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松道:“师爷可是有什么计较?”

冯师爷笑道:“孟老板财大气粗,我这么一点租金,就像苍蝇般大小,怕他老人家看不上。”

欧阳松笑道:“放心,孟老板出身贫寒,这空铺子闲置这么些会儿,他比我还着急呢。穷惯了的人,苍蝇也是肉!再说了,我们都是二房东,真正的东家就在这盐店街上,顶头那栗子树旁边大院子——林府的林老板,也是孟老板的女婿,跟我是交好的。你先去,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冯师爷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放下心来,拿着租约草稿去了,到午后方回来,满面春风的样子,欧阳松笑问:“怎么样?可如我所料?”

冯师爷笑道:“所长料事如神。”

欧阳松便知善存同意租出,随即跟冯师爷拟了份租约,将晴辉堂租与这家江津盐号,租期为两年,每年租金两万元,他替表舅刘局长盖了章,另把租约交给冯师爷,送去运丰号盖章。

冯师爷喜滋滋拿了租约出门,正好碰到静渊。静渊见此人眼生,有些奇怪。见欧阳松一脸笑容,当即会意,拱手道:“晴辉堂有了新主,恭喜欧阳兄又做了笔生意!”

欧阳松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佣人送上茶来。静渊淡淡一笑,坐到欧阳松身旁,道:“急匆匆叫我过来,便是为了让我恭喜你?”

欧阳松微笑着摆摆手,走进里屋,捧出一个一米来长暗色锦缎盒子,双手递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静渊却不接,只微笑道:“这又是何缘故?我成亲的礼金单子上,你跟你表舅可花费不少。”

欧阳松笑道:“你替我们家弄来那么一个好盐井,且不说你之前花费了多少,为此失了个朋友,这样的损失,我们那些礼金怎么能弥补得了。这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泛黄的卷轴,展开看了,是极为清秀明朗的一幅水墨,几尾鲤鱼,嬉戏于两枝墨莲之间。

欧阳松笑道:“我这人自幼喜欢收藏名家字画,这幅画还是托舍妹从成都家中带来,家里画虽多,却找不到哪一幅能衬得上林东家的风骨,还是舍妹说得好,若论清雅中略带些倔强之气者,唯八大山人之作了。”

静渊微微一笑。

欧阳松笑道:“你若不是早有婚约娶了孟老板的小姐,我倒想跟你做成一家。”

静渊从他手里接过画,淡淡地道:“欧阳小姐秀外慧中,自能另觅佳婿。”转过话题,又道:“我想,欧阳兄今日叫静渊来,可不光是为了送这么幅好画给我吧?”

欧阳松哈哈笑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不光要送幅好画给你,还要送一个大生意给你,看你做不做?”

静渊把装画的锦盒放在茶几上,俊眉微扬,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欧阳松见他神色,忍不住道:“怎么,你又知道了?”

静渊缓缓地道:“同兴盛,一百六十口瓦斯井灶,可是这么一笔生意?”

原来同兴盛吕氏家族,因厂市不佳,经营不善,导致不少盐井年长日衰,水火枯竭,吕家家众庞大,负债万金,虽为百足之虫,但中空之势已成,所有盐灶陷于瘫痪的绝境,如今,同兴盛前途不明,如果趁机收购,正是大好时机。

听静渊一语点破自己的包袱,欧阳松禁不住露出惊佩之色,叹了口气道:“静渊啊静渊,我跟你做不成亲家,可真是我毕生憾事啊。这同兴盛吕老板的事情,我以为最早知道的必是我这个税官,没想到,你竟然也已经知道。”

静渊呷了口茶,语气不急不缓:“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我那了不起的岳父早就在打算盘了。”

欧阳松登时有些泄气,喃喃道:“他若要插手,这件事情,只怕,只怕难办之极。”

静渊笑道:“这还没有开火,你的气倒先泄了。”

欧阳松思忖片刻,忽道:“我看孟家也不一定在乎这点吃食。”

静渊道:“主人吃饱了,不代表狗也吃饱了。”

欧阳松把手往茶几上一敲,指了指香雪堂的方向,恍然道:“你是说,那人称‘满天飞掌柜’的罗秉忠?”

静渊悄悄一声嗤笑:“满天飞,这名字倒好玩。”

欧阳松道:“这姓罗的跟了孟善存几十年了,当年一起刀把子上卖过命的,如今孟善存连亲生儿子都不信,把孟家所有的账都交给这罗秉忠,重庆,合川,泸州,湖北,凡是孟家的生意,无一没有这罗秉忠的参与,而他想要做的生意,孟善存怎么不可能不搭把手?”

静渊懒洋洋地道:“这个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呢,是对于我们来说,小呢,是对于他运丰号来说。提起来有千斤重,放下去也不过四两,我们只能智取,要智取,只能先从这条老狗身上下手。”

欧阳松叹道:“你说智取,怎么智取?”

静渊不答,端着青花茶碗,一枚枚茶叶如绿色细针,密密地排成一列,端着茶碗的白皙手指与碧绿的茶汁凛然相映,他看着碗中晃晃悠悠的绿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七章 虚云(2)

天气转凉,天色黑得早,运丰号早早就点上了灯。放盐的仓库没有通电,点的是煤气灯,伙计们将一摞摞装盐的麻袋从外头的牛车里扛出来放好。善存在微弱的灯光里站着,仓库很大,他正好站在堆积如山的盐袋前,暗影挡住了他的脸。

秉忠从账房过来,见善存站在仓库里,微微一惊,忙走上前道:“老爷,这里又潮又冷,怎么在这儿站着?”

人影散乱,善存看着高高的盐袋子,似在回忆极为久远的事情:“秉忠,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些事情。”

秉忠微微一笑:“老爷是个念情的人,其实在我看来,当年的事情,也就像在昨天一样。”

一个伙计扛着盐包过来,见到二人,喘着气请了个安。秉忠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嘴边带着一丝笑:“我那时也跟这个小子一样,不过十四五岁,天天在盐铺里扛包,饥一顿饱一顿,为了长力气,想学着大人到烟馆买大烟抽,正好路上遇到老爷,老爷给了我三个包子,说:‘包子比大烟更长力气,还更省钱,看你一脸机灵样,怎么连这笔账都不会算?’”

善存呵呵一笑:“我那个时候偷偷从盐铺伙计手里买了盐卖到云南,躲着官府和盐商,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见你眼熟,知道你是我常跑动的那家盐铺的伙计,只觉得你可怜,忍不住就把一天的口粮给了你,却不敢再回去买,足足又饿了一天,到了五通桥才算吃上饭。”

秉忠道:“我那时去向盐铺的苏掌柜那儿打听了您,他说您精明能干,又能忍辱负重,是个一等一的人才,将来必大有出息。”

善存微微一惊:“他这样说我?苏掌柜当年偷偷帮我不少,我只以为他是可怜我。”

秉忠摇头道:“老爷贫寒起家,却无贫贱之气,当年干的是杀头的活儿,做得可是男子汉的事业。记得那年咱们卖盐到昭通,被官府的人发现,我们把盐倒进河沟里,两个人藏在老乡的玉米堆中,躲了一个晚上,那一天昭通下了场大雪,我们只穿着两件单衣,我冻得瑟瑟发抖,老爷却笑着问我:秉忠,你觉得你的命苦吗?我发着抖说:一直以来就没有甜过。老爷笑着说:现在已经是最苦的时候,不会再苦了,我们再忍忍,日子就一天天过得甜了,就像一个人在矿井里,到了最底端,以后每走一步,只能是往上走。老爷当时说着像开玩笑,可那语气,就好像是能看到很远的将来一般。”

善存慢慢闭上双眼,似在重温当时的场景。

秉忠继续道:“我们东躲西藏,挨了不少打,受了多少苦!后来终于攒了点钱。我问老爷有什么打算,老爷说:卖盐的,卖的是白白净净的东西,人自然也要清白,我们自己挖盐井!可为了给工人筹得打井的饭钱和工钱,老爷还是去找春秧街聚凤楼的老鸨借的钱。”

善存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眼中却隐隐泛起泪水:“那老鸨以前住在我们村,说我长得像她儿子,找她借钱是一点办法没有,当时没有任何人帮我们,五十两,偏偏就还差那么五十两银子,秉忠,我们的第一口盐井,可是有着妓女的钱在里头啊。”

秉忠含泪道:“老爷当时跪在那女人面前,给她磕头,叫她娘。老爷,谁也不会明白你的委屈,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善存微微一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没我当年那一跪,也没有今天的运丰号。在我看来,钱也是长着心眼的,只要我们抓住了它的心,不管它来自什么地方、来自谁的手里,我们只要抓住了它,它就会为我们做出事业来。”

秉忠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笑道:“那年那老鸨跑来找老爷,说洋货涨价,她买不起白糖,老爷二话没说,给她买了两条船的白糖,聚凤楼的伙计们到码头上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可是,你只吃了我三个包子,却给我卖了一辈子苦命。”善存笑了笑。

秉忠也笑:“人的命,早一步晚一步,都有不一样的造化。能跟着您,便是秉忠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善存怅然长叹了一声,道:“我自问我这一生,虽然发家时也做过蝇营狗苟的事情,但从未有心害过人,也从未真正昧过良心。这几年,我经常梦到当年的那场大火,若果没有那场火,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唉,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我这辈子,唯一不可说,不可辨的事。”

秉忠轻声道:“老爷,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善存道:“我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可是这世界上,一饮一啄,莫非前缘,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我们小心翼翼地计划,算计,可是,怎么能算得过命?那件事情虽然过了很多年,我以为我也找到了可以把它了断的方法,可是近来,我却很有些后悔。”

秉忠的神色也颇为黯然,过了片刻,方道:“老爷既然愿意赌一把,我们且耐心等待,我相信老爷的眼力。”

善存忽然一笑:“静渊这个孩子,眼力狠,下手更是又快又准,人之精明能干,比之当年你我毫不逊色。傅家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料到他竟然会使出那样的招数,一拿就是掐准了七寸。我们这个赌局,可是危险的很哪。”

秉忠轻叹一声:“老爷下的赌注却未免有些大了,可怜了七小姐……。”

善存目光中带有一丝柔软,一丝无奈,随即又是一丝坚定:“到现在我只希望我没有看错人。你儿子阿飞是为了七七连命都会不要的人,他都能舍得下她,自然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秉忠轻叹一声,点点头,问道:“老爷,您可是在计划什么?”

善存一笑:“这世界上,真只有你最了解我。你还记得我们运丰号开业那天我对你说的话吗?”

秉忠心中一凛,正色道:“您当时说:虽然今天当了一个清白的盐商,可这人的志向,不能困在那狭小的盐井里。我们是要做盐的生意,却不能仅仅当个卖盐的。”

善存点头道:“不错,自来多财善贾,长袖善舞,这几十年,我们卖盐,也兼做些运盐的生意,又开了几个钱庄,可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目光如炬,凛然前视,“所有的账目都在你手里,我现在要你帮我一件事,把运丰号这几年赚的钱,给我尽快分成四份,至于要怎么用,你很快就会知道。”

就像早已没动兵器的武士,突然又听到作战的消息一样,秉忠的眼中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

善存忽然想起一事:“同兴盛最近看来要不好了,你的丰记可危险的很了。”

丰记是秉忠在清河开的钱庄,多数与丰记来往的盐商,都是与善存关系极好的朋友,同兴盛吕清泉家是其中之一。这几家盐号间银钱流通,原料货物的供销,均由秉忠的丰记为其贷放进出的款项及利息。

秉忠躬身道:“老爷且把心放在大事上,这件事情,秉忠早有计较。”

善存道:“你的能力我自不必担心。只是我怕有人趁吕家萧墙之祸,借机往运丰号上使力,而你正好站在这个风口上。”

秉忠淡淡一笑:“有两个道理,跟着老爷这几十年,秉忠一直熟烂于心。一个是积而能散、富而能仁,还有一个:留得山在,不患无薪。”

善存听了,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微笑。

第一卷 洪流 第三十八章 虚云(3)

三妹来过林家好几次,孟夫人过来看七七时也会带着三妹。孟夫人提过两三次,让三妹到林家来照顾七七的起居,总被林夫人婉言谢绝。孟家虽然势大,但在这种家事上,也不便不强人所难,孟夫人说过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孟夫人每次临走时,碍于亲家母,也只是多叮嘱七七几句保重罢了,三妹不满,也无可奈何。只好在每次来的时候,争取一切时间陪七七聊天说话,帮她绣花,陪着她看着佣人们洗衣做饭料理家务。

林夫人从未让七七闲着,好在七七也怕无聊,多做些家务,也胜过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林家的下人不算太多,从黄管家以下,连着花工、厨子、做杂事的丫头们一共十五人,黄管家不怎么和七七说话,但他和黄嬢一样为人周到细心,话不多,事情却做得周全,为七七省了不少事。遇到七七处理不了的情况,也有黄嬢会主动站出来料理。佣人们对这个新过门的奶奶保持着一种合适的敬意和距离,林家向来严肃拘谨,佣人们也都不多话,有事说事,从不主动和七七谈心聊天。

楠竹是个伶俐乖巧的丫头,把七七的饮食、午睡,平日里出门买东西、散步,照顾得无微不至。可七七总对这个女孩子有种说不出原因的防备,楠竹偶尔会缠着她说一些孟家的事情,甚至包括盐铺的事情,七七对此事一向反感,所以也只能冷淡应对。

三妹过来的时候,会和七七一起绣枕头套。七七手艺灵巧,给卧室里绣了不少的枕头套。三妹和她做着女红,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孟家新近发生的好玩的事情,比如,沅荷跟秀贞闹别扭,被孟夫人训斥了一顿,秀贞想要孩子,不知道听了哪个道士的话,硬要去白马镇摸一个什么菩萨的鼻子,又被至聪骂了一顿。

七七听着,便如隔着软障子看皮影戏,颇觉得有趣好玩,可满心想参与到那情境之中,却总隔着那么一道,看不真切。

三妹见她神色,忍不住道:“七姐,你和姑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

七七脸一红,啐道:“我才多大,就要当人的妈?”

三妹叹了口气:“有个孩子陪你,你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了。”

七七倒是一怔。

她觉得三妹或许说得有道理,但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规律,安静,孤独。生了孩子,也得让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吗?她在心里暗暗摇头。

七七算了算,新婚后,静渊带她参加过三次酒宴,两次饭局,几次牌局。她自己从不喜欢打麻将,更从没有见过静渊打牌,也从未想象过自己丈夫会打牌。

秀贞笑过她:“留洋回来的人,怎么可能没点花把势?他年纪轻轻就当了东家,不会交际应酬怎么行?”又提醒她:“你也要多学着点,跳舞啊,打牌啊,喝酒啊,怎么都得会一点才行。丈夫在外头,你做老婆的自也要给他长脸,你别忘了,以前我们舅舅,不就是嫌舅妈太过拘谨不会应酬,便找了个姨太太天天带在外头晃悠?”

她也想学,当然一方面也是怕静渊找姨太太,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太过无知,陪丈夫出去,连怎么玩都不知道。静渊打牌的时候,她便乖乖坐在他身旁,想记住那些牌的名字,名字倒是容易记,可那些玩法、摆法,她却一窍不通,怎么也记不住。静渊的手长得很漂亮,拿着那些象牙麻将,更是显得修长剔透,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倒是坐在静渊对桌的杜老板主动跟七七搭话:“林太太平时喜欢玩些什么?”

杜老板就是活三牲里的“膀子”,似乎十分喜爱七七,见她呆呆坐着,便主动跟她说话解闷。

七七心不在焉应付了几句,眼睛只盯着静渊的牌。东西南北风,发财加红中,她记了又记,记了又记,然后再在心里默默背一遍。

静渊转头瞧了她一眼,忍不住轻声一笑:“别在这儿闷着了。这里人都抽烟,把你熏着可不好。”

“我陪着你。”她笑道。

静渊手一顺,把牌一放,赢了一个天糊。

杜老板和另外两个对家均笑着哎哟一声,静渊也朗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向来从容淡漠的他,此时是多么潇洒倜傥。静渊笑着拱手道:“叔叔们承让!”

七七侧头看着丈夫,她简直被他迷住了。他气质娴雅,有礼谦恭,又打得一手好牌。哦,她竟然也见到他抽烟了,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抽过烟!

杜老板新收的四姨太娉娉婷婷地过来,给这一桌的人挨个敬着烟,凤目含情,走到静渊面前,打开烟盒子,玉手纤纤递给他一只雪茄,手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亮亮的粉色,一闪一闪,她娇声笑道:“林东家,你赢了我家老爷的钱,老爷还让我给你敬烟呢,你看,这烟是我点呢,还是你自己点?”

杜老板和众人都呵呵大笑,有心要看她开静渊的玩笑。七七热血上涌,脸不禁变得通红。那四姨太见七七把头低着,呀地一声拍拍嘴,假意打了打自己的桃色的脸颊,笑道:“你看,东家奶奶在这儿,我还做这么多余的事情。”

对七七道:“林太太,要不,你来给东家点?”

七七直窘得眼睛都快红了,勉强笑道:“我,我不会。”

杜老板见她难堪,心里不忍,忙笑道:“金枝,林太太年纪轻,你适可而止啊。”

金枝娇嗔道:“哼,我才过门几天,你就心疼起别人来了。也是,林太太这么漂亮可爱,跟个小瓷人儿似的,谁见了不喜欢。是吧?”眼神瞟向静渊。

静渊笑道:“婶子谬赞了!谢婶子的烟。”

取了火柴,自己把烟点了。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七七看着他,再看看周围的人,突然间觉得自己非常多余。

“你回去吧。”静渊对七七说,七七的意念已经游移到远方去了,听到这句话,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向各位告了辞,朝外头走去。

出去的时候,听到杜老板笑道:“林太太还是个小幺妹,东家也不好好陪陪她。”隐隐听到静渊道:“哪有那功夫?”七七的脚步本已踏出会馆,听到这话,脚步不由得一僵。

静渊一直很忙,忙得甚至有时候不回家,即便回了家,他的话也越来越少。她慢慢这是知道他的习惯,这段时间,他一定有非常紧要的事情处理。

而这样的时候,他的脾气偶尔会变得很怪,她也不敢招惹他。

有一次,都已经深夜了,他依旧在外屋查看账簿,怕灯晃得她睡不着觉,他要么去书房,要么就在外头那间屋子。她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给他拿了件外套披上,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点什么。她心里亦觉得这理所应当。

偶尔她也会好奇,探过头去看他在书桌上究竟看什么、做什么,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砰地一声把账本扔到桌上,道:“睡觉!”赌气似的,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扔,径自上了床,把她晾在外头,一宿无话。

所以她只会安静地看他的背影,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下,他的背影显得高大,安稳,一成不变,他的衣袖有时候会轻轻晃动,却又缥缈得如雾一样。她看一会儿,便默默转身,回到床上独自睡了,过不多时,他会悄然上床,轻轻把她揽进他的怀中。

可一阵秋雨一阵凉,再也没有中秋节那晚那么温暖美丽的月色了。

余芷兰去成都准备结婚了,锦蓉大学开学,早也去了成都。说也奇怪,锦蓉离开清河,并未通知她,反而是静渊无意中说到,她方才知道锦蓉早就走了。

七七知道静渊与锦蓉家关系日益密切,林夫人见过锦蓉几面,似乎很喜欢这个女孩,夸她知书达理,虽然是个新时代的文明女学生,却没有一点骄矜之气。

七七当时就站在一旁,听了林夫人的话,脸上不禁一红。楠竹私下里提醒过她,她在林家一切都好,可太太总觉得她虽然表面谦和柔顺,骨子里却有股让人不喜欢的傲气。

七七当时很震惊,一为婆婆的态度,婚前她从未觉得这个婆婆会不喜欢自己,二为楠竹的大胆。

她立时板起脸,对楠竹道:“你此番话,我只当你是为我好,好意提醒,但以后千万不要背后说太太。她对我不满,她自己自会告诉我,哪怕教训我,我也心甘情愿。我虽有不是,但绝不是背后说人是非的人。”

楠竹听后,满脸通红,好几天不敢跟七七说话。

然而听到林夫人称赞锦蓉,七七心中仍有些难受。好在锦蓉与她关系甚好,静渊又和锦蓉的哥哥有生意往来,她便不甚在意。

林夫人那天还特意留锦蓉在家吃晚饭,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黄管家一定要把东家叫回来吃饭。

“这哪有这么只顾生意不顾家的?他今天若不回来,我可真要生气了,你告诉他,我若生气了,自有让他后悔的事!”林夫人把桌子一拍。

黄管家慌慌忙忙去了。

静渊匆忙回来,见到锦蓉和母亲坐在一起,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了。七七在一旁叮嘱黄嬢和下人们布菜,见他回来,亦无暇招呼他。林夫人便把静渊叫着说话,静渊还是那么少言寡语,林夫人似乎生怕他冷落客人,便主动讲了些静渊小时候的笑话。

七七在一旁听到,好些事情林夫人从未讲过,这倒让她讶异。静渊在一旁听着,脸色阴晴不定,容色十分勉强。

黄嬢轻轻道:“奶奶,你去陪着欧阳小姐说说话吧,也热闹些。这里差不多就好了,不用盯着了。”

七七心中一丝感激,她自过门后,虽有楠竹在一旁悉心照顾,但黄嬢却也暗自帮了她不少。

七七便走去坐到锦蓉身旁。刚坐下,却听林夫人语气淡淡地问:“至衡,沅荷怕是快生了吧?”

七七一怔,忙算算日子,笑道:“还有些时日,不过快了”

林夫人笑道:“亲家公就要抱孙子了,是不是不高兴坏了?”

七七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微笑应道:“是啊,哥哥们结婚得早,却一直没有子嗣。四哥算是第一个有孩子的,家里现在早忙开了。”

林夫人嗯了一声,把眼睛转向静渊。静渊一直低着头喝茶,觉察到母亲的目光,只不抬头。林夫人对静渊道:“宗族延续是每户人家的大事,你也要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