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把目光转向易仲铭,易仲铭若有所思的端坐在床边,他人生的矮小,穿的多,愈发像个蜡烛包,可是一脸的肃穆,让他看起来还是个颇有份量的男人。

半晌,易仲铭站起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荣祥点点头:“路上小心。我送送你。”

易仲铭连说不用不用,荣祥硬是跟他到了二楼的楼梯口,然后眼看着他下楼出门。大门一开,隐约能看到外面一群黑色人影围上来,簇拥着易仲铭向汽车走去。

荣祥这才放心的转身回屋。易仲铭向来谨慎,这个时候虽然危机四伏,可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中岛秀雄坐在壁炉前面的摇椅上,读书。

摇椅前面还有一套木制桌椅,方方正正的样式,好像是从学堂教室里搬过来的。他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俄式公馆之中,处处皆静,所以便就着壁炉前的温暖,做了书房。

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他还在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园内继续自己的学业。他一直自诩是个书生,当然,加上现在军人的身份,他变成文武双全了。

他很不喜欢自己的住所,也许是当初设计的有问题,怎么增加暖气管也暖和不起来。以至于他只好坐在壁炉前面取暖。满洲的冬天是最可怕的武器,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在此之前,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严寒,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除了迅速适应之外,别无他路。

眼睛看着手中的汉诗,他的心思却在别处。

来奉天已经很久了,事情办的也颇有进展,只是荣氏那里,实在狡猾之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硬撑着不肯松口。这个满洲军阀,简直精明到了愚蠢的程度,不识时务!

想起荣祥,他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将一个如此美丽的男子杀掉,其实是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可是……

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桌前,抽纸研墨,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然后放在桌边晾干。

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他想。

第13章

这封信在第二天被送到荣祥的面前。他慢慢读完一遍后,开始穿衣服。

“小孟!”

“在。”

荣祥对着穿衣镜仔细整理好领带,然后一边扣上礼帽一边吩咐道:“你让人给军部打电话,告诉易仲铭,我去奉裕饭店见中岛去了。”

“是。”

镜中人面色青白,嘴唇却是病态的嫣红。荣祥满心怜惜的伸出手,却只触到冰冷的玻璃。

奉裕饭店是奉天最气派的娱乐场所之一,据说处处都是仿照上海和平饭店修建装饰的。入夜时分,霓虹灯全部打开,将整座大楼打扮的流光溢彩。

可惜,现在是白天。

中岛秀雄站在大厅,透过玻璃转门,远远的便看到荣祥的汽车停到门口。门童连忙跑上去毕恭毕敬的开了车门,荣祥弯腰从车中钻了出来。

听说他病了,中岛想,但是显然现在他已经彻底痊愈了。这么冷的天气,他外面却只穿了一件黑呢大衣,线条简洁,倒是很适合他这种高挑身材的人。头上也依然歪戴着顶厚呢礼帽。看起来是个利落而摩登的公子哥儿。一共来了三辆汽车,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荣君!”中岛秀雄笑容可掬的伸手招呼道。

荣祥将帽檐向上推了推,然后摘下手套握住了中岛秀雄的手:“中岛先生,久等了吧?”

“没有没有。突然的请荣君来,我才是冒昧的很呢!”

“不不不,这是我的荣幸。中岛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早便想同荣君一叙,听说您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多谢中岛先生惦念着,已经好了。”

“……”

“……”

两人一路寒暄的热情洋溢,直到在雅间落座了,中岛才喝了口热茶道:“其实,荣君,我这次请您来,是想向您道歉的。”

荣祥摘下帽子放到一边:“哦?此话怎讲?”

“那次晚上邀您到我那个寒舍里坐,结果让您受了寒,真是对不起的很。”

荣祥抿嘴一笑:“中岛先生,那一阵子我身体就不好,倒不是一下子便冻病了的。”

中岛张张嘴,刚要说话,那边却上了菜。他早就嘱咐过要把菜一次上齐,所以此刻他索性暂时保持沉默,待最后一道甜点也摆了上来,他方示意侍应生将门关好。

“荣君,算起来,我们也见过许多次面了。您或许是不愿将我看为朋友,但我对您,向来还是实话实说的。”

荣祥摆摆手:“不,我们当然是朋友。”

中岛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这次在奉天呆了这么久,虽然是代表关东军来邀请您与我们合作,可就我个人来讲,我对于荣君您,也是很仰慕钦佩的。如果能与您站在同一战线上,我会感到十分荣幸的。”

荣祥微笑着垂下眼帘:“中岛先生抬举我了。”

中岛凝视着荣祥:“荣君,我们其实已经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了,我们也已经没有了打哑谜的时间。宣统皇帝已经到了长春。日满共荣,是大势所趋。荣君,您真的要逆天而行吗?关东军对于朋友,是永远不会亏待辜负的,尤其是像荣君这样的青年才俊,以后便是我们新国家的脊梁。不过如果您继续……”

荣祥抬眼,温柔的看着中岛秀雄:“说下去。”

“如果您继续一意孤行的话,那么关东军也只好将您视为敌人。对于敌人,关东军也是从不姑息的。”

听了这话,荣祥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中岛先生不会是逼我现在就表态吧?”

中岛秀雄却站了起来,状似轻松的踱到窗前:“荣君以为呢?”

荣祥知道窗外有异,可是偏不动声色的也起身走了过去,向外扫了一眼,他转向中岛秀雄:“哦,中岛先生是早有准备啊!”

楼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日本军车包围,而荣祥带来的保镖们则被围在中间。

“没办法,并非我所愿。希望荣君能够谅解-------”中岛秀雄说到这里,突然吃惊停住。

原来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从大街两边忽然涌来许多士兵,瞬间便将整条大街堵了个严严实实。

荣祥笑得甚是得意,他转过身来拍了拍中岛秀雄的肩膀:“我也希望,你能够谅解。”

中岛点头叹道:“我们可也算得上是心有灵犀?”

“中岛先生,你这个成语用的不伦不类啊。”荣祥说着从衣帽架上摘下帽子戴好,转身便要向门口走去。他已经嗅到了火药的气息,实在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本是站在窗前的中岛猛然合身扑了上去,一手掐住他的咽喉,同时另一只手抽出枪抵在他的腰间。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的做完,似乎,只是一秒钟。

荣祥的头被迫向后仰去,帽子滑落下来,他的额角正好贴在中岛秀雄的脸上。

“荣君,你的头脑是很好的。可是,功夫就还差了一点。”

荣祥瞬间被制,一时也是不知所措,又被中岛秀雄掐的喘不过气来,只好干脆放弃抵抗:“你敢动我?”

中岛秀雄用面颊蹭了下荣祥的额头:“为什么不敢?”

“我的人……不会放过你的……”荣祥说到这里,突然声气一哽,然后很困难的咳了一声。

“我作为帝国的军人,早就有随时牺牲的觉悟。我只是一个中佐,死便死了,你呢,荣君?”

荣祥姿势别扭的仰靠在中岛秀雄的肩膀上,只觉腰间的枪管用力顶了一下,中岛秀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走,去见见你那个参谋长去!他一定也来了,是不是?”

二人一前一后的开了门,迎面便碰上小孟的枪口。荣祥给他使了个眼色:“放下枪,让开!”

小孟果然扔下枪退到一边,中岛却摇摇头:“不行,让他到前面开路。”

荣祥只得做了个手势,命小孟走在前面。

这三人慢慢的进入饭店大厅。厅内的侍应生和顾客已被清空,隔着玻璃转门,只能看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全是士兵,制服又都是大同小异的样式颜色,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怎样了,倒是还没有动枪,想必没有上峰的命令,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中岛推着荣祥走到玻璃转门前,却发现三人根本无法同时通过。他锁在荣祥喉间的手用了力气:“让你的人先出去。”

小孟这回没等荣祥发话,很自觉的便先推门走了出去,然后停在门边。中岛便也押着荣祥走进门中,这转门每格空间都甚小,二人走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出了门。中岛松了口气,扭头去看小孟:“你去前面!”

小孟应了一声,抬脚作势要走,却在中岛回头过去那一刻骤然转身,一脚踢出去,正中中岛腰间。中岛猝不及防,被他踢的身子一歪,枪管沿着腰滑下去,他预感不好,下意识的便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随着枪声响起来的,还有荣祥的惨叫。

下面的士兵顿时大哗,只见荣祥单腿跪在地上,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拔出枪来,回手便是一枪。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一枪正中中岛秀雄的眉心。

子弹是达姆弹。

中岛秀雄的脑浆崩了他一头一脸。

登时,街上的士兵,包括荣祥自己,都愣住了。

中岛秀雄的身体甚至还摇摇晃晃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沉重的砸在荣祥的肩膀上。这时小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脚踢开中岛秀雄的尸体,然后拉着荣祥就往大厅内跑。荣祥趔趄着迈进玻璃转门中,与此同时,外面骤然枪声大作。

第14章

荣祥是被小孟背下汽车的。

下了车,又一路背进了军部办公室。军医拎着药箱一路小跑着进了来,小心的为荣祥处理腿上的枪伤。上面小孟用毛巾沾了热水,将他头脸颈子上的秽物小心擦去。干涸的脑浆遇到热水,散发出一种非常可怕的气味。虽然刚刚打了止痛针,荣祥还是一阵一阵的要晕厥过去。

易仲铭随后走了进来。

他似乎并不在意屋中的恶劣气息。只是走近低头,看了看荣祥的伤腿。幸好子弹穿透了小腿,并没有留在体内,这让荣祥少受了许多罪。军营里的医疗条件不好,军医只能尽量的做好消毒,然后涂药包扎起来。

“疼吗?”

荣祥有些怔怔的,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出乎他的意料。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乱糟糟。听到易仲铭的问话,他略显呆滞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还好。”

易仲铭拉过椅子坐下:“外面现在已经戒严了。我们还是占优势的。”

荣祥打了个冷战:“是吗。”

“你不要怕。”

荣祥没有怕,从击毙中岛秀雄那一刻开始,他便变成了一部上满发条的机器,他甚至忽略了腿上的枪伤,同小孟一路跑到奉裕饭店的后门,直到跳上汽车,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从膝盖向下,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我不该去赴这个宴的。”他喃喃自语道,似是有些自责。

易仲铭却很哀伤的笑了笑:“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有我在,你放心养伤吧。”

小孟很尽心的擦净了荣祥的头脸。至于衣服上的血渍,便没有办法了。荣祥抬手放在嘴边咳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看自己的手背,发现上面沾着一大块粘嗒嗒的红白污物。他的手是完好无伤的,那这东西一定就是……

他毫无预兆的呕吐起来。

小孟听到第一声呻吟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常年的警觉让他下意识的侧耳又听了听,周围很静,这是军部办公室的外间,自己正躺在长沙发上,一切正常。

他轻轻的躺下,阖上眼睛。

又是一声细细的,颤抖着的呻吟。

小孟翻身下地,快步走进里间:“三爷,怎么了?”

里间也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依稀可见靠墙的大床上,荣祥正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

小孟走近去开了台灯:“三爷,您怎么了?”

荣祥被骤然亮起来的灯光刺激的闭上了眼睛,只见他一头一脸的汗,嘴唇与面孔是一色的苍白。两只手抓着床单不住发抖。

“腿……疼……”荣祥带着哭腔,费力的挣出这两个字来。

小孟这才反应过来,必是睡前打下的镇痛药已经过了药劲,将荣祥活活的痛醒过来。他拿过桌上的帕子给荣祥擦了汗:“三爷,我这就去找医生。”

荣祥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快点!”

小孟自以为已经动作够快了,可是等他带着军医回来时,还是被荣祥怨恨的瞪了一眼。这让他瑟缩的后退了一步。

军医看出来荣祥是熬不得疼的人,可是从药箱里拿出针管,他还是有些为难的轻声问了一句:“那个……荣将军,您从下午到现在,已经用了两支吗啡了,那个……怕用多了伤身体啊。”

荣祥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伤腿疼的火烧火燎,好像扒了皮撒了盐似的,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他着急的用手捶了下床,嘶哑着喉咙道:“没事!”

军医不敢再说,一针打下去,荣祥果然极快的平静下来,他疲惫的挥挥手,小孟立刻帮军医收拾了药箱,静静退下。

战事,已经进行了月余。

荣氏这边开始显露出颓势。首先便是弹药供应不足,其次士兵素质也无法与关东军相匹敌。荣祥和易仲铭渐渐的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也只好忍着不说,忍着不退。

荣祥已经搬回家中居住。反正荣府与军部之间不过两里地的距离,交通甚是方便。

这天易仲铭难得抽空来看他。荣祥的腿伤已经愈合大半。拄着手杖,也能摇摇晃晃的独自行走了。易仲铭进屋后就脱下了外面的军服大衣。因为荣家实在是太热了,进门后不久,就感觉仿佛钻进了一床硕大无朋的棉被窝里,闷得让人窒息。

荣祥却是感觉良好。他自从受伤之后,就变得无比怕冷。而且还添上了无端呕吐的毛病。其实这倒也罢了,终究不是什么根本的大伤害。只是每天还是闹腿疼,一日几次的要注射吗啡止痛。这件事,易仲铭并不清楚。所以他看到荣祥精神清明,身体恢复的也算顺利,心里倒是安定许多。

两人照例并排坐在沙发上,荣祥扭头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有白头发了。”

易仲铭低下头,悲哀的微笑:“老了。”

“原来倒没听你说过这种话。”

易仲铭用手揉了揉眉心:“我这个人,一直不服老。后来发现不服老,也是一样的要老。”

荣祥倒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心想恐怕是现在情形险恶,这老狐狸无力回天,所以有些心灰意冷的缘故。认真说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易仲铭静静的坐在荣祥身边。闷热的空气透过他身上薄薄的西装,是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温暖。

“我为他们荣家卖命了一辈子,已经够了!”

这个念头突然涌现出来时,他自己也为之一震。可是很快,他就把它抛到了脑后。现在这句话不知怎的又突然蹦了出来。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响个不停。

“那我又能怎么样呢?”他随之问自己。

他回头看了荣祥一眼,发现荣祥正歪靠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眉尖却蹙起来,一脸痛苦的倦意。

“你怎么了?”

荣祥抬手捂着嘴,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

易仲铭不禁困惑:“不舒服?”

荣祥努力的坐正了身体,回头喊了一声“小孟”,然后对易仲铭抱歉一笑:“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小孟快步跑了过来,还没等易仲铭问清楚,就把荣祥半架半扶的弄去了旁边的小书房里。荣祥高高的个子,一路却仿佛是要挂在小孟身上似的,不到十米的距离,让他走的连滚带爬,进房关门后,他两腿发软,竟然自己瘫到在地上。

小孟动作极麻利的取出针管吸入吗啡针剂,然后蹲到荣祥身边,见他右手的衬衫袖口是解开的,便一手将衣袖撸起来,一手将针尖抵在那淡青色的静脉血管上。

针尖刺入皮肤时,荣祥的面庞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随之恢复平静。

收拾好注射器具。小孟把手伸到荣祥的腋下,用力把他抱起来拖到椅子上,然后自己站到椅子旁边,充当荣祥的靠背。

荣祥昏昏沉沉的靠在椅背和小孟之间,迷糊了好一会儿,方重新抬起头来。随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净头上的冷汗,他自己扶着椅背站了起来。

“易先生还在客厅吧?”他轻声问小孟。

“是。”

他立刻一手扶着小孟,趔趄着向外走去。

易仲铭果然还坐在沙发上。抬头看见荣祥走过来,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好了?”

荣祥费力的坐回他身边:“好了。”

易仲铭忽然一把抓住他的右臂,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便将袖子拉了上去。荣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

易仲铭看着那雪白手臂上的淡淡针孔:“你打吗啡?”

荣祥顿了一下,答道:“是。”

易仲铭放下他的手:“以后不要打了。”

荣祥苦笑道:“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我腿疼,没了它,我简直疼的要发疯。”

易仲铭摇摇头:“吗啡,比大烟难戒的多。”

荣祥的脸上还带着点残留的笑。他什么不知道?原来家里的二哥就是个大烟鬼,戒了也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是闹得鬼哭狼嚎的,可最终也没有戒掉。他也晓得吗啡比大烟还厉害,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只是想缓解疼痛,可不知不觉的,就离不开它了。

想到他二哥的那幅恶心样子,他的心不禁缩成一团。

“是,”他答道:“我知道了。”

易仲铭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荣祥拄了手杖,慢慢的送他出门。两人站在门口,又聊了几句闲话。这时易仲铭的司机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副官上前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