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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到了夜间,九嶷和四脚蛇睡做一床,皓月则是和吴秀斋在隔壁房间里挤着过夜。九嶷夜里喝水也叫人,撒尿也叫人,叫来的不是旁人,只能是皓月。皓月伺候着他,嘴上不说,冷眼旁观。观了两三天之后,他发现九嶷的精气神显然是越来越足了。于是这天傍晚,他把心一横,走到九嶷面前开口说道:“我给你留下了一笔钱,足够你吃上一年饱饭的,你我就此别过吧!”

九嶷正盘腿坐在床上嗑瓜子,听闻此言,险些把瓜子皮咽了下去:“什么?”

皓月直视着九嶷,很沉重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收了你那套损人利己的把戏,堂堂正正的找个差事过日子吧!”

九嶷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秃脑袋上长出了一层短短的头发,让他的头皮粗糙了许多:“我、我受了内伤,你——你又要抛弃我了?”

皓月一皱眉头:“胡说八道,难道我还要照顾你一辈子不成?”

九嶷把手中的瓜子往床上一撒,然后在皓月面前跪起了身。他个子大,跪在床上也是一样的高。近距离的和皓月对视了,他心里没别的想法,只觉得自己还没有玩够,不能就放了这只狗崽子走。可是一只手背在身后动了动手指,他又发现自己体内空空荡荡的没有元气,他甚至连一道最简单的镇妖符都画不出来。

心思飞快的转了几转,他因为有着无数张面孔可以选择,所以一时间反倒不知应该采取何种面目。最后忽然把嘴一咧,他颇不要脸的做了个哭相,同时一抬手搂住了皓月,带着哭腔嚎道:“我的狗宝贝儿啊!没有了你,我可怎么活呀!”

皓月吓了一跳,登时挣扎着扭头去看九嶷:“你疯了?”

九嶷没疯,不但没疯,而且还趁机把脸蹭上皓月雪白的衣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皓月的身上有妖气,但是洁净温暖,是非常动人的妖气。

“我都是为了你好……”九嶷絮絮叨叨的又开了腔:“我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和一头驴斗个什么劲!驴不打仗,别人也要打仗,难道没有驴,白孝琨就一辈子不动刀兵了?我为了你,被驴踢了个半死,现在你放下半死的我不管,还要去找驴送死,你——你——你还是人吗?”

皓月歪着脑袋,想要躲开九嶷那热烘烘的气息:“我本来就不是人,你也不必拿这话来拦我。”

九嶷一听这话,发现装可怜这一条路走不通,立时搂着皓月变了脸。

“妈的!”他的哭相一扫而光,浓眉立起来了,瞳孔之中也有了亮:“再不听话,老子吃了你!老子连吕清奇都不怕,会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东西,再敢说一个走字,我立刻让伙计给我生火架锅,我把你先奸后杀再吃,正好现在天寒地冻的,老子吃狗肉喝烧酒,也补补身体!”说到这里他一瞪眼睛:“老不老实?再不老实我舔你啦!”

皓月听闻此言,勃然变色。双臂用力将九嶷推了个仰面朝天,他从椅背上拎起褂子往身上一披,然后冷淡的说道:“钱在吴秀斋那里,你自己去取吧!”

说完这话,他拔腿就走。九嶷爬起来“哎”了一声,他已经掀开门帘子,风一般的推门出去了。

九嶷愣在床上,愣了没有半分钟,忽然伸腿下床去找鞋。四脚蛇见状,登时急了:“九嶷九嶷!干什么去?”

九嶷趿拉着鞋站起身,回头对着四脚蛇诡谲一笑:“把狗崽子抓回来!”

旅店的屋子偏于寒冷,所以九嶷这些天缠绵病榻,身上没穿他那件华而不实的西装上衣,而是披着一件从估衣铺内买回来的半旧棉袄。此刻他趿拉着一双没系鞋带的皮鞋,胡乱穿了棉袄便跑出了店子。他是浪荡惯了的人,常年不知道什么叫做正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笑嘻嘻的,想要去惹一惹气急败坏的皓月。

然而在见了天日之后,九嶷发现皓月速度极快,竟是只给自己留了个远远的背影。那背影在前方街口一闪而逝,急得九嶷顾不得许多,拔脚就要去追。幸而皓月是个妖精,九嶷凭着直觉,也能对他追踪个八九不离十。气喘吁吁的连跑了两条大街,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镇子。

镇子的繁华程度,自然和北京城有着天壤之别。皓月和九嶷也没觉得自己怎样狂奔,便进了白雪皑皑的荒野之中。荒野并非无边无垠,再往前走,会有村庄,可是九嶷没法追着皓月进村了,跑着跑着双脚一软,他“扑通”一声,向前仆倒在了大雪地上。

皓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不为所动的继续逃,逃了将近半里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看过这一眼后皓月不动了,因为九嶷双手撑地弓着腰,明显是在奋力的往起爬,然而爬到一般手臂一弯,他又合身拍进了雪中。

皓月转身面对了九嶷,将双手抬到嘴边围了个喇叭:“喂!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若有机会,我定会回来报你的救命之恩!”

九嶷翻了个身,摆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只手下意识的捂到了肋下,这一回他笑不出也闹不动了,因为他真的受了内伤,那伤到底有多严重,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只晓得自己方才肋下猛的一痛,痛得他险些流了眼泪。

他不动,皓月也不动,双方如此僵持下来。皓月站在雪中,一只脚几次三番的想要抬起来向后转,可是九嶷这回装死装得未免太像,让他没法狠下心肠当真转身离去。

“他可不是个好人!”皓月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似乎也没有那么坏。”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

九嶷远远的趴在雪地里,看着比平时小了一圈,他的头脸,平素在皓月眼中总是脏兮兮油亮亮的,这一阵子也洁净了,发迹分明,头是头,脸是脸,并且是很端正的头,很英俊的脸。皓月喜欢人,尤其喜欢好人,九嶷如今有了八九分的人模样,皓月就没法把他彻底的归入邪祟一类了。

第五十七章

“讨厌!”皓月又在心里说了话:“这人怎么还不起来?真是麻烦极了!”

这句话说完,他忍无可忍的迈了步,大步流星的走回了九嶷面前。

居高临下的低了头,他拧起两道清清楚楚的长眉,因为不耐烦,所以一张小白脸仿佛蒙了霜,脸色是相当的不善:“九嶷!你到底要干什么?想耍赖吗?”

这句话落了地,他不甚自然的抿了抿嘴唇,因为有些后悔。仰卧在大雪中的九嶷微微的张了嘴,眼睛向他睁得很大,然而目光涣散,并非平时的狡黠模样。

于是单膝跪地伸了手,皓月费了一点力气,把九嶷从雪地上扶了起来。让九嶷靠着自己的臂弯坐稳当了,他一字一句的冷淡说道:“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但我还是要走的。你喜欢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也不必再使苦肉计拦我了,实不相瞒,自我进入人间以来,也曾经受过许多诱惑,有四个大姑娘和三个小寡妇想要招我当上门女婿,企图向我投怀送抱的女人,那就更是多不胜数。这样的诱惑我都能够克服,你个一身妖邪之气的和尚,又怎能——”

话到这里,皓月停了停,因为忽然感觉自己这话说得似乎入了歧途,飞快的重新理了理思绪,他把这话又拽回了原路:“总而言之,无论你怎样捣鬼,都挡不住我去找吕清奇。上次我没有准备,才败给了他;这回我有备而战,必定不会再一败涂地。等我把吕清奇解决了,再回来看望你!”

九嶷憋着一肚皮花言巧语,然而周身寒冷如冰,一点热气也没有,唇舌也麻木,让他只能有心无力的含糊嘟囔了一句:“等你回来……我都死了……”

皓月怀疑九嶷又要耍花招,所以很警惕的板了脸:“胡说八道!”

九嶷动作迟钝的撩了他一眼,硬着舌头又道:“我还没有康复……”

皓月把他往雪地上一推:“你再啰嗦,我可真走了!”

九嶷姿态扭曲的歪在雪地上,呼呼的开始喘粗气。皓月见势不妙,只得薅着后衣领又把他扯回了怀里。伸手拂去了他满头满脸的冰雪,他就听九嶷哑着嗓子喃喃说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我陪你一起去找吕清奇算账,但是现在不行,就算我活蹦乱跳没受伤,你我也绝不是吕清奇的对手……你跟我回旅店……咱们斗智不斗勇,想个专门治驴的法子来……”说到这里,他垂下头,神情痛苦的吸了一口气:“否则你再让驴逮去,我可救不了你了……”又警告似的对着皓月竖起一根手指:“到时候那驴伸着大嘴抢你的内丹,你可抵挡不住,只有乖乖等着变狗的份……”

皓月听到这里,气得又把他搡回了雪地:“妖僧!你的嘴也不小!”

九嶷随他的摆弄,被他推到在雪地上了,便老老实实的趴在雪地上不动:“那你是要我的嘴,还是要吕清奇的驴嘴?你自己选吧!”

皓月见他又拱了满头满脸的雪,无可奈何,只得又把他扯回了怀里:“胡言乱语!我自然是要你的嘴!”

话音落下,皓月脑筋一转,随即气得第三次推开了九嶷:“无聊的东西!谁的嘴我都不要!我要你们的嘴干什么?起来!跟我走!你不要再对我耍花招,我意已决,决不再改!”

九嶷歪在雪中,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发昏,肋下也刀割一般的作痛,然而忍不住的想笑,因为发现狗崽子就是狗崽子,逗起来实在是有趣。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他抓起一把雪拍在了皓月的头上:“别生气,消消火。”

皓月一把打开了他的手,然后双手一起上阵,匆匆拂净了头上的雪沫子,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小分头。他自知是妖,又不愿做妖,所以格外的自重自爱,极力要做个飘飘欲仙的模样。然而今日遇了九嶷这般货色,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对着九嶷的屁股便是踢出了一脚。踢完之后他没解恨,但又不好对个弱者欺负不休,所以咬牙切齿的重新弯腰,他使出力气,将九嶷从雪地上拎了起来:“走!”

皓月把九嶷背回了镇子上。

九嶷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呼的向他耳根脖颈喘热气。他有点嫌恶,但是又没嫌到不可忍受的程度。热气让他的耳朵有些做痒,痒得他不时的要歪脑袋,可是脑袋一歪,耳朵又不由得要触碰九嶷的鼻子尖,这种触碰也让他很不自在。如此别别扭扭的走了一路,他刚回旅店,便听到了新消息。

店内的伙计告诉他,说是镇子上要过大兵,仿佛是直隶地界又要开大战了。

皓月心中一凛,登时问道:“谁的兵?”

伙计告诉他:“白大帅的兵,这一回就得过好几万,说是后头还有呢!”

皓月这时已经将九嶷由背改搀,九嶷站在地上,听了这话便轻轻一拉扯皓月。皓月会意,不再多问,扶着九嶷往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就听九嶷轻声说道:“小狗儿,我看此地不能久留,咱们还得走。”

皓月又要咬牙:“我说过我要去找吕——”

不等他说完,九嶷自顾自的又开了口:“小狗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老不死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你师父既然能够教出那么一头活驴来,想必也该有治驴的法子流传下来吧?”

皓月一听这话,因为万万没想到,所以一时间彻底的怔住了。

皓月站在屋子正中央,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下巴,长久的沉吟不语。及至实在是思索到山穷水尽了,他毫无预兆的一扭头,静静的注视了九嶷:“我仿佛真是再无师叔师伯了。其余的师兄弟也都零落江湖,早失了音讯。我乃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家师仙去之后我才下了山,记得那时道观里已经不剩了什么人,纵是有人,如今也早该老死了。至于降妖除魔的法器,更是不会有,本派子弟所修炼的全是正道功夫,发乎心念动于肢体,乃是一点一滴的积累,绝不会凭着某样法器克敌制胜。”

九嶷披着棉被盘腿坐在床上,单手端着一碗热水慢慢的喝。热汽蒸腾向上,虚化了他那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唯独一双眼睛烁烁放光,光芒透过水汽,能一直射到皓月的小白脸上。

“没有?”他嗤笑一声,嘴唇被热水烫得通红:“修道的人我没见过一万也见过八千,你们那套把戏我了解得很。没有?没有才怪!”

第五十八章

皓月登时竖起了两道长眉:“妖僧!不许你诋毁先师!”

九嶷得意洋洋的一仰头:“诋毁了又怎么样?想咬我一口?”他放下碗一抬胳膊:“好,请咬吧!张开狗嘴咬你救命恩人的肉吧!”

然后他自得其乐的一笑,赶在皓月勃然大怒之前改了口:“别生气,逗你玩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若是真想和吕清奇斗上一斗,不找帮手是不行的。而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头驴既然是从你那师门里出来的,想要扳倒他,少不得还用从你师门中找找法子。”

他一时贫嘴恶舌,一时又侃侃而谈,皓月暗暗的咬了咬牙,最后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怎么找?”他憋气窝火的开了口。

九嶷对着他一挤眼睛,不知怎的会那么津津有味兴致勃勃:“你从哪儿来的,我们就到哪儿找。”

皓月登时疑惑了:“你的意思是……”

九嶷对着他咧嘴一笑,嘴笑,眼睛不笑,看着依旧是阴森森的很瘆人:“对,一是找法子,二是避风头,一举两得,好不好?”

皓月向他走近了一步,眼中目光闪闪烁烁,显然是已经活了心思:“可如今天寒地冻,那地方可不是容易去得的!”

九嶷一扬浓眉,压低声音笑道:“不要别人拖后腿,只要你和我上路。”

话音落下,房门自动的欠了一道缝隙,四脚蛇肚皮贴地,“刺溜”一下钻进了进来。下一秒,房内青光一闪,四脚蛇向上一跃,化成人形直起了身:“九嶷!你要去哪里?!”

九嶷立刻竖了眉毛:“阿四!你好大的胆子,敢偷听我说话!”

光着屁股的四脚蛇望着九嶷,整个人瑟瑟发抖,声音也颤得不成了语句:“你、你不要我了?”

“谁说我不要你了?可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跟着我走远路,除了睡觉还会干什么?上次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被那头活驴踢成半死?妈的,区区一个杂碎小妖精,竟然险些害了老子一条命,吃你一条尾巴算你占了便宜!”

四脚蛇再次一跃,这回“咕咚”一声,直接跃到了床上去。张开双臂将九嶷连人带被一起搂住了,四脚蛇开始摇头摆尾的撒娇耍赖:“不嘛不嘛,我保证不睡觉,天气再冷我也不睡。我路上可以照顾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生是你的阿四宝贝,死是你的死阿四宝贝——”

未等他把话说完,九嶷已经弯腰低头连连摆了手:“别说了,我要吐了。上次你在外面装九姨夫,我没活吃了你已经算你命大,你现在又跟我硬充小宝贝——我发现了,妖精没有好的,全是蹬鼻子上脸的货!阿四,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等在这里,等老子回来了,兴许还用得上你!要是老子找你的时候不见你的影子,别怪老子不客气——”他用手掌一划咽喉:“喀!宰了你!”

这话平时是能够吓得住四脚蛇的,但是今天失了效。四脚蛇一咧大嘴,很突然的哭出了声音。他太喜欢九嶷了,九嶷的一举一动、包括打架骂街的姿态,在他眼中都极富魅力。他知道九嶷之所以肯抛弃自己,完全是因为又瞄上了新的猎物。九嶷虽然在他眼中是可爱得要死,但他也知道九嶷绝非善类。九嶷不能算是个纯粹的人了,但和妖精又不能算是一族。妖精在他的眼中全是虫兽一类,看上了,便追逐逗弄一番,看不上,则会干脆的将其吃了果腹。而自己作为一条小四脚蛇,想和九嶷讲真感情,完全是自讨苦吃。哭着哭着打了个冷战,他不由自主的恢复了本相。四只小黑爪子撕撕扯扯的扒住了棉被,他挣扎着爬到了九嶷的肩膀上。不管不顾的和九嶷狠蹭了蹭脸,他随即顺着九嶷的领口钻了进去,想要紧贴着皮肉抱住他。

九嶷不为所动的吹了一声口哨,心里空荡荡的无情无绪,只有隐约的一点兴奋,因为即将和皓月结伴启程往远了走,不但可以暂时离开凶神恶煞的吕清奇等人,还可以顺路逗一逗狗崽子取乐。他半人半妖,寿命已不可考,人生苦短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是不成立的,他也没有及时行乐的打算,只不过是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罢了。况且在另一方面,人皆有爱美之心,依着他的眼光来看,皓月堪称是美得可以,并且一惹就恼,时常的狗急跳墙——皓月恼而他不恼,岂不快哉?

主意既定,他便没了烦恼,并且愉快得过了分,竟然暂时忘却了身体上的伤痛。皓月转身走去隔壁,对着吴秀斋宣布了自己和九嶷的新决定,吴秀斋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听了这话,他眨巴眨巴一双妙目,又张了张两片薄唇——大冷天的让他翻山越岭往远走,他当然是不愿意,几乎和让他回到姐姐家里吃白食和白眼一样让他不愿意,所以眼睁睁的望着他的活神仙,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是赞同好还是反对好,直到皓月将一沓钞票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出发之后,你自行找个地方安身。”对待软绵绵娇滴滴的吴秀斋,皓月板着脸,声音冷淡,然而思想周到:“我至迟在开春之时回来,等我解决了吕清奇,自然还会去找你。”

吴秀斋见了钱,不由得乐得露了虎牙:“哟……”

皓月放开了他的手,正色又问:“够用吗?”

吴秀斋对于钞票,因为也曾经阔过,堪称是见多识广,所以此刻粗粗扫视一遍,心里立刻估算出了它的总数:“够!够!这不是英镑吗?这东西可值钱,别说让我找房子安家等你回来,再娶一房小老婆都够了!”话音落下,他又仰脸对着皓月嘻嘻一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放光:“活神仙,这钱都是你抓妖怪赚来的吧?”不等皓月回答,他伸手一打皓月的手背:“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看在我这一趟担惊受怕送你们出城的份儿上,你可一定得收我为徒、传我个三招两式才行。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缺钱。要是能像你似的大把捞钱,那我还要什么家呀?房子地全扔给家里那个胖娘们儿去,我重起炉灶另开张,再娶她十房八房姨太太,看谁再敢说我半个不字!”

皓月静听着吴秀斋的高论,一个字也不想回答。说起来此人也是个活宝,不知是怎么搞的,居然死心塌地的赖上了自己。皓月完全没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但日后如果他实在是对自己纠缠不休,皓月倒是愿意隔三差五的给他点钱,让他不至潦倒。居高临下的望着吴秀斋,皓月强忍着不皱眉头,同时又暗暗的纳罕,因为吴秀斋显然是比他姐姐密斯吴更为女性化,可竟然心心念念的总想娶姨太太,皓月总感觉他细皮嫩肉心术不足,不被人娶去就是好的。

对待这样一位兄台,皓月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无话可说,只道:“我和九嶷会尽快出发,没了我们,你的行动必定可以更加自由安全。你一个人,多保重吧!”

吴秀斋方才得了钱,一味的只是乐,如今听了这话,像刚反应过来似的,他心中一动,随即猛的站起了身:“你们到底要往哪里去?路上危不危险?”

皓月摇了摇头:“我们往关外去,路上无非是寒冷罢了,倒是没什么危险。”

“可那九嶷一贯狡诈猥琐,活神仙你这样品貌高洁,对他是不可不防啊!”

皓月听了吴秀斋对九嶷的评语,只感觉啼笑皆非,九嶷的确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目前看来似乎只是惫懒顽皮,似乎还没有恶劣到“狡诈猥琐”的地步。不过转念一想,皓月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为九嶷做辩护,因为一直和九嶷是对仇家,他不好意思忽然变了口风。

第五十九章

九嶷把四脚蛇托付给了吴秀斋,让吴秀斋找个暖和地方供四脚蛇冬眠。吴秀斋听闻此言,心中真有百分之一万的不情愿,然而意意思思的瞄着九嶷,因为身旁的皓月没有出言为他撑腰,所以他嗫嚅着搓了搓手,没敢公然的拒绝。

四脚蛇在九嶷身上爬了半天一夜,其间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寻死觅活,苦求九嶷在远行之时带上自己,然而九嶷躺在破床上睡了又睡,态度是非常的冷淡,简直像是没长人心,任凭四脚蛇在他枕边哭得啼血。四脚蛇苦求无果,一股恶气终于压制不住涌上心头,抬头瞪住了站在屋角的皓月,他开始大骂:“妈的狗崽子——”

一句话没骂完,皓月面不改色的迈步出门去了。

四脚蛇哑然,心里恨死了皓月,真想和皓月拼个你死我活,然而皓月的品性过于高洁,从来不和他搭话。而骂街也是需要听众的,皓月走了,九嶷睡了,那他一个人骂给谁听?

一滴很大的泪珠子滚出眼眶,四脚蛇气得哽咽出声——都是妖精,谁又比谁更高贵?皓月化为人形的时候,或许比他高明一点,可若是比起本相真身,四脚蛇认为自己显然是更美丽。狗崽子头圆腿短,周身一团团一片片全是乱毛,想一想都要令人喉咙做痒,简直不堪入目,哪像自己修长光滑,伶俐可人?

四脚蛇越想越悲,认为九嶷不分美丑,真是瞎了狗眼。

吴秀斋不想照顾四脚蛇,四脚蛇对吴秀斋也是毫无兴趣。但吴秀斋得了钞票,心有底气,还能愉快的帮着皓月收拾行装;而四脚蛇一无所得,只成了个孤家寡人,所以死气活样的往桌子上一趴,他一动不动,只转动一双眼睛追着九嶷瞧,同时心中暗暗使劲,拼了命的诅咒皓月。

如此又过了一天,在白大帅的大兵一拨一拨将要过境之时,九嶷和皓月动了身。

皓月虽然一直是单枪匹马的走江湖,然而不知为何,居然颇有资产。资产全被他收进他的皮箱子里,箱内除了资产,还有不少华服,以及生发油和小木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以着个洋装阔少的面貌出远门显然是不智,所以皓月不甚情愿的改头换面,做了个长袍马褂的平常打扮,九嶷则是穿了一身薄棉袄裤,是个很利落的短打扮,乍一看正像是皓月的随从或者保镖。

在十分寒冷的清晨时分,九嶷和皓月悄悄的离开旅店上了路。走出几步之后九嶷转身又回了房,将随身携带的皮箱打开来,他从里面拎出了偷藏着的四脚蛇。

把四脚蛇往床上一扔,他三下五除二的锁好皮箱,迈步要往外走。四脚蛇含着一点眼泪望向他,忽然小声开了口:“九嶷九嶷,你不要提箱子,箱子太重了,你还带着伤呢!有重活让那狗崽子干,有好东西你自己先吃。”

这时九嶷已经拖着皮箱走到了门口,听闻此言,他回头对着四脚蛇一笑,眉毛黑压压的,眼睛乌溜溜的,是个顽劣的坏笑脸。笑过之后他向前一扬头,东一摇西一晃的真走了。

九嶷和皓月上了路。

本地人士若是想出远门,常见的交通工具乃是大骡子车。这骡子车远可走京城,近可去乡村,坐一趟也花不了几个大子儿。九嶷和皓月清晨上了大骡子车,天黑之前到达了最近的一座小县城。路上九嶷并不叫苦,可是一进旅店内的暖屋子里,他便立刻瘫坐在了洋炉子旁的砖地上。皓月见状,心中一惊,但是白脸上不露情绪,只在他一旁蹲下来问道:“你怎么了?饿了?”

九嶷蜷缩着也蹲了起来,他生得高大,蜷缩了也是巨大的一团。大脑袋极力的往领口里缩了,他闭着眼睛一点头:“嗯。”

皓月见他颤巍巍的抬起了一双手,无知无觉似的向洋炉子直伸,便犹犹豫豫的伸手一摁他的手背:“当心烫着。”

九嶷仿佛是很虚弱,从鼻子里哼出了话:“找个澡堂子,我想洗个热水澡。唉,你这狗崽子是真害人,本来凭着我的体格,我光着屁股都能过冬。现在可好,我在路上差点儿活活冻死。”

皓月听了这话,无言以对。九嶷的手背的确是寒如冰,他说冷,想必就是真冷。

讪讪的站起身,他最后只低声又嘱咐了一句:“别烫了手。”

这天晚上,九嶷没能去成澡堂子,但是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好饭。皓月有钱,足以驱使旅店内的伙计们跑去饭馆,将饭菜一样样的搬运进房。及至两人吃饱喝足了,不消吩咐,伙计又自动的送进了热水。

望着摆在凳子上的两盆热水,皓月有些尴尬,说话之前先清了清喉咙:“九嶷,今晚我们同屋睡。一是你身上有伤,我在你身旁,便于照顾;二是我们是上了通缉令的人,时刻都有危险,一旦出了事情,你我二人共同行动,也还利索痛快些,你的意思呢?”

九嶷病怏怏的坐在床边,对着皓月一踢长腿:“道理都让你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意思?过来,给爷洗脚!”

皓月横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把水盆搬到了他脚边,然后自顾自的拧了一把毛巾擦头擦脸擦脖子擦耳朵。最后把自己那一盆热水也端到了桌旁地上,他往椅子上一坐,弯了腰脱皮鞋脱袜子,开始洗脚。

九嶷东倒西歪的坐在床上,因为吃饱喝足有了余力,所以蠢蠢欲动,又想招惹皓月。此刻伸着脖子垂眼向前一望,他冷不丁的又开了腔:“嘿嘿,狗爪子挺白呀!”

皓月一拧眉毛,依然是不理他。

九嶷自得其乐的继续开腔:“这床不大,我一个人睡都不自在,再加一个你,我怕是连身都翻不过来,这可不利于我的病体。所以呢,你洗完爪子之后立刻给我变成小狗儿,免得夜里要挤老子!”

皓月抬眼望向了他,见他似笑非笑,显然是在等着自己还击。将一口恶气忍了又忍,皓月决定还是不理他。

第六十章

然而他的沉默战术并未能持久,吹灯上床之后躺了没有三分钟,他猛的一挣,同时背对着九嶷怒道:“不要碰我!”

九嶷从被窝里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后脑勺:“不行,我冷!”

“胡说八道,你冷个屁!”

“没良心的狗崽子,知道老子屁股冷,还不给老子暖暖!吃了你!”

话音落下,九嶷张大嘴巴,竟是当真在皓月的后脑勺上啃了一口。皓月正想向后一肘杵开他,可是未等出击,被窝里又闹了新情况。急赤白脸的拼命回了头,他压低声音怒道:“不要踢我的腿,你还没有洗脚!”

夜色之中,九嶷对着他嘿嘿发笑,牙齿和眼珠一起反射了窗外的月光,看起来真有点如鬼似魅的诡异模样。

“笑什么?”皓月转身面对了他,正色呵斥道:“不许笑,睡觉!”

九嶷环抱双臂一缩脖子:“我身体虚弱,怕冷,你得抱着我。”

“异想天开!成何体统!睡觉!”

“抱着我。”

“睡觉!”

“不抱就不睡。”

“无耻的家伙,你还对我耍起赖了?”

“嘿嘿嘿!”

九嶷怪笑出声,笑到一半气息一乱,却是吭吭的咳嗽了起来。皓月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乱喘,心中忽然有些发虚——九嶷,按理来讲,的确是受了能要性命的重伤,但九嶷本人一直嬉皮笑脸,一会儿要好了一会儿要死了,皓月冷眼旁观许久,到底也没看出他究竟恢复了几成。

等到九嶷渐渐把气喘匀了,皓月低声开了口:“其实你不必跟着我走。我能安顿吴秀斋,自然也会安顿你。你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养伤,比现在和我颠沛流离要舒服得多。”

九嶷这回再开口,中气显然就不那么足了,并且微微的还是有点喘:“闲着没事做,陪你走走也不错。”

“你不必把话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此行吉凶未定,你我都清楚。”

“哦,那我是想去山里捉几只妖精吃。”

皓月默然片刻,又说了话:“你吃妖精,吃了多少年了?”

九嶷一本正经的喃喃自语,一五一十的算了片刻,末了却是对着皓月做了个鬼脸:“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要吃妖精?我只见过妖吃妖,还未见过人吃妖?妖气入体,对于人身本是有害的。”

九嶷向皓月靠近了些许,很久没和人同床共枕了,虽然皓月本质上不能算人,但毕竟有个人形,而且温暖洁净。九嶷和他面对面躺着,几乎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还是古刹里的一名小僧,和自己的小伴儿亲热的凑到一起,嘁嘁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