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揭开木桶盖子,一阵扑鼻清香,白汪汪一桶羊脂玉般的豆腐脑儿,闻那味儿,定是天海井的盐卤点的,忙盛了一碗,静渊走过来,她又给他也盛了一碗。

七七端着豆腐脑,大声对盐工们道:“大家快来吃吧!”

众人只看静渊脸色,静渊笑着点头,监工便道:“还不赶快!”盐工们便各自拿了自己的碗,一窝蜂地过来。

静渊见七七端着碗,满脸喜滋滋的样子,笑道:“你发什么愣呢?”

七七只觉得此刻静渊方把自己当做一家人,心里欢喜无尽,闻着碗中豆腐脑儿的清香,觉得幸福无比,只笑着不说话。静渊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夺了她碗,给她从桌上舀了一勺新熬的红油,又洒了葱花,道:“快吃!”

七七应了,接过碗,刚想坐下,忽又“腾”地站起。静渊道:“你又怎么了?”

盐工们均各自夹了菜,拿了馒头,端着粥饭在外头,闹哄哄的吃着,热闹的很。七七看着他们,对静渊笑道:“站着吃才香呢!”

静渊嗔道:“真是不像话!”

话虽这么说,见七七端着碗站着,自己也不自觉地站起,俩人像赶庙会吃小吃一样,就那么站着吃了起来。七七吃了两口,悄悄瞅了一眼静渊,见他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但神态里也带着闹着玩的意思。

静渊见七七嘴上浮着红红的辣椒油,脸上表情甚为有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往自己瞟,他吃一口,她看一下,见他看过来忙又躲开,他又吃一口,她再看一下,然后再躲。可终找了机会把她目光抓住,俩人目光相接,七七一急,被辣椒油呛了,“噗”的一声咳了出来,静渊再也忍不住,一面给她拍着背,一面放声大笑起来。

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章 惊风梦雨(1)

从天海井去白沙镇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高地,密密的紫杉树林,坐落着几个幽静的庄园,另有一块空地俯瞰清河,正大修土木,造着房子。

七七不禁道:“那地方倒是好,背山面水,又有那么些杉树,看得好风景。”

静渊神色不禁一动,待要说话,却忍住。

小蛮腰插嘴道:“奶奶眼力真好,这正是林家的地。”

七七转过头看向静渊,静渊却只淡淡一笑,过了会儿才道:“都放了租的,现下也不全算是自家的了。”

“那是谁家在修房子呢?”七七看着那几个扛着大楠木的农民,另有几人端着碗,坐在石坎上喝水。

静渊往窗外看了看,嘴边的笑终漾了开来,低声道:“给我们俩的。”

七七又惊又喜,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他反手把她的手掌握住,把她拉得近来,在她耳边柔声道:“连名字都想好了,天之将明是为晗,叫晗园。”

七七贴着他的胸膛,只觉柔情无限,过了好半晌,方轻声道:“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静渊没有回答,只静静地揽着她,内心安宁平和,可那心中的暗流,却总在这样的时刻悄悄涌来,眉间心上,无从回避。

到了白沙镇,孟至聪、秀贞夫妇携至慧、至诚、至行、至襄、至勤五位兄弟及弟媳,迎在孟府正门。七七从车里下来,秀贞先抢上几步,牵着手细细端详,连道:“这才好了,可盼到了。”

这也才离家一天的时间,七七见秀贞眼中含泪,知家里人必是十分惦念,自己回了家也分外高兴,像久别重逢一样,眼中也不禁涌上泪来。至聪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这野妹子,以前别看跟放牛娃一样疯养的,这当了新媳妇,还真有了些斯文样。”

七七噗嗤一笑,瞪了哥哥一眼。三哥至诚也笑道:“这也是姑爷斯文的缘故,看来还是嫁了好,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原把她教不出来的。”

众人都笑了。

行至大堂,静渊送上礼物,和七七恭恭敬敬地谒拜善存夫妇。善存见女儿容色端丽、行止清明有方,静渊俊眉修目,谦和温雅,正是一对璧人,心下甚喜。孟夫人满脸喜容,笑吟吟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秉忠与诸佣人站在一旁,三妹亦在其中,亦都是满面笑容。

孟家几个公子与静渊年龄相当,又都曾留洋,几个人凑到一块儿谈笑风生。七七被母亲和几位嫂子拉着问长问短,少不了又掉了几滴眼泪。过了好一会儿,三妹走了过来,笑道:“太太们心也太狠,七姐今儿回门,好好一个标致的小娘子,非要让她演花脸才好?”秀贞笑道:“就你说得促狭。”孟夫人也拭泪笑道:“那还不陪着你七姐去收拾收拾。”三妹拉着七七的手,笑道:“我早想陪七姐说几句体己话儿,你们又是哭又是笑,倒让我插不去嘴。”七七推了推她,笑道:“别贫了!”

俩人进了七七卧室,屋子里陈设丝毫没有变,七七却觉得恍如隔世。三妹把门关上,从衣兜里取出一物送到七七面前,笑道:“给!”

七七早闻到一股极香馥的味道,见三妹手中是一金黄色纸盒,打开一看,是一瓶香水,瓶盖上系着蓝色缎带,琉璃瓶身晶莹剔透,刻着一行金色字母:Creed。七七以前有过一个英国女教师教她英文和音乐,就曾送过一瓶这样的香水给她,她爱不释手,一直舍不得用,从扬州带回成都,又从成都带回清河,十五岁生日那天终打开用了一点,却在之后不小心打破了,心疼了好久。清河地处川南,这样的洋货,即便是在成都也是少有的,她立时知是谁送的,一时痴痴怔住。

三妹道:“我哥说,他也想不出送什么好,就随便买了一瓶,昨天乱糟糟的,我想着就没给你。”

七七轻声笑了笑,道:“随便买的?这倒还真像他说的话。”

三妹走过来,握住七七的手:“七姐,你知道我哥这个人,人前跟人精似的,就只对着你像个闷葫芦,像个傻子。”

七七叹了口气,把香水用手绢裹好,放进随身的小包里,问道:“他现在扬州怎么样?”

三妹道:“我也不太清楚。听爹爹说,他跟那傅家少爷集了点钱,开了个店,说学着做运盐的生意,也不定是不是在扬州,有可能又去别的地方了。”

七七黯然道:“都是我,害得他四处颠簸。”

三妹道:“男儿志在四方,他出去历练历练才有出息呢,难不成让他当你一辈子的司机啊?”

七七笑道:“你说得对!”

三妹见她笑得苦涩,忍不住伸手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七姐,你是知道的,我的姐姐命不好,不到三岁就死了,你在我心中就是亲姐姐,原以为你在家里是掌上明珠,老爷必舍不得让你早早嫁人,可没想到你还这么小,就嫁到那么大一个家里去。”

她的眉间现出一丝忧虑:“你在林家过得好不好?那边的佣人有没有欺生?你去跟林夫人说,或者求求姑爷,让我去照顾你吧。”

七七的眼泪忍不住悄然涌了上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耽误了一个还不成,还得再耽误你吗?你好好在孟家待着,过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我要看你风风光光地出去,给人当主人家。”

三妹道:“我就是个贱脾气,当惯了丫鬟,就一辈子是丫鬟。”

七七把她一推,嗔道:“你说话可没良心!我们家上上下下,谁真把你当做丫头使唤?”

三妹秀气的眉毛忽然微微一蹙,原本一直带着笑的小脸突然暗淡了下来。

七七一惊,忙问:“可是家里有谁欺负你?”

三妹大大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泪来,摇头道:“家里没有人欺负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她忽然又笑了笑,抬起衣袖把眼泪擦了,“七姐,人人都说你嫁了个好姑爷,连老爷也这么说,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之所以下决心走,只怕也是因为这样。可我怎么看着林姑爷有时候的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总让人心里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七七淡淡一笑:“他的性子有时候是过于沉静了,难免让人觉得摸不透,放心吧,他对我很好,真的!”

三妹仔细瞅瞅七七,见她眼神里全无一丝勉强,方微微放下心来,点头道:“也是,老爷这么疼你,怎么舍得让你嫁得委屈。”

酒席上,家里所有人都向新人送上祝福,秉忠带着三妹及孟家的仆妇佣人前来敬酒,静渊忙端起酒杯站起,秉忠笑道:“孟家的下人们,大多和我一样,是看着七小姐从小长大的。不怕这儿坐的几位少爷生气,我这老家伙斗胆说一句,六位少爷合在一起,还没七小姐一人得老爷的心疼多呢。七小姐是孟家上下最为珍视之人,如今得有姑爷这般的佳婿,我们打心眼里为七小姐高兴、为孟家高兴!如今唯有衷心祝愿姑爷和七小姐白首同心,还望姑爷以后大度宽宏,多多让小姐回家看看我们才是。”

静渊也如春风和煦般笑着,道:“罗伯伯说哪里话!小子又怎敢那么大胆,七七是孟家的宝贝,也是林家的宝贝,定是要两家一同呵护才好的。”

他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开怀而笑。秉忠敬了酒,正要下去,静渊忽然笑道:“罗伯伯,七七自幼逢您照顾,她的香雪井,您怕是也要常来料理才是。”

他此话一出,七七心中顿时一惊,秉忠正要下去,听他这么一说,顿住脚步。

“什么叫我的香雪井?”七七满腹疑窦,原本坐在父亲对面,突觉得父亲从来不曾有过的凛冽的目光,从那温和的眼里,剑一样射向她身旁的丈夫。

善存微微一笑:“七七,这件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

孟家三子至诚性子直率,忍不住问道:“爹,这香雪井,不是说是给老七的陪嫁吗?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管得来盐灶,你不图个省事交给妹夫?”

至聪咳了一声,朝弟弟看了一眼,眼光朝静渊一瞥,至诚自知失言,当即住口。

七七不解道:“爹,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眼静渊,见他神色平静,面带微笑,她心中却只隐隐觉得不安。

善存呵呵一笑:“傻孩子,这有什么奇怪的。恁多盐井,要顺利过到你夫家去,不把一些烂账旧账清算好了,岂不给你家姑爷找麻烦?就一口香雪井,要紧赶慢赶理顺,也得花个两三个月的功夫,更何况是七口井?”

七七兀自茫然:“那为什么说是我的呢?我怎么可能会管盐井?我连盐灶棚子里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秉忠在一旁接口道:“七小姐,这七口盐井,虽说是你的嫁妆,但实际上是会将名分股息全给姑爷家的,这在成亲之前,两家人便商议好了。只是一来婚事办的太快,二来确实有些淤积的旧账,如果不处理好,若有不好弄的债务,别家只会认准盐井的主人,那给姑爷家定会带来负担,老爷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暂时将所有的股份全部交托在你的名下,如果有麻烦,人家只会来找孟家,而不是找林家。等我们把所有的账目、债务理清了,将盐井再干干净净地交托在姑爷手上,这不甚好?”

他这么一说,众人均恍然大悟。

孟夫人笑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说起来一套套的,那么简单的一些事情,非得想来想去,绕来绕去,搞得那么复杂。”

静渊笑道:“这也是爹真心疼爱小辈,凡事都为我们考虑得周全。我年纪轻,资历浅,好多事情都还没有摸着门道,有爹和罗伯伯在一旁照应,真是求之不得。我还在为七七担心呢,忽然间当上个女东家了,我又对香雪井的业务一窍不通,要真遇到问题,还真不怕她不害怕。”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七七见静渊满面笑容,心里便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善存笑得甚为开怀,看似开玩笑,又看似提醒,对七七笑道:“七七呀,你现在可有全清河最好的七口盐井为你撑腰了,别说你嫁了个这么谦和有礼的斯文姑爷,即便嫁了个拿枪的军爷,他若要给你委屈受,只怕也得想一想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静渊也轻轻笑了,他的笑声是如此温和,如此好听。

七七满脸通红,慢慢低下头去,她看到静渊放在桌下的左手,那只手,修长,白皙,光滑,男人的手难得长得如此秀美。只是这只秀美的手,却慢慢的、慢慢的攥成了一个拳头,手臂上青色的血管突了出来,狰狞可怖。

她眼睛盯着那只手,心里有一丝凉意,慢慢透了上来。

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一章 惊风梦雨(2)

回去的路上,静渊一言不发,车子原路返回,虽说是同样的一路风景,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行到紫云山下的山路,只见西边天色黯然,浓云渐渐堆积在一起,山的阴影投下,地面上的树木似乎都失去了光泽。

七七看看车窗外,对静渊道:“要下雨了。”

他没有应声,眼睛只冷冷看着前方,侧影极是冷漠。

七七试探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其实想问:“你不高兴吗?”看了看静渊的神色,傻子都知道那明显就是不高兴,她觉得自己略微有些知道他不高兴的原因,便把话改了改。

他还是没有理她。

她也觉得自己问得无聊,但总不想让两个人这么僵着没有话说,便故意找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讲,他却把头靠在后座上,把眼睛闭上。

到了林府,进了玉澜堂,林夫人正站在中庭,看着黄管家指挥伙计们把院子、走廊上的喜幛撤掉,为婚礼搭的台子也着人小心翼翼地拆了,佣人们正收拾着,林夫人看到静渊和七七,便笑道:“你们回来便好,我可得去休息会儿了。”

递给静渊个本子,道:“这是库房里的东西,有因为婚事特意调出来的,也有你岳丈家送来的,至衡的嫁妆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好,你再和老黄他们清理一遍。别的倒没什么了,不过你爷爷和你祖爷爷他们那辈儿留下的那几样摆设,得细看着别让人弄坏了。铺在喜烛台子上的凸纹织锦花毡,千万别被蜡油给弄脏。”

静渊答应了。

林夫人朝七七笑道:“我家不像你家人多,这里前前后后的事情,都靠你丈夫料理。你以后要多帮帮他,家里的事情,就少让他操些心。”

七七应道:“母亲放心。”

林夫人笑道:“你还太年轻,在家里也是娇养的,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多问问黄管家和黄嬢。”

七七道:“是。”

林夫人把楠竹叫来:“伺候好你东家奶奶,别让她磕着碰着了。”然后径自回了自己屋里。

黄管家陪静渊去了库房,七七便跟楠竹一起看着收拾大厅里的陈设。差不多有了个眉目,天色已经晚了。

屋外头、屋里头的大件儿东西倒是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些零碎的摆设物件有的送去了库房,有的还堆在角落一张大案桌上。眼见夜色渐起,天色暗黑,隐隐间杂风声,到晚些,风声越来越大,贴在门廊上的一张喜字,被风吹得哧溜一声裂成两半,一半还在廊上,另一半却被卷到了天上。庭院里、天井里、后院的花园里,尘土被吹了起来,树木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天边似有隐隐雷声传来,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潮润的泥土味。

晚饭非常丰盛,可依旧如初来之时一样,偌大的桌子,满桌的菜肴,却只坐着三个人。三个人安安静静吃着饭,气氛冷然,浑不像这间屋子头一日刚举行过婚礼。七七只觉兴味索然,觉得胸中似沉沉压着块石头,不经意间瞥到厅堂正中悬挂的林世荣的画像,那面容慈和的老人,脸上竟似也带着一丝诡异的冷笑。

她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林夫人见她端着碗的手抖了一抖。

“没,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这才刚过门,不会就想家了吧?”林夫人笑道。

“没有,没有!”她忙道。

向静渊看了一眼,他却没有看她,也丝毫不在意她的尴尬,只默默夹菜吃饭。

吃了晚饭,陪林夫人坐着喝了喝茶,静渊的话本来就不多,七七又毕竟对林家不熟悉,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夫人见两个人神色懒懒的,便道:“你们也辛苦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两个人便告了辞,朝南边卧室走去,行到走廊上,风挟着极细的雨丝飘了进来,由于刮着风怕起火,走廊上的灯笼全灭掉了,七七有些害怕,可静渊却走得很快,把她远远抛在后面。她连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说道:“等等我。”

他的脚步顿了顿,理了理头上被风吹乱的一丝头发,借势轻轻挣脱她的手,她心里不禁有气,可静渊的脚步却也放慢了。

两人的房间布置稍微有了一些变化。下午,七七吩咐楠竹让人把娘家送来的几个小家具安置进来。有一对紫檀小凳子,外面套着镶着淡蓝色花边的鹅黄绸套,梳妆台旁边放了一个不到一米高的纯银小柜子,是四哥至行从云南买来的,小柜子有五格抽屉,刚好可以放点轻薄衣服。外屋靠窗的矮几上,多了一个紫色的琉璃小花瓶,插着一束鸭拓草,发出淡淡幽香。

进了屋,静渊不声不响脱着外衣,把衣服挂在衣架上。

七七见他依旧冷着个脸,便再也忍不住,轻声道:“我知道你因为什么不高兴,不就是六口盐井嘛,爹又没有说不给你。”

他怔了怔,忍不住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是一丝怒气,只是这丝怒气一闪而过,随后又重回波澜不惊的冷静。

七七心里失笑,觉得这个家伙真是倔得可以,难不成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不成?她的脾气也上来了,便轻轻哼了一声。

静渊却忽然冷冷地道:“你哼什么?”

七七心想,我跟你说半天话,你一句也不回我,我是什么人,你想理就理,不想理就撂一边?索性又哼了一声,顺手把手上那小提包拿起,径自走过他朝里屋走去。

身后脚步急促,手一痛,静渊一把将她抓了过来,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我问你,你哼什么?”

七七被他拧得手似乎都快碎了,见他眼神里隐隐闪着一丝凶狠,她本也是个倔强的人,便索性跟他杠上了,只把头侧向一边,咬着牙,强忍着疼不说话。

她这副样子在静渊看来,却是满脸的骄横,他冷笑道:“你真以为你可以在我面前耍横吗?”

七七哑然失笑,心道:“也不过我有了几口盐井而已,你犯不着受这么大刺激。”她固然胆大,却还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但脸上神色已然有所显露。静渊看在眼里,觉得她那双任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嘲讽和挑衅,心下大怒,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七七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使尽全力挣脱,他却不放,只轻轻笑着看她挣扎。

七七总算忍不住道:“你把我弄痛了!别开玩笑了。”

他终是不忍心,见她涨红了脸,怕真把她伤了,便放开了手。手刚一松,七七却还依旧用力挣扎着,一个吃力不准,人便往一侧倒去。还好她人机灵,赶紧扶住一旁的衣柜,饶是这样,却仍撞翻了一个方凳,大腿上被凳角磕得一阵剧痛,手上提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里头的粉盒、口红,还有用手绢裹着的罗飞送的香水,都散了出来。

静渊暗暗失悔,忙快步过来,伸手欲扶。七七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把他手一推,怒道:“你不用这么装模作样!”

静渊见到她细白的手腕,已被自己箍出深色红印,半晌作声不得。

七七忍着痛,蹲下身子收拾着散落一地的东西,拾起那瓶香水,用手掸了掸灰尘,仔细检查瓶子,见没有裂痕,方长长松了口气。

静渊见她珍视的模样,瞟了一眼那香水瓶子,心中狐疑,忍不住问:“谁给你的?”

七七脸一红,没有回答,捧着散落的物事慢慢站了起来,想把它们放到桌子上。静渊却猛然走过来,一把抢过那瓶香水,拿到眼前一看,已知此物绝非清河能买到的物品,略一思忖,心中顿时敞亮,冷笑道:“哦,原来是那佣人给的,我当是什么宝贵玩意。”

七七急道:“你不要胡说八道,这是我二哥给我的。”

静渊拿着香水瓶,用那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上面的金色小字,懒洋洋地说:“你二哥?你军队里的那二哥?他上哪里去搞的这种洋泾浜的玩意?上海?扬州?还是他那一毛不拔、连军费还要你老爹孝敬的金堂县?”

七七知道他已经知晓,便再也瞒他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跟他着急也没有用。便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把那些摔出来的东西一一放回提包里,淡淡的道:“那你待怎么样吧。”

静渊笑道:“我待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要把它扔了!”手一扬,便要把香水瓶摔到地上。

七七轻轻一声惊呼,奔了过来,右手伸出,要从他手里夺回香水,静渊一把将她的手扭在腰后,把她的脸扳过来朝向他,强迫她看着他。

七七从来未曾想过,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这么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这么一双俊朗清秀的眼睛,竟然也会有如此狰狞的时候。

她的心里响起了三妹的话:“姑爷人看着好好的,却让人害怕。”

她心中升起一股恐惧,不是怕他,却是怕她自己今后的生活。

那香水瓶握在他的手里,被他放到她的脸上,凉凉的,七七只觉得一丝寒意从背脊上冒了起来,眼中已带求恳,颤声道:“请你,不要扔。”

他心里却惟觉刺痛,拿着那小小的、晶亮的瓶子,问她:“我不扔它,那你,能扔掉他吗?”

七七心中一颤,脸上强自冒出一个笑容:“这只是一个东西,一个物件。”

静渊冷冷一笑,把香水瓶往身旁的桌子上一放,把七七的脸用力凑近自己,头低下,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七妹,你很聪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也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你就是太聪明。”

七七眼睛只不敢瞧他,余光往桌上一瞟,那香水稳稳放着,被灯光映得闪闪发光,香气正袅袅地飘了上来。

她却心中焦急:不要飘上来,千万不要飘上来,不要让他闻到。

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二章 惊风梦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