早已时下了一场秋雨,漫天都是湿润的气息。

微风拂过软榻,角上的金铃随风飘响。

许家的二公子许焘永不能明白,他的大哥许熙一向喜静,为何偏偏在角上挂了一串金铃。屡屡风过时,便能听见一阵铃声,而许熙便就此住笔,默默听上一阵,才会埋下头去。然而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也化作了满天的繁星,刺得人眼睛酸疼。

事实上,金铃的由来,得益于许熙的谎言。

自从收了杜子宁做义子以后,总有三两天他会到许府上来探望他。想那必然是杜怀瑾的意思,大约是觉得他孑然一身,太过孤寂。的确,在世人眼中,许大学士年过二十,身边却仍旧无一人相伴。

反常的事情总是大家相争论的焦点。众人皆想许大学士只消挥一挥手,这许家的门槛,就会被踏平。

说是断袖吧,偏偏这许大学士一向不近人情,连男子,所来往的,也不过只有福王府的三公子罢了。可世人皆知,福王府的那位三公子,极爱他的夫人。不时有传言,三公子为了那位三夫人,在宗庙里跪了好些个时辰,又为了她不远万里寻觅她最爱的紫牡丹,就有深闺里的夫人小姐暗暗歆慕。

偶尔又听说三公子携三夫人出外游玩,只羡鸳鸯不羡仙。

如此如此,不绝于耳。

天下人都在想,能令当今朝堂上一等一的大红人杜怀瑾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女子,到底生得怎生一副模样。全金陵早已传遍,那位三夫人生得国色天香之貌,与之相媲美的,还有那位夫人的低调。

而那一日杜子宁进府来时,手腕上,系着一串金铃。大约是小孩子魂魄薄弱,需要金铃来祛除不洁之物。许熙本不以为意,只一如往昔的教他习字背书,待用午膳时,才听得杜子宁脆生生的声音:“这金陵是我娘亲亲手做的…”孩童的无心,大抵也是一种罪孽。

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在听到这一句话时,恍若片片桃花落入湖心,漾起了几多涟漪。

于是许熙便留了心。

故意问了道极难的策论,杜子宁自然涨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于是趁机让他取下金铃当做惩罚。

事后想一想,觉得有些幼稚的可笑。

可是心里却并不后悔。

杜子宁对于这位义父,又敬又怕,当真就取下了金铃,放在了书案上。小孩子的心总是纯洁的如同一页白纸,还在为了答不出问题一事羞惭不已,却不知书后许熙俊秀的容颜,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纵使不能在她身边,偶尔从旁人口里得知一言半语,听闻她安乐平和,那便足够了。

又或者,得到她亲手做的东西,例如这个金铃,那便足以令他欢喜许久。

如此卑微,却又如此的心花摇曳。

回想起彼时年少,一颗心淡漠得似冰雪覆盖的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