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梅自然不是主角。

事实上,当她听说余二夫人的名头时,便已经知道此行的目的。

她跟其他姑娘不过是来当陪衬的。

听着耳边一句接一句对江念梅的称赞,江画梅轻轻撇嘴:“也不知咱们来了干什么。”

江素梅拍拍她的手:“你别毛毛躁躁的,就当玩儿么,一会儿有南戏听呢。那喜秀班可不好请,一家轮一家的,没个休息,请晚了,都没得听,咱们也算有耳福不是?”

江画梅笑起来:“这么想想,也是,横竖出来转一转呢,总比闷在屋里强。”

坐了会儿,安陆伯夫人果然请她们去听戏。

老太太同安陆伯夫人闲话家常,抹着眼睛道:“也不知多久能再见到韦老夫人那!”

上次意外重逢,老太太遇见了手帕交,而今韦老夫人又回老家去了,却不知何年再能相逢,老太太也是出自真意,想那年少的时光,总是叫人怀念的。

安陆伯夫人喟叹一声,她何尝不想念自己的娘亲,然而女儿家总是要离开家的,只不过,她离得太远了一些。

“兴许明年罢。”她想了想道,“母亲很喜欢慕梅呢。”

要是江慕梅哪日有喜了,指不定韦老夫人还会再来一趟,说的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从安陆伯夫人对待江慕梅的情况来看,她过得很是不错,江素梅心想,虽然江慕梅本身并不出众,可不是有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她胜在平稳,听话,是个当好儿媳的料子。

听戏台搭在府邸西南处一处园子里,那园子种了许多西府海棠,可惜现在不是开花的时节,只生了个枝繁叶茂,挡住了小半边园子的阳光。

台下,案几,椅子已经一排摆好。

那些戏子也都在进行着准备工作。

安陆伯夫人让老太太先点戏,后面再轮到余二夫人,永康侯夫人,李氏,然后再她自己,至于姑娘们,也都给看了册子,江念梅点了一曲《金钗记》,江素梅点了《牧羊记》,江如梅跟江梦梅,二人对戏曲都不太有兴趣,便没有点。

永康侯夫人笑着问江素梅:“怎么女儿家家爱听这种呢?”

这牧羊记是歌颂苏武的爱国思想与民族气节的,与她们点的那些截然不同。

江素梅认真道:“我虽没有这等勇气,但极钦佩苏武此人。”

四下皆静。

余二夫人侧头看了江素梅一眼,这姑娘说完话好像很羞涩的样子,脸颊微红,可眼眸却亮的跟星辰一般,璀璨夺目。

女儿家有此种情怀,不太多见。

李氏未免尴尬,开口笑道:“咱们素姐儿许是书看多了,戏曲不曾听过多少。”一边教导江素梅,“素姐儿啊,南戏,要说唱的精彩的,牧羊记可不在里头。”

“对啊,像念姐儿点的金钗记才是其中之一呢。”永康侯夫人笑道,“还是念姐儿听得多。”

老太太道:“念姐儿以往都跟在我身边的,我爱听什么,她都记得呢。”

“念姐儿果真孝顺。”安陆伯夫人夸奖。

众人又把注意点转到了江念梅身上。

江素梅并无所谓,南戏她神往已久,可惜上一世并没有听过,这回一定要好好享受一回,至于她们关于牧羊记的评价,她一点也不介意。

戏台上,戏子们全力演出,只是天色却不太好了,时时起风,吹得衣裙飘摇,未免有些影响水准,但江素梅仍是听得津津有味。

要说穿越的好处,大概便在这里。

这些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消淡的东西,奇迹般的又重现在眼前,也算是一种珍贵的经历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素梅忽然感觉到江画梅在拉她袖子。

她回过神来:“怎么?”

“那余二公子来了!”

江画梅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就在后面呢。”

“哦。”江素梅脸色严肃下来,叮嘱道,“你别去看他,别人只当你轻浮的。”

“看看怕什么。”江画梅一笑,“总归咱们攀不上。”

这姑娘要不是知根知底,还真以为她是穿来的呢,江画梅没法子,只好道:“少看几眼罢,又不是什么仙人,难不成还能比这些戏曲好看啊?”

江画梅扑哧笑起来:“那可不同。”她凑到她耳边,“不过也差不了多少,长得很俊。”

江素梅其实也想看看那余二公子什么样子,总是有些好奇么,不过到底也没有回过头去,所以她自以为,比起江画梅来,她还是有些虚伪的。

“正好也听完了,一会儿便回去。”余二夫人跟自家儿子说话,“今儿回的早么。”

“所以来接娘了。”余文殊微微一笑。

余二夫人心里高兴,叫他去跟几位长辈见礼。

李氏头一回见到余文殊,心里暗叹,都一样生了儿子,可别家的儿子就是不一般。这余文殊身材挺拔,五官俊美,像是挑不出毛病,偏偏还文采出众,学识渊博,余二夫人的命怎么那么好啊!

她连忙叫几个姑娘,一边笑道:“咱们也正要回去呢。”

刚才听见余文殊的声音,江念梅的心便是一跳。

这声音低沉,像是醇酒一般,还未见到人,便好似要醉了,她忍住看他的欲望,低着头,慢慢走了过去。

江素梅原也想像她一般,结果就在路过余文殊身边时,一阵风又吹过来,他宽大的衣袖好像翻云一般飘起,落盖在她的头顶。

江素梅大惊。

暗香盈袖,扑面而来。

她深呼吸片刻,伸出手掀开那一方湖色的袖子。

皓腕纤细,仿若一折便断,长长的手指似春葱,可就是这样的手,却能写出奔放不羁,气势万千的狂草。

他的目光落下来,静静的罩在她的脸上,

二人一见,江素梅的脸腾地红了。

这个人真的是非常的英俊,乌黑的剑眉,宽而长的眼眸,高挺的鼻子似山岳,虽然才十八岁,却并不像少年,也不像江素梅原本猜测的一般,是个有些文弱气的男人。

相反,他显得有些老成,身上的气息很稳,很重。

她看着他的时候,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并不幼于她二十八岁的灵魂。

众人都被刚才突发的一幕所惊。

李氏连忙拉过江素梅,说道:“素姐儿真是胆小,连路都不会走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的错一般,江素梅顿时无语,明明她好好的走的,是那余二少的袖子早不飘,晚不飘,偏偏这时候飞起来,关她什么事呀?

还是安陆伯夫人公道,笑道:“总是风惹的,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众人便都看向天空,只见确实有大片的乌云已经凝起来,风吹到身上,也带了些寒意。

只有余大姑娘余文君侧头瞧着余文殊。

她的这位哥哥平常最重礼仪,此前一直压着袖子的,直到江素梅过来时,他似有瞬间的失神,才出了这桩事,可只凭她的容貌,实在不足以令人惊艳。

莫非二人早已见过?

何时呢?

她凑过去,轻轻在余二夫人耳边说了几句,余二夫人便露出惊讶之色,目光投向江素梅多看了几眼。

这时,安陆伯夫人连忙吩咐丫环们去准备伞,每家都送上几把,很是周到。

在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遇到突然的下雨,总是有些烦人。

众人互相道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江念梅的目光一直落在江素梅的脸上,在余文殊的袖子笼在这位三姑娘头上的那一刻,她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原本满是自信的她,心事重重。

19 伴君如伴虎

余家是最后走的。

到二门处,三人一下车,余二夫人便叫住了余文殊。

遣开下人后,她单刀直入:“你认识江家的三姑娘?”

余文殊有些惊讶,但稍稍平静之后,就回答道:“在香山见过一面,原来那日她随余老爷子前来的,我原不知,今日才知道她是江家的三姑娘。”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他确实是在香山遇见江素梅的,也确实不知她是谁。

假的是,他隐藏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是如何见到江素梅的。

但其余二人都不是好糊弄的人,余文君追问道:“那哥哥是怎么看到她的?姑娘家出门不戴帽儿的么,可是她藏在哪处,见你出来便也出来了?”

她原先以为江素梅是个不错的姑娘,可谁料到她竟然有办法结识余文殊,便又有了一些鄙夷之情。

余二夫人的脸色也沉了沉。

余文殊在这节骨眼上忽然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什么天下异宝,有必要花费这些功夫么?”

“怎么没必要,咱们家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余文君满面傲慢。

余二夫人却露出担忧之色,教育余文君:“你要有文殊一半的谦逊便好了,怎么性子偏像了…以后嫁去婆家,这个样子可不行!”

余文君脸微红:“娘,不是在说哥哥的事情么。”

余文殊道:“无甚好说的,只有长德事先知道我会去,那三姑娘,并未见到我。”

其实是他无意中撞到江素梅,他原本在来青轩左方一间斋饭欣赏书法,结果小厮说隔壁来了一位姑娘,他为避嫌,见她进去便要走了,结果却从里面传出的声音中知道她竟要写字,不由起了好奇之心。

等到江素梅离开了,他便进去一看。

这是一幅很难得的狂草,若不是事先知道,他都不敢相信会是出自女子之手,只可惜,碍于性别,他不能结识,也没有打听江素梅的来历,是为遗憾。

倒是茶会上的一些人议论纷纷,猜东猜西,他莞尔之余,自然没有透露。

如此说来,那江家三姑娘并不是假装偶遇,品行不好了,余文君神色讪讪,她又一次误会了这个姑娘啊!

余二夫人却是沉吟一声:“那三姑娘无父无母,我之前观那江家老太太与大夫人所为,只当她在家中是不受重视的,原来余老爷子竟还带着她去香山,可见也不是完全不受疼爱。”

余文殊默然。

想那日见她潇洒走入雨中,面上一片开朗,谁知却是没有父母的孤苦之人,当真看不出来!

“是啊,我看三姑娘不错。”余文君为弥补二次错怪人,替之说好话。

余二夫人岂会不知,好笑的看她一眼:“我自有数。”

余文君问余文殊:“哥哥,你可曾有合意的姑娘啊?”

“文君!”余二夫人皱眉。

余文殊笑了笑,不语。

余文君又缠着他问,被余二夫人再次呵斥,扬言叫她父亲罚她抄书,这才作罢。

秋风瑟瑟,一晚上,庭院里就堆了满满的落叶,随风一舞,跟蝴蝶似的。

桃叶拿着笤帚扫地,果儿刚刚从厨房端来早膳,在细心的摆碗置箸。

江素梅梳洗完毕,用了饭,斯斯然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她以为这是一个平淡的早晨,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结果,刚到老太太房里没坐多久,外头就有一阵骚乱,老太太眉头微皱,宝帘见状赶紧出了去。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一片煞白,她凑到金妈妈耳边讲了几句话,金妈妈浑身一震,神情变得跟宝珠一模一样,但她恢复的很快,众人也没有发现。

老太太问道:“怎么回事?”

金妈妈不敢说,可是又不能不说,她想了想道:“早朝出了点儿事,老爷子跟大爷可能就要回来了,今儿不坐班。”

老太太奇怪:“出了事,更是该忙了,怎的不坐班呢?”

“这个老奴也不知。”金妈妈说着朝李氏看了一眼。

李氏会意,笑了笑道:“他们朝堂的事,咱们也弄不清楚,不若等到回来,问一问就是了。母亲,您先去歇一会儿罢,听说今儿起得早,一会儿要困呢。”

老太太一直都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也是有些瞌睡了,便没有再问,去了卧房。

等到姑娘们散了,李氏这才又紧张起来,连声问金妈妈。

金妈妈声音都抖了:“老爷跟大爷在朝堂上被廷杖了,听说还不止他们,零零总总有十几个官员呢!”

李氏一听,差点瘫软在地。

廷杖,始于东汉,也就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的意思,但凡出现这种情况,都是把皇帝惹急了,才会下此毒手。

可老爷子跟江兆敏怎么会得罪皇帝呢?

其余人等也都吓白了脸。

金妈妈道:“怕老太太着急,伤到身体,老奴也不敢告诉,不过等到回来总会知晓的。太太,现在这下该怎么办?”

李氏很快就镇定下来:“自然先把大夫请来了!”

两个人被杖子打,伤势必是不轻的,一会儿送过来,头一个要紧的事就是看大夫,拖晚了,可不是小事。

廷杖在历史上出现的次数并不少,有些官员直接被打死的都有,也有瘫痪的,反正李氏越想越是心惊,两只手握得紧紧的,在心里默念,但愿不要出什么事,尤其是相公,一家子的重担都是落在他身上的。

武氏却已经哭了起来,惊吓道:“怎么会这样那!哎哟,可不得了,父亲那么大的年纪,如何受得住!”又叫丫环去找江兆年,这等紧要关头,可不能不在家。

江兆年三十二岁的人,连秀才都没有考上,平日里很闲,偶尔管管财政,但众人经常也见不到他的人影,等到老爷子回京城了才好一些。

武氏为此也很恼火,现在老爷子被打伤了,江兆年却是一定要在的,总能表现下孝心么。

这边忙忙乱乱,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几个姑娘的耳朵里,但都不甚详尽,直到老爷子跟江兆敏被抬回来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尽管江素梅向来镇定,这次也是吓了一跳。

在她眼里,江老爷子就算官运不怎么亨通,但到底也是老资历的官员啊,而且一把年纪了都在为朝廷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道,皇帝竟然连这样的人都打!

她急忙就去了二老那里。

其他几个姑娘也都在了,老太太坐在床边嚎啕大哭,家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一下子都受了伤,躺在床上,她怎能不心慌?

姑娘们也都流下了眼泪,江素梅看到面如白纸的老爷子气息奄奄,想他六十岁的人,虽说只挨了十板子,那也是吃不消的,顿时就红了眼睛,趴在床头抽泣。

幸好江家的嫡长孙江烨只是户部的主事,连早朝面见皇帝对话的资格都没有,排在老远的殿门外面,故而倒没出事。

“大夫已经看过,说无妨,只需修养数月即可,祖母也别太伤心了。”江烨劝道。

老太太抹着眼睛,在心里狠狠骂了皇帝几句,渐渐安静下来问:“到底何事你也没说,如今讲了罢,总要弄个明白的。”

李氏看看几位姑娘,有心叫她们回避。

老太太却摆摆手,随众人返回堂屋后,说道:“她们以后也要嫁去别人家的,总不能什么都不懂。”

这句话倒是颇有见地,江素梅深以为然。

总归都要离开家里的,不可能靠着长辈过一辈子,老爷子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真是给众人上了残酷的一堂课。

人生无常!

江烨便说起来龙去脉:“皇上想给王皇太后修改下谥号,与周皇太后一般。”

原来是这事儿。

老太太也知道的,老爷子原先提起过一回,说皇上这道圣意违反先例,因皇上的生母王皇太后先前不过是个宫女,后来因生了儿子,才被册封为贵人的,但皇上却一直为当时的周皇后所养,如今两位皇太后都已经去世,可王皇太后的谥号却不能越过周皇太后,故而,礼部当时就提出了反对。

不过,老爷子却不是礼部的,他是光禄寺的,对此事并不清楚,后续如何,并不知,然而,今日皇上却又再次发布此项旨意。

后面自是不用说了,很多大臣联合反对,江老爷子也是其中一员,本来江兆敏是没有做出行动的,可因为老爷子的关系,他主动要求分担二十杖,皇帝准了,两个人便被一起打了。

事情像是很简单,可江素梅听了,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随后,她忍不住问:“大哥,可有被打死,或者重伤的?”

江烨叹了口气,露出不忍之色:“礼部郎中季大人被打成重伤,听说抬走没一会儿就…还有其他两位大人的伤势也很重。”

江素梅暗暗心惊,原来还真打死人了!

看来这位皇帝根本就不会妥协啊,这是在给下马威呢,哪个胆敢反对试试,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但皇帝对江家倒是通融的,不然何必允许江兆敏来分担?

细究起来,大概也是江兆敏平常的举动颇得皇帝心意,这才能让老爷子逃过一劫。

江素梅虽然挺喜欢老爷子,可实话实说,老爷子在官场上混得本事还是不太行的,不然以江家的根基,岂会到那么大年纪都一事无成?别说老爷子都把精力放在了书画上,若真是如此,老爷子当年也不会辛苦的去考科举了,而且听说外派后,老爷子也是极为努力的工作的,只是成效不大。

壮志未酬,后来指不定就寄情于书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