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连同她房里的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在许妙芸的那边。

那丫头中午兴高采烈的出门, 谁知道竟遇上了一场大雨, 不知道自己找个地方多雨也就算了,竟一路冒雨走了回来。

若不是许长栋回家时在车里看见那背影跟许妙芸有些相像, 还不知道要被淋多久呢!

湿衣服虽然已经换了下来, 可这大冬天的淋雨,到底着了凉气,已经发起了高烧来。

冯氏摸着许妙芸滚烫的额头, 眉宇紧蹙,看见许长栋坐在一旁,低头认错道:“她说今天去看一个住院的朋友,跟我说好了天黑之前就回来的,我就…”

许长栋摆了摆手,他没有怪冯氏的意思,许妙芸那样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总归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如今她病成这样,许长栋想问她也问不出来什么。

“你不用说了,等妙妙醒了再说吧。”

许长栋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心疼许妙芸。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他站在游廊底下,听见不远处正房里传来“叮铃铃”的电话铃声。片刻之后,有个小丫鬟过来,同他道:“老爷,方才有个男人打电话过来,说是二少爷的朋友,问小姐回家了没有。”

许长栋稍稍一惊,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他心下一动,转身回到正房,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旁的电话。

“喂,是电话局吗?帮我查一下,刚才打进来电话的,是什么号码?”

电话局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将号码报了过来。许长栋拿笔记了下来,挂掉电话,照着上面的数字回拨过去。

电话向了两声,对面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开口道:“这里是督军府,您哪位?”

许长栋握着话筒的手一颤,深呼一口气道:“我找沈少帅。”

女仆应了一声,电话转进了沈韬的书房。

那人正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不远处昏暗的天色。电话铃陡然响起来。

“喂,我是沈韬!”

他接起电话,眉心紧锁。

沈崇在小公馆遇袭,子弹打穿了汽车挡风玻璃。他接到消息之后立马赶去现场,偷袭的人被击毙,但身份却成了谜团,沈韬通过宋家的关系,依靠黑白两道查找幕后黑手,如今正在等消息。

等他紧急处理完手上的事情,赶去鸿运楼的时候,许妙芸已经走了。

“我知道你是沈韬。”

沈韬微微一愣,听出对方的声音,低头道:“许老板。”

许长栋冷哼了一声,作为一个父亲,他心疼许妙芸被人欺负;作为一个男人,他不齿沈韬这样欺负许妙芸。

“我许某虽然只是一届商贾,但在上海滩也有些名望,听说督军府已经打算和南三省的曹督军联姻,届时我许家一定会送上贺礼的。”

他不能义正词严的警告沈韬,让他离许妙芸远一点,只能旁敲侧击的告诉他,你既然已经要定亲了,就放了我女儿吧。许家有钱,但女儿是绝对不会随便让人欺负的。

“伯父…”

沈韬心口一滞,沈崇遇袭的消息已经下令封锁,整个上海滩的人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他没有办法将实情告诉许长栋。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对妙妙…”

沈韬脱口而出,却被许长栋打断道:“沈少帅同小女之间,不过数面之缘,就算少帅对小女有意,但她年纪尚小,在下为人父母,如今还不想为这些事情考量,还请少帅自重。”

“…”沈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顿了片刻才道:“三小姐她还好吗?”

“少帅若是答应以后不再打扰小女的生活,那她一定会过的很好。”

许长栋面色肃然的说完这句话,然后挂掉电话,起身将那记着号码的纸片投入墙角的火炉。

二楼的书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将在楼下打麻将的几个姨太太吓了一跳。

四姨太脸上挂着几分不耐烦,一边走牌一边道:“老爷也不回来,当我们不知道他在外头养了小公馆?横竖不还是要领进门的…”

沈崇自迷上了张茉莉之后,便很少回家,四姨太本来还以为跑了花想容,她能复宠,虽知道又来了一个张茉莉。

大太太难得上桌,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心不开口,转身吩咐二姨太道:“你去看看楼上怎么会事?”

二姨太点头应了,放了牌正要上去,却见沈韬冷着一张脸从楼上下来,浑身上下竟跟夜叉附体一样的,只看一眼就能把人给冰冻三尺。

大太太听见声音,扭头看了一眼,见沈韬出门,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两日安生点,后天曹太太跟曹小姐要来申城,你父亲还要让你亲自去火车站接人呢!”

大太太见他头也不回,心里正奇怪,低头嘟囔了一句道:“吃了什么枪药?老子儿子都这样神神叨叨的!”

烧到半夜的时候,许妙芸终于醒了。

她朦胧中梦见前世的事情,昏昏沉沉的,又哭又闹,满嘴的胡话。

冯氏衣不解带的照顾她,见她终于醒了过来,一口气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小丫鬟送了汤药过来,许妙芸喝了一碗下去,又漱了口,窝在床头发愣。

冯氏瞧着她这样子担心,待要问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她想了半日,终究忍不住道:“你这是出去看病人的,怎么反倒弄的自己病倒了?”

许妙芸一想起自己为了出门还骗了冯氏,如今冯氏心里肯定也觉察出了异样,却还不忍心揭穿自己,越发觉得自己胡说八道,哄骗冯氏,真真是不孝至极了。

“母亲…”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声音又嘶哑,听着就让人觉得心疼。

“快别哭了,有天大的事情,我和你爹还在呢!”

冯氏让丫鬟去正房瞧瞧,若是许长栋还没睡,便请他过来一趟。她将许妙芸搂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只别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这么大冷的天,淋上这一场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妙芸发了一身汗,这时候身子轻飘飘没什么力气,烧却是退了下来,她搂着冯氏哭了一会儿,再想想今天的事情,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原本就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同沈韬过的,又何必因为他的失约而难过呢?说白了她对他的那些念想,不过也就是看着前世的那些夫妻情分上。

可他到底是不知道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缠着的这个人,前世已受过了他的一番挫磨。

“我知道了母亲,我以后不会了。”她同小时候一样,在冯氏的衣襟上擦了擦眼泪,又阖上了眼睛。

许长栋过来的时候,许妙芸已经又睡下了。

冯氏叹说她什么都不肯说,许长栋便索性劝她道:“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她若不想说就算了,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缠着她了。”

冯氏心下好奇,还想再问为什么,被许长栋拉着回房睡去了。

许家的电话安静了几日,许妙芸的身体也好了。

老太太那边也没问起那天她淋雨的事情,一家上下仿佛都心照不宣,只将那天的事情揭了过去。许妙芸也将心思都用在了功课上。

谢先生虽然年轻,却风趣幽默,每每能将一些晦涩难懂的事情说出不一样的意思来。二房的两姐妹也跟开窍了一样,功课都略有跟进。

那日下课之后,谢先生整理了东西离开,许妙芸见桌上放着一张报纸,随手拿了起来。

报纸是当天的,大约是谢先生过来时候买的。许妙芸翻了翻,捏住报纸的手指却僵硬了几分。报纸的头条印着一条大标题新闻:国内局势又添新乱,沈曹联姻迫在眉睫。

与往日的花边小道消息不同,这次报纸给予了沈韬很大的一个版面,印刷着他一张三寸长的正面证件照,而在他旁边刊登着的,则是那位曹小姐的玉照。

什么叫做天造地设?这才叫做天造地设!

什么叫做郎才女貌?这才叫做郎才女貌!

许妙芸的心思一寸寸的沉淀下去…她握着报纸的手久久不能松开,视线逐渐模糊,等再回过神的时候,报纸上那大幅的沈韬的照片,早已经被湮湿了一片了。

也好…从此尘埃落定,再没有什么患得患失的。

冯氏不看报纸,因此并不知道这些时事。倒是吴氏早两日就因听她娘家人提起过,如今见了这消息也不觉得奇怪,但当着冯氏的面儿,也没有提起。

两人午后都在老太太房里说家常的闲话,却听见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原是韩氏不知道从哪儿又冒了出来。

冯氏见了她就想躲开,屁股还没从凳子上起来,就听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今儿的报纸你们看了没有?那沈家真的要跟南边的曹家联姻了?”

韩氏一壁说,一壁扫了冯氏一眼,笑道:“我还想着要是三丫头能嫁进督军府去,那咱许家也算有靠山了,没想到到头来也是空欢喜一场!”

冯氏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屁股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韩氏道:“你有本事,让你家丫头嫁去,你可别忘了,当初腆着脸去督军府连个正主都没见到的人可是你呢!”

韩氏被戳到了痛处,又想起那时候她虽自作多情,却也未必不是大房阴了她一把,只向老太太哭告道:“老太太,您可要替我做主,当初口口声声说那东西是送给我那两个丫头的,可不就是嫂子,她这是明知道人家的心思,还要害我没脸呢!”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还有明天最后一天了…为了日万,我这周都没洗头,我女儿都不抱着我睡了,嫌弃我臭555555

你们都不留言,日万日的没劲了!!!哭

第50章 050

那件事情老太太也有份参与, 所以见韩氏哭爷爷告奶奶的,心里未免尴尬, 脸上却还装作安抚道:“这事你也不能怨你大嫂,当初也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在外头遇见了沈少帅,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难得你应承了,难道你嫂子跟你抢不成?”

冯氏素因老太太偏心二房心里不舒坦,如今见她故意和稀泥, 心下倒是感激她几分, 又瞧着韩氏少不得在老太太跟前一番抢白,便索性起身道:“丫头们大约也下学了,我去看看,让厨房给她们备一些点心。”

老太太使了眼色让冯氏离开, 韩氏还站在那边压眼角:“我初来乍到的, 门还没摸清楚呢,让我出这样一个丑, 老太太您要替我做主。”

老太太听了眉心直皱, 拍着脑门想了想道:“月底城隍庙有庙会,你带孩子们逛逛, 这大上海的庙会, 你们可没见过的,到时候出去玩两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记着这些不打紧的事情做什么?”好在她还有几个私房银子,还是花钱消灾容易。

虽说许妙芸一心想把沈韬的事情给忘了,但看见了那张报纸,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下了学便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梳妆台上还放着那本《圣经》,最近她常闲来无事翻翻。那照片却是已经被她压倒了抽屉的最底下,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

午后冬日的阳光从窗台上照进来,将稀疏的树枝影子印到游廊下,两只金丝雀叽叽喳喳的叫着,许妙芸叹了一口气,听见正房那边有人叫她。

“小姐…杨小姐给您来了电话。”

杨月前两天也跟自己通过电话,问她圣诞节去不去女校参加晚宴。女校搞得是假面晚会,每个人带一个面具进去,各自看不清容貌,最讲究的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到自己的缘分。

许妙芸现在哪有什么心思想这些,肯定是一口就回绝了。

她去正房那边接电话,口气中颇带着几分颓废。杨月一听她的声音便觉得不对劲,问她道:“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呢,不过听你这口气,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

许妙芸故意否认道:“我知道什么了?也没什么事情值得我知道的。”

“你怎么这样呢?”

杨月虽然替许妙芸可惜,但她现在是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对这些儿女私情似乎看得并不重,只开口道:“我前两天看到一本外国诗集,那里有几句诗写的特别好,要不要说给你听听?”

许妙芸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敷衍道:“那你说说看。”

杨月清了清嗓子,在电话那头吟诵了起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法国诗人雪莱的诗句,许妙芸前世也看过,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触,只觉得大约是那诗人在说大话罢了,在许妙芸看来,这世上最重要的固然不是爱情,但也不是生命,更不是自由。她最看重亲情,更沉溺于儿女亲情之中,她做不出为了自由抛弃一切的事情。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和邱医生怎样了?”

现在是提倡自由恋爱的时期,许妙芸也不怕杨月生气,直接同她提起邱维安来。

“哎…上次过生日的事情,他道歉了,其实那天他也在百乐门,后来…我就原谅他了…”杨月说着,发出清甜的笑声,又问许妙芸道:“你说,女校的圣诞晚会,我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参加?”

“你问问呗,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肯定也有别的应酬,若是专程为了我过来,我会不好意思的。”杨月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很盼着邱维安能去,接着道:“那我试试?”

“杨大小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忸忸怩怩的了?不是说了爱情不是最重要的吗?”许妙芸故意取笑她道。

杨月哼了一声,笑了起来:“我本来是打电话来安慰你的,没想到反过来让你说我一通,既然这样…那大概你也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安慰什么呀…”许妙芸淡淡的开口,两世纠缠,她原本早该心如止水的,确还是没有守住,怪不了别人,“其实我和沈韬也没有什么,只是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而已…”

她的声音小小的,仿佛是说给杨月听,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末了又道:“他是督军府的少帅,确实跟曹小姐很相配。”

杨月却道:“你不知道那曹小姐,听说在北平念书的时候很开放的,好多报纸都登过她的小道消息…”

报纸上登的事情,真真假假谁又能说的清楚呢?就像沈韬以前说的,他同意让报纸登的,报纸才敢登出来,看来这一次,他和曹小姐的婚事,他也是同意的了。

挂掉杨月的电话,许妙芸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她分明告诉自己不要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可这种难过的情绪,却还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让她无法排解。

电话铃忽然又响了起来,许妙芸接起来,听见大哥许霆在电话那头焦急道:“告诉太太,洪家老大在日本人的烟馆被打成了重伤,我和老爷要去医院看看,今晚就不回来吃晚饭了,让厨房不要留饭。”

许妙芸惊得喊了他一声:“大哥,洪大哥出了什么事情?”

许霆听出许妙芸的声音,这才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同她慢慢道:“我现在也不清楚,我接到洪家电话,说洪老大被打成了重伤,这就要跟父亲赶去圣玛丽医院看看,你和母亲先别着急。”

许妙芸稍稍平静了一下,前几日她也听许霆说起过洪老大抽大*烟的事情,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她前世也知道洪老大酷爱来一口的,却没听说过洪家遭遇过这样的事。

“那我在家里等着你电话,要是洪大哥没什么大事,你打电话回来,好叫我和母亲放心。”

许霆应了一声,挂掉电话,许妙芸进屋同冯氏说了这个事情,冯氏也吓了一跳,捏了一把冷汗道:“大*烟这种东西,碰不得,好好的人若是碰了这东西,也毁了一半了。”

吴氏安抚她道:“母亲放心,洪家也不是小户人家,这事情必定有个原委,等老爷和大爷回来,我们再问问清楚。”

许霆和许长栋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期间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是人暂且已经救回来了。

许妙芸没敢睡觉,听丫鬟说他们回来了,披着大衣往正房那边去,正巧听见许长栋在那边道:“那孩子怕被老子打,不敢跟家里要钱,借了日本人烟馆的高*利*贷,结果滚出几万块大洋的利息,还不起就往死里给打了一顿!”

“怎么那么糊涂?为了抽大*烟去接高利贷?”冯氏简直闻所未闻。

许霆便道:“日本人新推出一个什么福*寿*膏,价格不低,听说包治百病,洪老大以前有个腰腿痛的毛病,自从抽上了就好了,他就真当这是神药了!”

“阿弥陀佛…幸好你没被他给带坏了!”冯氏想想那几日许霆早出晚归的,心理着实后怕。

“母亲你乱想什么,我们家从没有人会碰这个的!”许霆也是无奈了。

许长栋看见许妙芸也过来了,一家人都在厅里坐了下来。冯氏仍旧觉得后怕,皱着眉心道:“洪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怎么日本人全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许长栋点上了烟斗抽了一口,依旧神色沉重,缓缓道:“怕不止这么一件事情,上回日本人看上了洪家当铺里的一个古董,要买过去,洪老爷因别人出价高,先给了别家。”

“出价高自然是给别家的,日本人这是要强买强卖吗?”冯氏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日本人如此可恶。

许长栋只是低着头,大厅里点着明晃晃的灯,许妙芸看清他脸上肃然的神色中,分明还透着几分无奈。

“爹爹,那现在洪大哥怎样了?人要不要紧?”许妙芸开口问道,洪诗雨的长兄她也是见过的,虽然家里有钱染上了烟*瘾,却不是一个坏人。

“医生说脑子有些轻微的脑震荡,但是腿被打折了,下半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许长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两家是世交,关系密切,如今洪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实在心中难过。

“洪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冯氏听了这话落下泪来,孩子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便是不出息,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