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轻声,“原来如此。果真如此。我和父亲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一次,阿洛也回不去了,初晴也不在了,师兄也即将认罪只有你没事、只有你没事”

“我现在想,自己真是可怜。”

卫初晗深吸一口气,全身都觉得累。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再也不想说什么,而是转身就走。

当她背过身时,听到身后幽凉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你这些年是这样过的你和你父亲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

“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你!”卫初晗回头,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身体的颤抖,而她已经泪流满面,“我也想你是不知道的。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要说给你听。但我绝不原谅你!”

她推门离去。

五夫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极缓的,垂下了肩。她伸手盖住脸,一会儿,滴答滴答的水,从指缝间渗出。而她一人坐在孤零零的佛堂中,就那么坐着。

“夫人!”门外侍女先发觉了异样,冲进来,“夫人您怎么了?”

“安和,”五夫人轻声问侍女,“如果你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可以得到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爱情,比如财势。你会这么做吗?”

“怎么可能?”侍女震惊,“那样,岂不太没良心?怎么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

“是啊,”五夫人仍然瘫坐在地,喃声,“怎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呢那时我怎么就信了他呢,我怎么就疯了”

“夫人?”侍女安和担忧地看着她面上的泪水。

五夫人却说,“都出去。我身体不适,要与菩萨说说话。”

五夫人喜欢礼佛,这是沈家人都知道的。她要待在佛堂,侍女劝了劝,没劝动,只好照着她说的做。

而五夫人,就那么安静的,在佛堂坐了整整一天。

她其实常想过去,却从没有一刻,像今天看的这么清楚。

少女时,当她还是苏暖时,所思所想,不过是如意郎君。那时,她又怎么料得到,事情被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一生两任丈夫。前任是家人逼着给她的,后面的沈晔,才是她的挚爱。

并非横刀夺爱,并非乱中钟情,而是一开始,和苏家大小姐苏暖情投意合的那个人,就是沈晔。

只是沈晔从了军,战场上不知哪里传的假消息,说他死了。苏家自是不愿意嫡小姐为一个未嫁的男人守寡,不顾苏暖的抗拒,将她嫁给了邺京卫家。当时,卫初晗的父亲,也追慕了苏家大小姐许久,心中也爱着这姑娘。可惜苏暖满心都是沈晔,对另一个男人厌恶至极。

可她居然嫁给了自己厌恶的那个人。

命运更可笑的是,嫁人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沈晔从战场活着回来的消息。

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

只差一天只差一天!只差这么一天,她此一生,就与沈晔再无可能呢?

那时年少,苏暖对自己的丈夫带着一腔恨意,那恨意,每每在听到沈晔的消息后,就会到达顶峰。后来,她竟无意与沈晔重逢。

当时的感觉——苏暖只觉得回头面对丈夫时,她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为什么嫁的,偏偏是这个他,而不是那个他呢?

少年时的苏暖,任性蠢笨。她认了沈晔,就一心是沈晔。嫁人后,见到沈晔,还会有面红耳赤的少女怀=春般感觉。可她却是怀着丈夫的孩子,这让她更恼怒命运的不公。

那些年,她做了很多错事。到后来,脾性和气、一直忍着她的丈夫,在她把其中一个女儿毫不留情地送出去后,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蠢笨。一年年,一日日,丈夫的满腔爱意,早被她的冥顽不灵化得一干二净。

夫妻之间的不合,到达了顶点。

但是再恼丈夫,面对女儿卫初晗,苏暖总是感情复杂的。一方面怨,一方面又爱。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不是她想要的、想给那个人生的孩子,苏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儿。

她就一直这样过着,到女儿一日日长大。原本也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在卫初晗十五六岁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刘洛出现了。

她知道了刘洛的身世,并无意中,告知了沈晔。

卫家的灭门,是一桩早安排好的祸事。

苏暖对卫家有恼恨,沈晔也有。但苏暖没本事报复卫家,沈晔却有。当他寻到借口,便会做的一点也不手软。

苏暖求他,“放过他!放过小狐不要伤害他和小狐。放他们父女走,好不好?”

沈晔温和笑,“好。你放心,一个是你丈夫,一个是你的宝贝女儿。我自是不忍心对他们下手的。”

沈晔那样说,在苏暖的忐忑下,也将卫家有难的事提前泄露出去。于是,卫父带着女儿逃了。苏暖松口气,按照沈晔的意思,只要他们离开邺京,卫家灭门案就不会卷到他们头上,他们就能逃得一线生机了。

沈晔宽慰苏暖,“放心阿暖。以他的本事,即便离了京,也能把小狐养得好好的。他们父女不会有事的。只是明面上,为了朝廷不怀疑,我只能上报卫家的人都死了。”

苏暖感激他,“多谢你!”

这些年,苏暖一直相信着他当年的话。

认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丈夫女儿出手。

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十年。

她才知道,自以为意的心安理得、毫无愧疚,终于装不下去了。

丈夫早就死了,女儿也死了一个,还是被另一个活着的女儿所杀,活着的那个女儿和刘洛走到了一起,顾千江要为老师报仇,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前程而这一切,都是当年她的一年之错造成的。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一开始那是多么美好,走到后来,那又是多么的扭曲。

“我到底是错了”

苏暖整整一天,都呆在佛堂中。五爷去了军营,整个院子里,没有能劝得住苏暖的人。而苏暖想着自己的前半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她这样的清醒。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当自己的儿子在父母的保护下健康成长时,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却已经快要被自己的丈夫沈晔逼死了。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情何以堪?!

苏暖捂着胸口,冒着冷汗,觉得那里一阵又一阵的疼,但其实她并未犯有任何心脏的疾病。

当晚,苏暖便对自己的审视做出了决定。她给丈夫留了封祈求的信,就回去了佛堂。

她放了把火,自己投身于了火海。用性命,向早已死去的卫家一组人祭奠。

大火很快惊动了众人,众人救火时,只看到五夫人站在火海中,深黑范金的菩萨就在她身后,火舌却已经卷上了她的衣袍。她站在屋门口,怔然地仰头看着天幕。白衣端庄,像是祭献自己的圣女一般。

任侍女们呼叫,她只在最后,没有感情地看了众人一眼,就一去不回头地进入了火海深处的佛堂。

火焰映着所有人的眼睛,在他们的眼睛中,亲眼看到五夫人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晚,沈家五夫人自尽于火海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按说,沈辰曦已经猜测沈晔与卫家灭门案有关。他自是明白了父亲当年的选择。再有责任感,没有足够的理由给他,父亲是做不出大义灭亲这样的事情的。既然无法阻拦,皇帝又没有让锦衣卫插手,那锦衣卫就一直不插手最好。

况且沈晔并不是恶人。至少除此之外,他并未做有危天下的女干臣。所以即使这些年禁军风头正盛,即使皇帝越来越信任沈晔而不是锦衣卫,即使沈家的天平越来越偏向沈晔甚至鼓励沈晔与沈宴相斗,即使锦衣卫的权限被一次次地限制打压,沈宴都没有做过什么反抗。

这是父亲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选择。他认为这是对锦衣卫最好的选择。

而沈辰曦完全赞同。

他父亲并非爱慕权势之人,换沈辰曦在那个位置上,他也会做这种选择。从锦衣卫初建到沈宴执掌锦衣卫,锦衣卫都是一把锋芒在刺的刀,凛冽无比,去也充满戾气。一般充满戾气之物,都是伤人伤己。短期内让人惧怕很有效果,时间长了,一定有人会想方设法除掉这把刀,就连皇帝自己,恐怕都会有些心思。

所以当禁军跳出来,与锦衣卫争夺那个皇帝近臣的宝座,当沈晔是皇帝自小的伴读与皇帝关系亲厚,而沈宴根本做不出谄媚讨好皇帝时,沈宴就果断地让步了。这些年,在禁军更得皇帝重用的年间,锦衣卫修身养性,一身戾气被历练得快看不见了,倒算是做到了真正的修身养性。

因为沈晔是沈家人,即使明知卫家灭门案有内情,但是卫家和沈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卫家,去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想来沈晔正是深知兄长的底线,才踩着线走,没有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

当沈辰曦得知这一切后,他做的第一个判断,就是与自己父亲当年的选择一样,不去管这件事了。

他要如何管呢?

就算卫初晗是朋友,可那才认识了几天?沈晔却是他五叔,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读书、看着他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五叔。这几个小朋友的意义,在沈辰曦的心中,大不过亲人。

所以他让路,他不管了。

甚至北镇抚司中刑狱如今关着的顾千江,沈辰曦都决定不动声色地将这个人送去给五叔,把这个人解决了。

顾千江到底还是看错了沈辰曦。

他自然光风霁月,自然有原则。可是原则大不过亲情,他若是真的光风霁月,也根本不可能在锦衣卫这种阴私黑暗的地方待下去。不然每天看多少冤案发生,他不得把自己憋死了?

但就在沈辰曦准备放手不管时,突然得知了五婶葬身火海的消息。

大脑里某个神经嘣的一声,让他心中凛然。

坏了!

他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五婶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自投火海,必然有人推波助澜。而在如今的邺京,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都不难想象。他都能猜到,沈晔会不知道吗?

沈晔必然即刻对洛公子和卫姑娘出手!

沈辰曦坐不住了。

他不会再去管卫家灭门案什么的,但是他并不想自己的朋友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他还寻思着想法将这二人退出,寻借口让他们一时之间无法复仇呢。

沈辰曦立刻领了一众锦衣卫出行,去寻洛言二人,准备连夜送他们二人出京。

洛言二人并不如沈辰曦知晓沈晔的性子,甚至苏暖自投火海之事,都是借沈辰曦之口,他们才能知道。一知道,见沈辰曦亲自带了锦衣卫来,说送他们即刻出京,两人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这种时候不是与沈辰曦比对沈晔了解度的时候,卫初晗心中还有感动:当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沈辰曦还想办法送他二人出京,这个朋友,算是值了。

沈辰曦真是一点都没有低估沈晔。

他速度已经很快,带了手下的锦衣卫过来,护着洛言二人、还有一个小顾诺出京。但才出了巷子不远,几人就遭遇了禁军。

“小沈大人,请将身后这对男女交给我等!我家大人说,只要你交出人,他对你既往不咎。但若是不,莫怪卑职对您出手!”前来的禁军首领道。

沈辰曦扬眉笑了笑,“也请给我个面子。让我送两位朋友出京。若是可以,我既往不咎。若是不行,也莫怪我与禁军出手。”

这便是谈判失败了。

锦衣卫诸人与前来阻拦的禁军战到了一处,连洛言也没有视若不见,加入了战局。一路推进,虽锦衣卫人少,远远不如禁军人数。但禁军从军,与锦衣卫的性质不同,一个走的群马路线,一个走的精英路线。质量不一样,决定了这些禁军,在锦衣卫这里,也并未讨得什么好。

“大胆!锦衣卫竟然对禁军动手,血染邺京!小沈大人,你就不怕明日朝廷上,御史大臣参你一本吗?!”禁军首领声嘶力竭。

沈辰曦微笑,“你这么怕御史大臣参你一本,不若你现在停手,让我等离开,坐实我的罪名?”

论口舌,几个人都比不上一个沈辰曦。

而沈辰曦不光是口舌好,他武艺高超,一边笑说,一边在人群中,毫不手软地一脚将凑过来的禁军踢开。

如此势如破竹,禁军竟节节败退。

但沈辰曦等锦衣卫,那也不是佛挡杀佛的凶悍到极点的人士。

在又败了三批禁军后,沈辰曦与洛言,这两个武功最好的,都有些疲惫了。

众人这时进入了一个街道,雾气,宁静,四面肃杀的血腥味扑来,丝丝缕缕。

卫初晗低声,“小心。这样地段,最易有埋伏。”

话音刚落,四面便有禁军包围而来。但几人脸色微变,却不是因为禁军的包围,而是坐在屋檐之上,一身红衣,托着腮帮、笑看他们仿若看一群蝼蚁的娓娓。

沈辰曦与洛言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凝重之色。娓娓的本事,在离去前,他们就已经见识过了。几乎无所不能的灵异少女,再加上这些禁军,恐怕真能阻一阻他们了。

“娓娓,你当真要与我们作对?”沈辰曦先开口,试图打感情牌,“你与洛公子他们也一路同行,见识了沈晔手段,你心中,全无感触?”

屋檐上笑坐的红衣少女点了点头,“说实话,我确实毫无感触啊。我姐姐当年便是沈晔的人,正是因此,她才能被顾千江找到,为顾千江做事。我姐姐死后,我就顺理成章地也为沈晔做事了。人活人死,在遇到沈公子你之前,我确实没什么感觉啊。”

娓娓天真又残忍,并无悲天悯地之心。

卫初晗眼皮一跳,主动开口,“你对沈公子有感触?那为何还要挡着我们,你不怕沈公子受伤吗?娓娓,沈晔许了你的好处,沈公子定然也能给你。”

娓娓垂下眼,灵动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转,她低低一笑,“有些晚了。我遇到沈公子的时候,就已经是沈晔的人。我族人性命皆握在沈晔手中,我无法为沈公子,就不管我族人的性命。这种选择题,我很是头疼,一点都不想做。”

原来沈晔是拿她族人威胁她吗?

沈辰曦恍然。

他的人曾经去过娓娓的部落。

想来娓娓并无善恶观,既然沈晔能提供给她族人无尚的财富地位,只要求她杀几个人,做几场法事,那当然是可有可无了。灵女的能力乃上天赠与,至于损了阳德后,后代还有没有灵女,娓娓无所谓地想:管她去死?!

“娓娓”沈辰曦想要再次动之以情。

少女的笑声已经结束了话题,“所以,抱歉。我只能说对卫姐姐你们出手了。”

说话间,她站了起来。

而她一动,沈辰曦和洛言等习武之人本能做出防范姿势,但这对于能隔空伤人的娓娓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众人只见少女闭目,一条条红丝线从她手中飞出,以各种姿势缠向众人。当是时,众人几乎都知道娓娓可以短时间内操控时间的能力,但知道归知道,这很难提防。无论他们身在何处,红丝线都以刁钻的角度,自动缠上了他们的身。

这次,甚至连卫初晗都没有幸免。

她眼睁睁看着那条线飞入了她的眉眼,可她根本躲不开。

这是第一次,卫初晗被娓娓的红丝线缠中。

她顿时跌入了一个空间。

“小狐,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洛言噙笑着对她说。

她怔愣地看去,见青年眉目温和,笑着揉了揉她的发,牵住她的手。

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卫初晗感觉到一阵惊悚。

洛言居然会噙笑?还会眉目温和?还会笑着揉她的头发?

她这是出现了什么样可怕的幻觉?!

她就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被青年牵着走,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他们正走在她极为熟悉的地方,是卫家!

不是毫无人迹、院子已经被朝廷收回去的卫家。而是那个繁荣鼎盛、未曾灭门的卫家。

一路行去,侍女小厮侧身给他们让路,行礼。

卫初晗颤巍巍问,“洛言,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傻了?”洛言失笑,在卫初晗惊悚的目光中,他笑得可真温柔,“自是岳父大人生辰,给岳父大人祝寿去了。”

“给我爹祝寿?!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卫初晗脱口而出,继而更觉得古怪了,“你叫他什么?岳父大人?!”

这下,洛言真的停住了脚步,担忧地手放在她额头摸了摸,低声斥责,“你怎么了?怎么能咒自己的父亲死?还有我们已经成亲数年,为何我突然之间,不能喊他岳父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