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脸上的笑意似乎有些勉强。

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丫头虽然属玉书最得宠,但是其他三个也都是不差的,怎么今日一个个的忧色遮也遮不住?

宋楚宜仔细回想,回忆霎那涌上心头,不由得叹了一声。她想起来了,前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青州那边来了信,说是宋琳琅身子怕是有些不好了。

宋琳琅是宋老太太唯一的女儿,消息传来的时候宋老太太病了好一阵子,好容易病好了就折腾着要去青州看女儿,谁知没等到她去,青州那边报丧的消息就来了.....

老太太正倚在炕上哼哧哼哧的喘气,眼圈儿是红的,见了宋楚宜就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问她:“怎么也不吃了饭再过来?虽然立春了,到底还是冷的,冻坏了怎么办?”

“想过来陪着祖母一起吃。”宋楚宜仰着头看着宋老太太,带着些疑惑与不解:“祖母怎么眼圈红红的,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黄嬷嬷昨晚一夜没睡-----宋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情况不好,老太太也就跟着忧心烦躁,她安慰了一夜,好容易见宋老太太好了些,此刻听见宋楚宜问出这话,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好,忙朝宋楚宜悄悄摆手儿。

宋老太太果然忧色更甚,深深的叹了口气。

宋楚宜不等宋老太太开口说话,一双小手已经将宋老太太的手握住了,她瞧着老太太,真心实意的劝慰道:“老太太您别伤心,不管怎么样,还有我陪着您呢?”

小小女孩一片孺慕之思呼之欲出,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

宋老太太仿佛见到当年还待字闺中的宋琳琅,眼睛亮亮的说着永远不离开她的话。她心中蓦然柔软一片,抱着宋楚宜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大夫人恰好进来请安,见此情景忍不住一怔。

她晓得宋六小姐在老夫人跟前很有几分脸面,可近几年来因为宋楚宜被娇惯的越发过分,宋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这么亲密过了。

不过就是昨天懂事了一点......竟至于此么?

宋老太太见了大夫人,就将宋楚宜放开了。

“怎么说?”宋老太太看着大夫人,脸上似乎含着几分希冀。

大夫人欲言又止,顿了半响有些为难的摇头:“老爷他最近忙得很,四月围猎很快就要到了,随行名单上也有老爷......并不是不惦念四妹........”

老太太挥手止住了大夫人的话头,面色难看无比。

“你回去吧。”宋老太太看也没看大夫人一眼:“我晓得了。”

大夫人脸色也有些不好,她知道老太太心里不高兴了。可是她又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讷讷的告退出来。

宋楚宜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姑母宋琳琅嫁给青州知府向云章已经十一年了,只在嫁过去的第四年生过一个女孩儿就再无所出。

前两年开始不得不给通房姨娘们停了药,去年向云章身边一个得宠的姨娘已经生下了个儿子。

偏偏宋琳琅的身体日渐一日的不好了,每回传回来的消息都不怎么好。

这回似乎尤其严重,宋楚宜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大概也就是三四个月后,青州那边就会有人来报丧了。

上一世宋老太太就是叫大老爷去看看宋琳琅-----其实也不是单纯的去看看而已,宋琳琅嫁去向家十一年,却并没有生下嫡子,过的日子可想而知。

宋老太太心疼女儿,想叫大儿子去给女儿撑撑脸面。

大老爷没空,他倒不是不愿意去,是确实没办法。

可是因为没去成,就这么错过了见妹妹最后一面的机会,大老爷上一世因为这个事一直很后悔,有一回宋楚宜还瞧见他在宋老太太跟前抹眼泪:将近五十了的大男人,哭的真的很伤心。

宋老太太也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精气神都消耗了不知多少。

想到这里,宋楚宜站在罗汉床上抬手替老太太揉太阳穴,声音软软的:“祖母是想姑姑了吗?”

宋老太太沉沉的叹了口气,小孙女儿的手指又软又嫩,力气正好,她心里又欣慰又心酸,拍了拍她的手没说话。

“大伯父不能去,大哥哥也不能去吗?”宋楚宜睁大眼睛看着宋老太太:“大哥哥要开了年才去羽林卫入职......”

老太太眼睛一亮-----是呀!老太爷不可能,他毕竟是父亲,没有长途跋涉看小辈的道理。大老爷有事,老二才从沧州往家赶,老三在任上还没回来,可是她还有孙子呀

第十章 运筹

才刚刚说小姐变聪明了,这会儿怎么好像又傻了?红玉揣着一颗跳的飞快的心,等出了宁德院,就忍不住道:“姑娘!你怎么能......那可是大公子啊!”

宋珏是宋家新一代的骄傲,他文章做的很好,却又偏偏在武学上也有造诣,且并不靠着家里祖荫,凭着自己选上了羽林卫。

羽林卫是天子的眼睛、耳朵。

在一干凭借着家里的名额的纨绔子弟里,凭借着自己选拔进去的宋珏,是独一份的耀眼。

且他又是宋家的嫡长孙,身份无比贵重。

平日里大夫人把他看的跟眼珠子一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此番宋楚宜竟然建议宋老太太叫他去青州走一趟,大夫人心里肯定要不高兴的。

宋楚宜的额发被风吹的轻扬起来,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跟两只会说话的眼睛。

“没事的,过去了就好了。”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大少爷宋珏与几个同是羽林卫的少年郎们去围猎场熟悉地形,准备绘一张最新的地形图,可是他后来没能回来。

他死了。

同去的六个羽林卫,全部都死了。

宋楚宜想到那时候大嫂黎清姿灰败的脸、想到本来永远干净整洁的大哥哥残缺不全的模样,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红玉听不明白这话,正要再说些什么,青桃就拉了她一下,冲宋楚宜道:“姑娘,大太太又来了。”

大夫人在府里掌中馈,人多事忙,什么事值得她又来一趟?宋楚宜顺着青桃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大夫人和颜悦色的领着几个人往这里来。

她一时愣在了当场。

大夫人旁边的人,她再熟悉不过了-----赫然是她上一世的婆母,如今的英国公世子夫人何氏。转眼间大夫人已经带着何氏走到了跟前,宋楚宜低眉敛目的上前行礼。

她前世做了十几年的世子夫人,又做了好几年的国公夫人,礼仪举止行云流水舒畅自然,瞧着不仅赏心悦目还叫人吃惊。

“哟!”何氏咽下心里的吃惊,面上已经和煦的笑开了:“这不是六姐儿吗?不过一月不见,怎么好似长大了许多,我瞧着都不敢认了。”

宋楚宜垂着头平视着前方,唇边绽开一个得体的微笑,露出两个梨涡来:“夫人瞧着却小了许多,叫我也不敢认了。”

七岁的小姑娘,倒是知道找着人的命门夸。

何氏最最喜欢听的就是夸她年轻的话,世子夫人意外的看她一眼。

做了那么多年的婆媳,宋楚宜自然知道何氏爱听什么话。

何氏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许多,嘴里却道:“怪道你们都宠着她,瞧瞧这小嘴,真是叫人爱也爱不过来。”一面又笑道:“今日你七哥哥也来了,你们跟着一起玩罢。”

作为硕果仅存的几家老牌勋贵之一,英国公府与长宁伯府结下了深厚的情义,两家往来已达几十载。

这是很难得的,要知道老太爷嫡支的兄弟们许多都已经不再往来了。

也因此,宋楚宜才有与沈清让青梅竹马的机会。

何氏刚说完这句话,远处就跑来一个小少年。他跑得飞快,红色的衣袍舞动,就如同是一阵风一样刮到了众人面前。

“谁要跟她玩,动不动就哭鼻子,就爱欺负人!”他瞪了宋楚宜一眼,拉着母亲的衣摆愤愤不平。

宋楚宜仍旧低眉敛目,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她现在才记起来,小时候的沈清让果真是不愿意带她玩的,他嫌她娇气、嫌她动不动就哭、也嫌她粗俗无礼。

大夫人脸上这才真正的不加掩饰的现出了惊讶之色。以往的宋楚宜听见这话一定会羞恼得掩面奔逃,甚至当众大哭的。

何氏有些尴尬,回头见宋楚宜安静的站着,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恼怒。

惊讶的是向来沉不住气的宋六小姐这回沉住了气而且大方又自然,恼怒的是更衬得自己的儿子骄横不懂事。

“闭嘴!”她低低的呵斥了一句,转头带着几分歉意和蔼的冲宋楚宜解释:“估计是出来的早了,还有些起床气,小六别跟他一般见识。”

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有起床气。宋楚宜心中微哂,她这个婆母其实算不得不好,跟普天下所有的婆婆一样,既膈应你抢走了自己的儿子,又欣喜于你生下她的孙子。

“昨日祖母教我规矩,其中有一项是‘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深以为然。”宋楚宜从头至尾都没有朝沈清让看一眼,似乎他完全不存在,稳稳当当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想必七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沈清让从小被娇惯得像个女孩子一样长大,在通家之好的长宁伯府更是不用守着这些规矩,跟这些姐妹们玩的都是极好的,哪里会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概念?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沈清让就怪异的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瞪着宋楚宜:“没想到你眼里还有规矩二字。”

宋楚宜仍旧没有抬起眼看他,冲大夫人跟何氏行了礼告退:“不耽误大伯母跟世子夫人了,迟了恐误了世子夫人的事。”

礼仪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从头到尾都被无视的沈清让说出的那些话,在宋六小姐不屑一顾的情境下被烘托得像个丑角儿。除了他自己,似乎并没人听他说了什么。

何氏目瞪口呆的看着宋楚宜带着两个丫头渐渐的远了,狐疑的冲大夫人问:“她......怎么好像有些.......”

到底没找出一个形容词来。

只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儿的背影极快的就淹没在了花木里,瞧不见了。

这完全不是宋楚宜平日里的作风!宋楚宜明明是很喜欢粘着沈七公子的,多少次甚至还嚷嚷着要跟着何氏和沈清让回英国公府。

不仅红玉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向来沉默寡言的青桃也忍不住往宋楚宜的脸上看了又看-----明明宋楚宜还是这个宋楚宜啊,怎么忽然就变了个性子?!

第十一章 麻烦

次日向来温和的大夫人第一次在议事厅发了脾气,她疾言厉色的斥责几个婆子偷奸耍滑、又在晚间赌钱吃酒,以至于坏了伯府的规矩。

里面就有李氏的陪房------与于妈妈一起陪嫁过来的、如今在西角门看门的邹妈妈。

李氏有些意外之于又觉丢脸,可是人是她带来的,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下午便亲自带了些点心去大房。

谁知她第一次在大房没讨到好脸色,大夫人虽仍旧和颜悦色的,说出来的话却说不出的刺耳。

“我晓得弟妹年轻,这快过年的又要忙着过年的事又要操着别人的闲心,底下的人偷奸耍滑管不过来也是有的。”

“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今次这婆子犯了规矩我轻轻揭过了,难免就还有下一次。”

言语间竟丝毫不给人脸。

什么叫做操着别人的闲心?是真的在说邹妈妈吃酒赌钱的事还是在影射其他的?什么叫最重要的就是规矩?难道素日里她就不规矩了不成?!

饶是李氏定力再好,也被气的涨红了脸,差点说不出话来。

只是人家是世子夫人,到底以后是这府里的主人,李氏也不敢得罪她,只得把这话题揭过去提宋二老爷接风宴的事。

“说起来,傍晚老爷就到了。昨日说派去接的是林海等人,怎的转眼又说林海没空.......?”李氏斟酌着看着大夫人的脸色,说的小心。

大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氏:“林海要陪着大少爷去趟青州,眼看着明后日就要动身了,可不就没空去接二老爷了么?这家里的事他总得打点打点。”

李氏接下来的话就再没说出口,心中反而升起些恼怒。

宋毅也是有官身的人,开年了下了任命也是要去任上赴任的,虽然她们现如今吃住都在公中,可是这家业到底是祖上打下来的。日后也总有这些兄弟姐妹一份,大夫人这咄咄逼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真叫人反胃。

她原本在家中就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年一言不合还顺手就拿了剪子剪掉过李侍郎女儿的头发。虽然近几年了在忍字上很有些造诣,但到底清貴人家的大小姐脾气还在,有些读书人的酸腐气。

此刻就倒竖了柳眉,学着大夫人的调子阴阳怪气的笑了:“怪道呢,原来是大嫂的心肝宝贝眼珠子要出远门了,难怪这么大阵势。”

大夫人眉头一皱:“又不是没别的人去接,只不是林海罢了。”

李氏当着她的面冷笑了一声:“这家里后院的事如今都是大嫂您在管着,接不接的可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是谁接,怎么接,我们自然都不敢说的。大少爷要出远门了这可是大事,他叔叔也不过就出远门回来,比不得大少爷金贵,大嫂紧着些大少爷也是人之常情。”

停了一停,她站起身来边往外走,甩给大夫人一个背影:“若是大嫂觉得麻烦,今晚这接风宴也不必办了的好。我们好歹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并不碍您的事。”

自嫁进来后,李氏从未这么跟大夫人说过话。

大夫人也没料到李氏会这么不给她情面,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指责她只顾着自己的儿子,忘了远行归来的小叔子。

她心里有气,气宋楚宜居然给老太太出叫宋珏去青州的主意。青州路远地偏,道又难走,少说来回也要两三个月,竟是连年也不能在家里过了。

虽然宋楚宜这两日是有些不同,可是在大夫人瞧来,这么大的事一个小姑娘如何敢插嘴?宋楚宜素日里把李氏当亲娘看待,对李氏的话言听计从,可以想见就是李氏的主意了。

竟然用他们大房的人来讨老太太的欢心,把宋楚宜当枪使推出来当挡箭牌,大夫人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如今她不过抱怨上两句,李氏竟敢当众言语讥讽,还拿接风宴来威胁!

接风宴能不办么?宋毅可是老太爷老太太嫡亲的儿子,身上又有官身......

大夫人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于妈妈早得了消息,侯在门口等到了李氏,张口就道:“您可不能这么着......”

于妈妈跟在李氏身边许多年了,是李氏母亲给的,对她真的是掏心掏肺的好。因此李氏虽盛怒之下,却也并不曾给她没脸,不过哼了一声,气冲冲的进了院子。

“她拿我撒气做筏子我认!我也能忍,忍了这么五六年了我不也忍过来了?!”李氏喝了一口于妈妈递过来的茶,神色差到了极点:“可是她不该不把二爷当回事!二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是太爷跟老太太嫡亲的儿子!未必世子爷的儿子就更金贵些?!二爷大老远的回来,大嫂不说派人去接,反而把人给截住了,这什么道理?!”

李氏就是看不得人家委屈宋毅,谁也不行。

于妈妈跌脚叹了一声,看着李氏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我的小姑奶奶呀!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您过去为的什么来?不是为了六小姐房里换人的事么?现如今可还怎么换?!”

李氏已经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下了,面色有些古怪。

是啊,她过去原本可不是为的置气,是为了换掉小丫头片子旁边烦人碍事的徐妈妈啊!

家里这些丫头婆子都是登记在册的,谁在哪个屋子里做着什么事都有记录,李氏也不能自己就换人,总得跟大夫人说一声。

换在以前这也就是说一声的事,现在却显然不能说得成了。

至少最近是肯定说不成了,李氏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有些烦躁:“大嫂今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真是叫人难堪。我虽是继室,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她一个.......”

她没敢再说下去。

当初世家功勋人家一个个遭各种名目被抄家清洗,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宋老太爷为了儿子的亲事操碎了心,最后千挑万选选中了当时已经没落了的黎家。

第十二章 深谋

黎家当时已经无人在朝为官,眼看着三代之内就要沦为庶民了。可是老太爷毫不犹豫,顶着压力定下了黎氏。

后来尚了晋安公主的淮安侯一家被灭族、尚了旭州公主的晋北侯一家被流放抄家.......满朝勋贵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尚了皇帝的女儿就能多个保护盾的勋贵多被抄家灭族-----绝对的权力之下,再尊贵的公主也没用。

长宁伯当真是深谋远虑啊。

李氏不敢拿着黎氏的身份再做筏子了,转头与于妈妈商量起宋琰的问题来。

午饭宋楚宜是在宋老太太房里用的,宋老太太叫小厨房炖了一盅乌鸡汤,里头加了党参、白芷、枸杞子,中药味混合着汤的鲜味扑面而来。

“你身子不好,正该好好进补。”黄嬷嬷笑着替宋楚宜用碧玉盅盛了一碗汤:“这乌鸡还是庄子上才送来的年货,今年遭了瘟势头不好,总共也才二十几只,分给族里各房之后也只剩了三只。老太太叫捉了两只去大厨房预备着二老爷回来用,留下的这一只却是专程等着你呢。”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就你话多。”一边却督促着宋楚宜把汤都喝完了。

宋楚宜喉咙里似乎梗了东西,咳嗽了好几下才忍住了哽咽,声音清亮的道了谢。

小孙女儿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捧着碧玉盅一口一口的喝汤,老太太却瞧见她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在碧玉盅里。

吃完了饭,大夫人就来说晚上接风宴的事。

“原先预备着要大办的,英国公世子夫人又恰好赶得巧来了,只是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过个三五日三弟他们也要回来,媳妇想着,不如索性就留到小年那天再大办,人齐了也热闹。今日就咱们家里吃个饭......”

这原是正理,宋老太太点了点头,冷不丁的问她:“听说今日你很是发作了几个婆子?”

大夫人一愣,斟酌了一会儿爽快的认了:“虽说咱们家素来恩恤底下的人,难保她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把主子的话当回事。从上月起就听说现如今二门上的婆子们晚上有赌钱吃酒的习惯.....厨房少了几套白瓷碗盏,细究下来谁查得清?不如就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府里的人,也是让他们用心当差的意思。”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咱们这样的大家子,怕就怕底下的根子烂了。多少祸事都是从家里先乱起来的?先头的成国公......”她说到这里,就咳嗽了一声:“这件事你做的不错,就这么着吧,革了她们两个月的银米,全部换到外院去当工。”

外院并没什么好差事,浆洗长工小厮衣服的粗洗婆子们才在那里当差呢。大夫人觉得甚是和自己心意,且自己还不用当了这坏人,嘴角含笑的点头应了。

又道:“英国公世子夫人来与您商议去忠义将军府赴宴的事,您可有了章程?”

宋楚宜闻言飞快的抬眼瞧了老太太一眼。

忠义将军府!苏照和!

苏家祖上也曾是被太祖亲封的忠义侯,而苏家凭借的既非军功,亦非椒房外戚,全凭着当年苏家老太爷苏信在太祖落魄时给了太祖一座老宅安身立命......

太祖感念这分恩情,天下大定按功封赏的时候,也并没忘记苏家,特地封苏信为忠义侯。苏家一路发展到如今,世袭减等之后就到了如今忠义将军的位子。

若是苏家再不能有人才出仕,很快就要泯然于世了。

老太太略想了一想:“她说日子定在了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九。”大夫人含笑回道:“听说那日镇南王王妃也会去。”

这些事情原本就不需要避着小辈,因此宋楚宜堂堂正正的听了个正着。

世家勋贵之间常有各种名目的宴会,借以拉拢交情亦或是求人办事,更主要的是可以趁此良机相看合适的男孩儿女孩儿,为家里孩子的婚事做准备。

可是请的动宋老太太的宴会却不多了,她辈分极高,又是现今仅存的三个超品诰命之一,是金贵无比的,等闲的公主郡主见了这些老封君也要给几分脸面矮上一头。

宋楚宜有些迷糊了,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一世腊月二十九也有一个聚会,可却并不在忠义将军府,是在镇南王府......

“既然王妃也去,那我们也同去罢。”宋老太太点头下了决定:“带着蜜姐儿跟宾姐儿一块儿去。”

宋四小姐跟宋五小姐一个十四一个十三,都到了说亲的时候了。

“是,那媳妇就派人去同英国公世子夫人通个信儿。”大夫人一边起身,一边又道:“今日宴席就摆在卷棚里?恰好水仙花都开了,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卷棚,正应景。”

老太太素来喜好风雅,闻言便笑了:“是个好去处,亏你想得出来。就定在那儿吧,只是有一点,我不喜欢太暖和,暖盆别搁多了,省的透不过气儿。”

婆媳二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商量着也要在年后办一个宴席,也是礼尚往来的意思。

宋楚宜因要去迎接父亲弟弟,趁着这个时候就告退出来。

徐妈妈已经候着许久了,见她回来忙拉着她叮嘱了许多吉祥话,告诉她要在宋毅回来的时候说。

顿了一顿,徐妈妈又有些奇怪的道:“今儿倒是奇怪了,二太太竟跟大夫人吵起来了......也不晓得这位是吃错了什么药。”

宋楚宜抿唇一笑。

青桃却深深的看了宋楚宜一眼。

她已经听说了黄姚昨晚擅闯卧房害的绿衣红玉被罚的事。

这些事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似乎算准了大夫人的性子,大夫人爱子如命,知道儿子要去青州之后难免担惊受怕不高兴-----偏这个大夫人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很多事情上就难免行动就带了出来,譬如说截了原先打算去接二老爷的林海.......

李氏又最受不了人冷落宋毅,必然要替宋毅鸣不平......

二太太跟大夫人杠上了,许多事也就没那么轻松办得到了。

第十三章 远虑

算来算去,整件事情里得到最大好处的竟然是宋楚宜!

二夫人得罪了大夫人,想要清算昨日黄姚的事情就难了,一时间甚至顾不上宋楚宜的事。

青桃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带着恐惧看向宋楚宜。

宋楚宜却也已经转过头来瞧着她,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毫不避讳的盯过来,里头满是探究跟警告,瞧的青桃心里直发慌。

青桃本能的低了头,只觉得宋楚宜的眼神瞧的人心里发毛,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差点打翻了杯子。

昨日才犯下了大错的黄姚却在此时摸了进来,低声唤了声小姐,绞着衣摆道:“半个时辰前就有人来回话,说是二老爷已经到了码头了。想必这个时候差不多要进府门了。”

以往因为黄姚机灵,这些探听消息的事都是由她来做的,这回虽宋楚宜没吩咐她,她却也自己去了。

宋楚宜出乎意料的没有给黄姚脸色看,反而还愉悦的笑开了:“忘记吩咐你了,幸好你还记着。”

她笑的很甜,颊边的两个酒窝都显现出来,瞧着叫人忍不住放松起来。

黄姚讶异的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笑意盈盈的,心里便松快几分,凑上前将绿衣挤开,谄媚的替她拿起一支金玉满池娇分心来:“姑娘今日要见二老爷,不如带着这个?这个显得您富贵又好看,肯定把其他姑娘们都比下去了。就是二老爷跟太太四少爷,瞧着也高兴不是?”

宋楚宜瞧了一眼就点头,又笑道:“还是你晓得我的喜好,待会儿就你与青桃陪着我一同去迎接父亲吧。”

黄姚没料到就是去打听个消息的事,竟然能得宋楚宜这般好脸色,且还叫她一同去迎宋毅,她高兴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连连点头:“是,奴婢一直陪着小姐!”一边还不忘示威似地冲绿衣挑衅的做了个鬼脸。

青桃却觉得一颗心冰凉冰凉的,手心里都冒出汗来。

宋楚宜领着她们到了东跨院,李氏已经带着几个姨娘同宋楚宁准备出门了。因着今日宋毅回来,她特地化了最近京城盛行的桃花妆,端的是粉面桃腮,娇媚可人。

宋楚宜上前先给她见了礼,宋楚宁就扑上来叫了一声姐姐,又似含着无限期盼:“也不知道四哥哥现如今可长高了些?有没有我高?”

宋楚宁只比宋琰小了十一个月,二人同岁。

李氏瞧着宋楚宜头上晃眼的金玉满池娇分心嫣然一笑,含着些宠溺冲姨娘们笑道:“瞧这两个小丫头,且先不去问她们父亲,倒是先关心起琰哥儿来了。”

姨娘们都陪笑着说了些吉祥话。

过不多久,素知就笑着打了帘子进来:“太太,二老爷同四少爷已经去老太太那里请过安了,此刻正往咱们房里来。”

李氏闻言忙着众人迎出门口,就见宋毅领着个与宋楚宁身量差不多的孩童到了跟前。她忙一把拉了那孩子的手,笑的一脸和善,带着满脸的心疼关心冲他嘘寒问暖:“路上坐船可还习惯?伺候的人可尽心?母亲担心了你整整一年多......”

倒是把宋毅撇在了一旁。

宋楚宁冲上去揽着宋毅,高高兴兴的唤了声父亲,一面又嘟着嘴:“母亲只疼四哥哥与姐姐,都不疼我!”

小女孩儿扎着两只总角,粉妆玉琢的像个瓷娃娃,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宋毅饶是风尘仆仆满身疲累,也不由得绽开笑意:“你母亲不疼你,父亲疼!我去晋中给你带了许多礼物,有紫钗阁的青鸾琴、檀木桌,也有......”

说到这里就想起来了大女儿,想起来以往这个时候她早该扑上来了,不由得就往后去看。

宋楚宜与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样貌倒是没变,眉眼还是那个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以往身上的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在人群里鹤立鸡群。

他有些诧异的朝她招了招手:“小宜!还不快过来?”

小宜啊.......

这是前世今生,唯一会唤她小名的人......

宋楚宜忍住心里的酸涩,端端正正的上前给宋毅见礼。

姿态比镇南王府那些专程请了教养嬷嬷来教导规矩的县主们还漂亮舒畅,李氏余光瞥见这一幕,手上的动作就顿了顿。

宋毅却欣慰得摸了摸宋楚宜的头,一左一右的牵了她们俩的手:“好了,别站在这风口,先进屋吧。”

宋毅远行归来,晚上又有家宴要参加,李氏就先叫姨娘们散了,又打发几个小孩子去暖房。

宋楚宜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她的亲弟弟。

上一世她一心扑在沈清让身上,宋琰又在外祖家呆的时间长些,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可是宋楚宜记得,宋琰是很粘着她的,可能母亲早逝,他去了外祖家寄居的原因,很缺乏安全感,家里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的牵着她的衣角要与她同一边......

她想着以往与宋琰少的可怜的相处,又想着上一世到了最后宋琰来瞧她时血红血红的眼睛,不由得拉着宋琰的手,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这些话崔氏永远听不见了、不敢让宋毅听,更不敢说给别人听-----她想说她知道错了,不该误信继母继妹,不该把脸踩在脚下去贴一个根本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更不该把这世上原本与自己最最亲密的弟弟置之脑外。

可是到了现在,她看着宋琰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幸好老天开眼叫她重新活了一回,这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

宋楚宁眉头微皱,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她总觉得她的这个六姐不一样了-----短短两天,她进退之间颇见章法,规矩礼仪也似乎无师自通......

第十四章 水深

晚宴完宋毅就宿在了二房正院里,李氏亲自服侍他除了衣物,又特地端上一盏安神汤来:“一路辛苦,喝了这碗汤早些睡吧。”

宋毅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便不要了,忽的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小宜她病了一场?”

李氏眉心一跳,随即就若无其事的将琉璃碗交给素知,笑道:“可不是么。跟她四姐姐闹了一场,两人都是小孩子,下手也没个轻重。”

宋毅就有些忧心的摇了摇头:“什么没轻重?小孩子之间玩耍自然没个轻重,否则要那么多嬷嬷丫头跟着吃干饭?竟没一个人去劝着,去帮着,这成何体统?!还有四丫头,到底是姐姐,无论小宜做了多过分的事,也不该下如此狠手!”

这大概是天底下父母们的想法-----自己的孩子永远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

李氏心中的那股怒意忽然一下便涌上心头,眼里的狠厉差点就要遮掩不住。不过她到底还是飞快的掩饰好了,仍旧柔柔的一笑:“就是那些嬷嬷丫头们伺候的不好,这件事我也着实是忧心......可惜那些都是姐姐留下的人,我又不好怎么样的。”

“有什么不好怎样的?”宋毅打断她的话,不假思索就道:“不合适便都换了,这回跌了一跤成了这样,下回保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宋毅一回来一不问问她这些日子过的如何,二不问宋楚宁,居然一开口就说宋楚宜生病的事情,李氏心中怒意更盛,语气就不由得有些僵硬:“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虽说我对她掏心掏肺,但到底隔了一层,若我连她身边人也动,人家可怎么看我呢?”

宋毅见她俏脸发白,一双薄唇抿的紧紧的,就知道她是生气了。

“算了算了。”他一把将她拉至身边坐下,道:“我晓得后母难为,只是你毕竟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贤惠人,还是不要疏于对儿女的教导。”

他一放柔语气说话,李氏周身的寒气就瞬间散的干干净净,原先还紧绷的脸上顿时带上几分笑意。

“我还不知道这些?你也是有眼睛的,这些年我对他们俩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来?”李氏依偎在宋毅怀里,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声音越放越低:“我晓得以前是咱们对不住姐姐......”

清凉寺后厢房内那些旖旎景象历历在目,崔氏挺着大肚子不可置信的眼神至今还刻在他心里,他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跳,再联想起这回去晋中之时舅兄崔应书的种种盘问,一颗心就沉沉的如坠冰窖。

李氏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也大抵猜得到如今宋毅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慌,惆怅道:“当年咱们若是再小心些......就好了。如今我见着小六儿就觉得矮了一分,只想着能替姐姐好好的照顾她,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恨不得上天给她摘下来。”

“阿宁最近也懂些事了,每每因为我偏爱小六几分跟我闹脾气,不闹脾气就在人后偷偷的哭......”李氏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珠:“我瞧着实在是心酸,小六儿固然可怜,咱们阿宁又何辜啊?说到底,都是我做下的孽,只盼着我什么时候能咽下了这口气,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向姐姐赔罪。”

全中宋毅的心坎。

是,失了亲娘的宋楚宜固然很可怜,但是李氏毕竟已经竭尽所能的对她好了,总算能弥补一些缺憾。稚女宋楚宁却也不该受到冷落啊,毕竟是他们将她带来了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