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输的好像很惨。
简明抬起了护面,汗水就坠在他的鼻尖,他摘下了手套,将湿润的发向后捋了捋。
“不错。”简明说。
而江怀则站在原处。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很有天赋,从每一个周末在俱乐部里她和陆然的对练,他就有一种骄傲。
但是这一次,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江暖可以被挖掘出来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而简明仅仅用一场练习,就把这一切都划开,给了江暖释放的出口。
江暖站在那里,看着简明将手伸到自己的面前。
他用调侃的语调说:“输掉了就不给握手了?”
简明侧过脸,方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在他带着笑意的眉眼之间。
但就像是曾经无数次观看简明的比赛时的感觉,赛场上的简明,才是真正的简明。
“谢谢。”江暖握住了简明的手。
她走到江怀的面前,江怀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她压力很大,但是父亲没有责怪她一句话,而是将她几次失分在战术上的失误总结并且极尽各种可能地带着她反思。
江怀说完之后,她回到长椅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对阵,每一剑仿佛都延伸出不同的可能。
陈露以为江暖是因为只拿到六分被江怀责备而不开心,正要上前去安慰,却被简明拦住了。
“让她自己好好地去想。安静的思考有时候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练习。”
“哦……”陈露点了点头。
简明和陆然坐在江暖对面的长椅上,两人都喝着矿泉水,看着对面抱着膝盖皱着眉头的女孩儿。
“陆然,现在你明白了吗?要让她看着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你觉得自己陪着她练习,把自己在赛场上所学到的一切传递给她是教给她那些她不曾拥有的经验。但你只是一个人,你给她的是一个看似很高的玻璃顶。任何一个人,都能把这个玻璃顶击碎。”
“那么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和你的对战,你会输掉么?这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小暖在看着我们。你太想赢我了,你比从前更急躁。而我却知道,我给她的每一个玻璃顶,本来就是为了让她击碎而存在的。”
简明沉默了。
“接着啊!”徐梓天的声音传来。
坐在长椅上的江暖下意识看向他的方向,只见徐梓天将一瓶矿泉水扔过来。
瓶盖没盖紧,被甩开来,矿泉水瓶在空中倒转,站在江暖不远处的穆生冲了过来,但是晚了一步,江暖随即伸手一握,将瓶身捏住,瓶子里的水哗啦一下倒了出来,直接流了她满脸。
那瞬间,涌入江暖脑海里的就是耳边咕噜噜的水声,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落入水里……
所有的思维猛然间向下一沉,彻骨的寒冷来袭,让她全身战栗,她骤然坠入了记忆深处并不清晰但却经常会回想起片段——那个空旷的击剑馆里,自己的面前是身着击剑服的陆然。
她越是接近这个领域的巅峰水平,似乎那一晚的记忆就越来越清晰。
筋疲力尽之后的他们躺在剑道上,看着头顶明亮道晃眼的灯光,她侧过身,眼里是陆然胳膊抬起遮挡在眼睛上,从鼻尖到下巴,是利落而优雅的线条。
“你不要放弃击剑好不好?”
“为什么?”
“我读书没有你好,也没有你长得好看,样样都不如你,但是只有击剑可以。等到哪天我得到了什么女子精英赛或者什么什么联赛的冠军,我就可以对我爸说,你看我在击剑上不比陆然差。”
她用带着恳求的口吻对他说。
她是知道,陆然是根本不可能回在乎她的想法的,但是她的心中满怀期待。
但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江暖都快忘记自己说了什么。
直到因为运动而上升的温度逐渐凉了下来,她打了个喷嚏,而身边的陆然蜷起了膝盖,小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她看向他,他开口不疾不徐地说:“你有本事期末考进前三考场,年级前九十名,我就不放弃。”
她心里一惊,立刻也坐起身来:“考试和击剑有什么关系啊!而且我一直都在一百多名徘徊啊!你要我考进前三考场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陆然站起身来了,拎着剑和护面走向男子更衣室。
“你求我啊。”
这么一句话在击剑馆里回荡着。
“我刚才不是求你别放弃了吗?你还要我怎么求啊?”
“求我教你数理化。”
“啊?”
“你爸不是说你考不进年级前三考场,绝对不会给你签字让你参加比赛吗?如果是那样,就算我不放弃击剑,你也没有追上我的机会。”
即将离开的陆然回过身来,他的唇角凹陷,那是无法捉摸的笑意,却让那一刻的她充满了希望。
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可是彼时彼刻,他弯下了腰,告诉她——我愿意拉你一程。
“你没事吧!”陆然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瞬间把记忆中的片段再度推离。
江暖蓦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本在对面的长椅边和简明说话的陆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她的身边。
“徐梓天,你长点心好不好!哪有你这样扔矿泉水的?你砸到小师妹了!”穆生的声音响起。
简明已经去找了毛巾来给江暖擦脸。
江暖被水呛得一阵咳嗽,仿佛刚才出现在脑袋里的东西都是幻觉。
“我没事了……谢谢……”
整个下午,江暖都心不在焉。
她忍不住一直看着陆然,如果自己刚才想起来的东西是真的,那么陆然果真从上学期就一直在教自己了吗?
练习结束,她跟着陈露他们进了更衣室。
在淋浴间里,她打开水,任由水流从她的头顶流下来,那种沉入水下的感觉再度涌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自己曾经端着卷子,忐忑地来到陆然的书桌边,“你教教我这题呗……”
然后陆然就在一个本子上画了一笔,连成了一个“正”字。
他抬起眼说:“我要是教会你这题,凑一起就是五道题了。”
“好吧,好吧,五道题了,你要我怎样?”
“买个自行车,每天骑车上下课。”
“我不要……上次你教我五道题,我答应帮你打开水,班上都说我喜欢你。”
“那你回家自己想,最好靠你自己能考进年级前三考场。”
“啊,好好好,我去找我妈要钱买一辆好吧?就当每天早上锻炼身体啊!你先教我这道题,老师不是说是期末考必考题型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就像是被拖拽而走的记忆。
江暖猛地关掉水龙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就像是隔着什么屏障,是她忘掉的事情吗?
她傻傻地推开门,就听见陈露的声音。
“小暖,你就洗好了?你头顶上都是肥皂泡啊!”
“啊……哦……”江暖又退回到了淋浴间。
脑子忽然乱了起来。
那些声音和画面是怎么一回事?
她貌似和陆然有什么约定?
因为想要老爸给她的报名表签字所以要考进前三考场?
陆然答应了教她,但是每教会五道题,就要答应他的条件。
什么上下课帮陆然打水,买自行车跟在陆然后面上学放学……搞不好那条傻兮兮的围巾都不是她自愿织的!
哦——我擦!
弄不好上学期她压根没追过陆然!
江暖迅速洗掉泡泡,草草擦干净了自己就出来了,一出门,就看见陆然背着他的运动背包站在更衣室的走廊外面。
好想上前问个清楚!
但是简明也走了出来,正好看着她,说了声:“走了,回家了。师母肯定做了好吃的等你。”
江暖正要兴师问罪的冲动只能暂时压制下来。
坐在回去的车上,江暖一句话都没说,她的心里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咬着她。
也许是因为今天看陆然和简明的练习赛太激动了,而简明和自己的对战也不知道刺中了她的哪根神经,又或者是拿瓶从头顶浇在她脸上的矿泉水,把她的记忆给刺穿了,一下子许多东西都涌进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陆然回他自己家了,因为袁阿姨和陆叔叔都回家了,他们一家三口难得吃一顿饭。
反而是江暖面对着老妈做的红烧排骨,却咬着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59章 那一晚
身边的简明将一块排骨夹给她,笑着说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呢?一整个下午都在魂游!”
“啊?哦……没什么……”
江暖咬着排骨, 就像是咬着某个人的骨头。
“今天的练习, 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简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江暖骤然回神,筷子都掉桌上了。
“看来真的是被吓着了。”简明笑着替她把筷子捡起来。
“她能这么没用?”江怀好笑地说。
“没……没被吓到, 我还觉得挺过瘾的呢!能在你面前屹立不倒, 我还能怕谁啊!”
“真的吗?”简明的声音微微上扬。
“当然是真的。”江暖赶紧往嘴里塞米饭。
“我还以为你更怕陆然。”
仅仅“陆然”两个字,就像是撞进了江暖不怎么清醒的世界里,她把饭都给喷了出来。
“小暖啊!你吃饭好好吃啊!到处都是!”
“对……对不起……”
江暖正说着,旁边的简明就帮她把脸颊边的饭粒都取了下来。
吃完了饭,江暖帮着罗晨把盘子和碗收拾到了水槽里,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小暖, 这么晚了你又上哪儿去啊?”
“我想起有道题不会,上楼问问去!”
“啊?”罗晨站在原处莫名其妙, “去问题目空着手就去了?而且期末考试都考完了……她还能这么有学习积极性?”
简明眯着眼睛,低声道:“怎么更像是去兴师问罪的?”
“唉, 她就一直毛毛躁躁的。老实说,陆然能对她那么有耐心, 我都觉得惊讶。”罗晨摇了摇头, “不过小暖这学期成绩上去的那么快还得真谢谢陆然。她几乎每天都要端着作业去问陆然。”
“是吗?”简明轻笑了一声, “师母就不担心小暖是喜欢陆然?”
“啊?会么?”罗晨似乎思考了起来。
简明笑得更明显了:“师母你还真开始担心了?小暖是一脑子栽进一件事里就出不来的性子,她如果是上去找陆然别有所图, 时间都拿来想入非非了, 成绩还能上升?”
罗晨也跟着笑了:“是哦!小暖的脑袋瓜子你倒是一眼就看透了。”
简明侧过脸, 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是啊……谁要她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江暖用力摁着陆然家的门铃, 袁阿姨立刻就来给她开门了。
“哎哟,是小暖呀!你怎么来了呢?”
江暖心里虽然急迫,但还是按耐住冲动,对袁阿姨很有礼貌:“阿姨晚上好,我有问题要问问陆然。”
“哦,进来吧进来吧。陆然在洗碗呢。你上他房间里坐着。”袁阿姨对江暖的到来习以为常。
“好!”
江暖进了陆然的房间,这个小空间她来过无数次了,但只有这一次,莫名地觉得自己腰板笔直,她觉得陆然一定骗了她什么,一定是陆然理亏。
她歪着脑袋用力地想着,除了打水、骑自行车之外,还有什么?
江暖拍了拍脑袋,用力地想了半天,一下子没想起来。
这时候,陆然已经打开门进来,淡淡地说了句:“期末考试之后没有布置作业,你跑来问我什么题?”
江暖本来就藏不住话,直接就开口了:“喂!我想起一些事情!我觉得上学期我根本没有倒追过你!”
陆然没有像之前一样,坐在床边就着桌角和她说话,而是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江暖,目光里像是整片天幕要从无边的夜色里坠落。
这样的安静消磨着江暖本来就不怎么多的耐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倒追我吗?你想起什么了?”陆然撑着桌角轻微一个用力,就坐上了桌子,他侧着脸,垂着眼,看着江暖。
原本暖色的台灯灯光,被陆然的身影所遮挡。
逆光之下,陆然的五官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我想起来我和你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另一只手却扣着桌子的边缘。
尽管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但是江暖却隐隐感到他在紧张。
而且……是很紧张。
尽管他压抑得很好,但是江暖却觉得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如果我考进了前三考场,你就不放弃击剑!你不是想要留学去学什么通信工程吗?”江暖用力地看着陆然的表情,只要他露出一点点缝隙,她就会狠狠钻进去,把他所有没说的话,所有藏着的秘密全部挖出来。
“所以我不是一直遵守自己的约定吗,哪怕你不记得了,我也没有放弃。上学期你考进前三考场了,而我现在还握着剑。”陆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很认真,而这种认真让江暖忽然觉得自己又不是那么有理了。
“不是……不仅仅是这样的!你教我题目也是有代价的,每次我问你五道题,你就会记一个‘正’字,然后我就要答应你一个条件!”
“哦,这有什么问题吗?”陆然又问。
“当然有问题!你要我每次课间帮你打开水,搞的全班同学都觉得我对你有意思!你还让我买自行车陪你上下课,还把书包挂在我的自行车上!然后大家又有话题说我喜欢你了!还有那条毛线围脖,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织,你非要我手织!搞得我课间都在那里织,大家都笑话我因为喜欢你又再做无用功了,你一句否认的话都没有!你就是在用这种方法来逼我放弃!你想让我觉得被同学们误会很尴尬很不好意思很丢人,就不会来找你!然后我自己又学不通!就考不进前三考场了!”
“可你不还是要我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