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回过头。

七年没有见了,当年她还只有十六岁,她出走的那天,离她十七岁生日只有不到五天。他原本打算带着她去游玩,去竹海,补偿他给她的伤害,补回他们没有过的蜜月。新婚三日后,他就抛下她,在那寂寂庭院,独对着他冷漠的母亲,学着洗手作羹汤,每日等着他从盐灶回家,她为了讨好他,一天喷一种香水,那是她,她那个时候多么爱他,她的眼里只有他

他看着她,眼中一热。

她长高了一点,却依旧是那么窈窕,她还是那么美,少女的纤细变成了**轻灵的风韵,她的衣服几乎可以用粗陋来形容,可再粗陋的衣服,却掩盖不住她身体婀娜的线条。

近了,她越走越近,风把她的秀发吹得凌乱,她脸色苍白,嘴唇乌青,衣袖、裤腿被藤蔓刮破了,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他看得清楚,她在发抖。

他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们有多长日子没有见了?”

“我女儿呢?”她的目光穿透他,他看得清楚,那里面也有一丝疯狂。

“为什么宁肯过这般下溅的生活,也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他根本无视她的问话。

“我女儿呢?”她咬牙切齿地问,手不禁捏成了一个拳头。

他瞥了她的拳头,微微冷笑:“怎么?想打我?现在你敢打我了?七年前你可不像现在这么胆大呢。”

她浑身颤抖,嘶声道:“我女儿在哪里?”

他突然目露凶光,大声喝道:“你女儿?她是谁的女儿?你跟谁生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回答我那个孩子是谁的?回答我”

她被他吼得打了一个哆嗦,可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她冷冷地道:“反正不是你的。”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容色平静无比,声音更是温柔,就如同他们无数次温存之后的絮语,可其中的一字一句却冷酷可怖:“你知不知道,就现在,此刻,我脑子里在想什么?爱你,恨你,折磨你然后杀了你,再把自己一刀解决了我明明都愿意为你改变自己,我明明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补偿你,你却不相信我,孟至衡,你不相信我你从我身边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我把你的东西都烧了,全都烧了,你最爱的花我也拔得一干而尽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又娶了一个女人,你的好朋友,欧阳锦蓉我跟她生了一个孩子,你给那个孩子做了件衣服,你像个下溅的女人,给我的儿子做了一件衣服”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指着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她:“怎么样?你高兴了吗?你从我身边溜走,就应该想得到今日吧?”

“静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娇柔动听,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心弦急颤。她看着他,用那双美丽的剪水双瞳看着他,她在强自镇定,“静渊,我不在乎你娶谁,我不在乎当一个下溅的女人,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你放了我,好不好?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也过我的日子,好不好?”她露出一丝胆怯来,可随即又鼓起勇气:“请你告诉我,宝宝在哪里?旅社的伙计说你带走了她,我在黑龙潭看到她的背篓和鞋子,静渊,宝宝是无辜的,你放过她,你把她还给我……她是我的命,如果你还顾及我们的情谊,你把她还给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丝哭腔。

他逼视她,目光倏地变得阴冷:“我再问你一遍,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咬咬嘴唇,摇了摇头。

又一阵风吹来,他的脸白得似乎透明,他看了看山下,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了。”

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往山下轻轻一抛,山风将它吹起,像一只鸟,伸展开翅膀。

衣袖,绿色的衣袖,她一针一线在那个衣袖上缝了小小的白梅花。

宝宝的衣袖。

她尖叫了一声,瞳孔收缩,猛然朝他扑了过去,像一只绝望的母狼。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二章 红尘飘零(1)

第四十二章 红尘飘零(1)

他一把将她攥住,她已经崩溃,使出了全力,他脚步一滑,差点两个人都滚下山崖,他紧紧将她抱住,死命地抱住,用力往后面退去,两个人纠缠着滚到崖边的草地上,他俯下身,将她双手双脚死命按住。

她发出绝望的哭喊,眼中的光亮在一点点涣散,再一点点聚合,变成仇恨,而他眼中也滴下了热泪,一滴滴落在她褪尽了血色的脸上,她厌恶地扭过头,死命的挣扎。

“畜生”她哭喊道,“林静渊,你这个畜生你杀了你自己的女儿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

他用力按着她、压着她,眼中欲喷出火来:“她是我女儿?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如霜似雪的笑来,可她的神情却如风中的雨丝,涣散,凌乱,眼泪在山雾中渐渐冻结:“林静渊,我为什么会嫁给你这个自私自利、没有人性的蠢货宝宝再过下个月就满七岁了,她生在民国十七年九月二十八,你这个蠢货,畜生你杀了你自己的女儿”

他发出一声呜咽,泪水汹涌而出,他将她用力拉进怀里,箍紧了,恨不得让两个人都变成碎片一般。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杀她你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现在就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把我的命拿走了,你把我的命拿走了”她哭喊道,她用力捶打着他,要用指甲抓碎他的脸。

“七七”静渊终于哭了出来,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七七,我是畜生,你说得不错,我是个畜生我让你吃尽了苦,受尽了伤害。可是七七,我再怎么畜生,也不会杀自己的女儿我早就知道宝宝是我的女儿,我早就知道……从我见她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我害怕相信七七……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情意我一确定她是我的女儿,我就能想到你为什么会离开我你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我才离开的……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山,我心里有多么煎熬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们母女这七年的艰辛我不知道该怎么挽回你们……我怎么办?我做错了这么多,我一错再错,七七,我怎么办啊”

他嚎啕大哭,属于他林静渊的矜持与高贵、冷静与机智荡然无存,他跪倒在地上,双手依然死命地搂着她,生怕她从他身边再次逃离:“我怎么会杀我自己的孩子……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真话,你做得绝,我要比你更绝,所以我骗了你,我要逼你说出真话七七……我好恨你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他捧着她冰冷的脸,猛然吻下,他们的牙齿如新婚之夜那般碰撞了一下,可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只有冰冷的眼泪,只有伤痛和毫无生机的绝望。

她任由他吻着她,让两个人的呼吸在喘息中无声厮缠。“把宝宝还给我,求你……你把宝宝还给我……”她的眼神已经空洞了,此刻的她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妈妈……

她听一个稚嫩熟悉的声音。

妈妈……

她用零散的目光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女儿,她的女儿远远地站在山崖上一片毛竹林里,从一块石头边探出了身子。

宝宝

他终于略微放开了她,她哭叫道,宝宝我的宝宝

七七朝女儿伸出了手,她左手的伤痕裂开了,布条早就被扯落,手掌中全是血。

宝宝飞快地朝她跑来,光着小脚,一边的袖子脱落,露出莲藕般胖胖的手臂,她身后是刘丫头,刘丫头伸手想拉她没有拉住,也许是怕静渊责怪,跟着跑了几步,便停下脚步。

宝宝一面跑,一面哇哇大哭,冲到静渊身前,她通红的小脸蛋上还粘着竹笋壳的绒毛,握起小小的拳头,使劲捶打着他:“你是个坏人,你骗我你欺负我妈妈我打你,我打你呜呜”

她的光脚丫上全是泥,她提起脚,一脚一脚踹向静渊,在他的裤腿上留下小小的脚印。

静渊任由她踹他,可是他心中却充满着伤痛与狂喜,他把她们母女用手臂圈了起来,抱在一起。

宝宝,他颤声道,宝宝,我是你爹爹我是爹爹啊

宝宝用小手推着他,钻进七七的怀中。

“妈妈呜呜,呜呜”

她紧紧抱着女儿,一滴热泪滴在了宝宝的额间,就如那日分娩,她的孩子,就是这样用母亲的血泪受了洗礼。

她紧紧拥抱她的珍宝,七年来一直支撑着她给她力量的珍宝,可却似乎在这个拥抱里使劲了一辈子的力气,突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心里那根维系着全身精力的发条,终于不用一直不停地拧着,停了下来,前尘往事在记忆中筑起的一道高墙,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车声,人声,官道上扬起的黄色沙尘,罗飞嘶哑的呼唤:七七,七七

声音被风撕裂,一寸寸飘到她耳鼓,她捂住耳朵,泪流满面蜷缩在一辆装着麦秆的牛车里。

那辆牛车,就在罗飞的那辆汽车旁边。他做梦也想不到七七会在里面。他只知道她要逃,逃得远远的,他根本想不到她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逃离是在一瞬间决定的事情,尽管一路上她就一直在思考怎么逃跑,可是胭脂与罗飞一直寸步不离,而她也太过虚弱。

他进旅社后,她慢慢起身把窗户摇开透气。她看到了那辆堆着高高麦秆的牛车,一个背着孩子的乡下女人站在旁边,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个黑黢黢的饼子,一片片掰给那个孩子吃。

她看着忍不住要发呕,可立时却电光火石般有了个念头。

驿站的街道,骡车、马车、汽车交杂穿行,走茶马道的云南商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辆大货车开来,在逼仄的街道上扬起呛人的尘雾,行人纷纷避让,捂着嘴。

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罗飞盖在她身上的外衣里有钱包,她想也没想就拿了,拖着还不算沉的箱子,打开车门,一步步艰难地走向牛车。

那个乡下妇人吃惊地看着她。

“你……你要做啥?”她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少女,却大着肚子的女子,眼睛瞪得老大。

“求你,大姐你有孩子,你是当娘的,你一定是个好心人,求你可怜可怜我我被拐子拐了,求你帮我,让我在你的车上躲一躲”

她从林家逃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惟独手上有一对琉璃翠的镯子。她褪下镯子,把它们放进那女人的手中,浑身发颤:“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就在那个旅社里,求你让我躲一躲”

那个女人伸手拉她,发现她的手火烫一样,惊道:“小幺妹,你发着烧呢”

七七恍如快要溺死的人终于寻到了一块浮木,紧紧握住她的手:“没事我没事”她看看四周,灰尘扬起,人们在飞跑躲避。

她说:“快,快拉我上去”

她脑子里一阵阵眩晕,强自忍住才没有呕吐出来,那妇人用麦秆把她和行李盖住,刚弄好,罗飞就从旅社中出来走到他的车子前。

乡下妇人心中怦怦乱跳,看着那个沉稳、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分明是个体面人的样子,怎么会是个拐子呢

他用接近疯狂的目光搜寻着他周围的每一辆汽车,询问每一个人,他知道这里走货的商人很多,说不定七七就藏在他们的货车里。有一个人好像对七七有点印象,只是刚才捂着眼睛口鼻躲灰尘,不知道七七往哪个方向去了。

中国人,古往今来就有乱指路的习惯,他想也没想就对罗飞说:“好像是有一个大肚子的年轻太太,看不清样子,往……嗯……往那里去了”他指了指一家粮油店的方向。

八月末的阳光穿透了麦秆,似一把柴火,而她是柴火炙烤着的祭品,皮箱硌着她的脊背和柔嫩的脖子,她的腿早已经肿了,变得麻木,她怕这双腿很可能会断掉,所以总是强迫这双腿轻轻挪动,再没有知觉,她也要使劲动一动。牛车在颠簸不平的路上行走,不时晃荡一下,她用手紧紧护着肚子,其实她也不知道这双手放在上面究竟能不能起到保护的作用。明晃晃的光影刺着她的眼睛,牛车离罗飞越来越远,他的呼喊变得细碎。

阿飞,对不起麦秆在她细嫩的脸颊上划出了细细的伤口,她无声地泪水流下,脸颊似被开水烫了般火辣辣地疼。

“小幺妹,你要去哪里?”那妇人问她,。

七七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无助地看着她。

那妇人把她带到一条窄窄的山路边,说:“我只能把你放在这里了,我车里的麦秆都是人家酒庄里要的,我得给送去。”

她帮七七把行李提了下来,又把她搀扶下来,七七双腿发麻、站立不稳要往一旁倒去,她忙又扶着她站了一会儿。问:“快生了吧?”

七七点点头。

“你家男人呢?你怎么会被拐子拐了?那人真的是拐子吗?”

七七只是默默流泪,那妇人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孩子,身子左摇右摇地说:“你如果要报官,我可以陪你去,你大着肚子,总要有人照应才好,家里人肯定在找你的,这外头太乱了,你挺不过去”那妇人叹了口气。

七七惊恐万状地摇头,泪如雨下:“不,不不要报官,他们都是一伙的,拐子和他们是一伙的”

那妇人颇是为难,看看天色,道:“我要走了,小幺妹,前面有个茶铺子,平日也给人投宿的,不过就是脏,都是住的我们这些乡下赶场的人,你去那里歇歇脚,要碰到好心人让他们再送你一程。”

七七感激地道:“谢谢你,大姐”

那妇人点点头,把手镯还给她:“我拿这个没有用的。”

七七怔了一怔,忙掏出罗飞的钱包,里面倒是有一叠大钞,她不敢当着那妇人细数,按颜色抽了张面额最小的递给她。

她暗自羞愧,心道:“我若不是只有这些钱,定然会多给你一点,真是对不

住了。”

那妇人倒是没有不满,很自然的接过了钱,见七七吃力地拖着箱子,忍不住道:“别嫌我说得粗鲁,你是个娘们儿家,独自吃饭住宿,总会遇到一堆难缠的事情,就是拉屎撒尿,也会有急死你的时候,还是听我的话,报官吧。”又叹了叹气,牵着牛车慢慢走远。

……

作者附言:章节越写越难,感谢你们一直陪我到现在,偶会加油的……

呃……希望大家多给点意见……鞠躬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三章 红尘飘零(2)

第四十三章 红尘飘零(2)

七七满脸通红,不知道是那妇人的一番话让她害羞,还是因为烧没有退的原因。把箱子提了提,走了几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秋老虎的高温,田埂路上热浪一阵阵袭来,天上的微云俯瞰着她,似乎她是它们在无意间遗失的一个孩子,被丢弃进了一个磨子或是一个烤箱,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她被碾碎,被烈焰烘烤。

她怏怏地坐在箱子上。

这个行李箱,是罗飞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老早就买好的,从法国辗转运到清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她还住在犍为的工地附近,他带着胭脂回了趟清河,顺便就把箱子拿了过来。她正在给宝宝做衣服,他们回来,把箱子放到她面前,罗飞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知道她肯定会喜欢。

极具韧性的白杨木,内衬是亚光纹云丝和丝绒,还有一个支架可以放一套咖啡杯,内衣、衬衣有专用的格子,里面另有一个小箱子,罗飞说:外国人心想得细,这个箱子是给女孩子的,里面这个小的用来放布娃娃。

她确实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笑得嘴都合不拢。她知道罗飞喜欢看她笑,她就由衷地露出最美丽的笑来。

她看着箱子左下角刻的asnieres的字母,试着读:阿斯………,脸颊红晕上来,有些害羞,没有读下去。

罗飞笑道:“那个上海买办说,这就是这个箱子工厂的名字,叫埃斯涅。”

他读起来却像是“爱死你”,胭脂在一旁听着,嘴角不由得尴尬地抽动了一下,七七用手抚摩着箱子,脸立时变得通红。

“七七,等孩子生下来,休养得差不多了,你就去念书,提着这个箱子。”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

她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就是有些沉。”

他笑道:“这样才坚固啊,手柄用的是最坚实的厚牛皮呢。”突然声音一顿,笑容凝结在嘴角。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是在那一天,她决定再也不能拖累他。她只想时间赶快过去,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她再走。

泪水涌上七七的眼眶,茫然四顾,荒村野路,阳光把她四周的颜色全部变成了一个浑浊的色调。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得这么匆忙,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跟他讲。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眼中熟悉的世界突然间变成了一片毫无用处的废墟,她认为她是有错的,这个世界坍塌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自己,可她却搞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这条路临近官道,她不能久留,发了会儿呆,一咬牙,慢慢站了起来。

她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张六尺宽的衣料,摊开衣料,把孩子的衣服全放在里面,又捡了两套自己常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把箱子拖到田埂边,推进水田里。

听到那沉闷的扑通一声,她的心疼了一下。可是箱子真的太沉了,她带不走,她的过去也太沉了,她决定都丢下。

喘了会儿气,汗水流到眼睛里扎得发疼,手绢湿透了,她只好用手擦了擦汗,用力把包裹往身上一套。

十七岁的孟至衡,面对自己选择的、废墟一样的命运,她连思考的力量也积攒不起来了。惟独清楚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宝宝,妈妈为了你,什么苦都吃得。”她一面挪动脚步,一面悄声跟孩子说话,“可是……”她突然哭了出来,“可是,妈妈能吃苦,宝宝不可以吃苦啊”眼泪又涌了出来,烧灼着她苍白的脸颊。

她知道孩子能听到,每次她跟孩子说话,她都能感觉肚子里有轻微的动静。她含泪微笑着,似乎怀中已经抱着一个婴儿,白白胖胖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用可爱的小手轻轻抓挠着,小脚踢踏着,回应着她温柔的言语。

她忽而微笑,忽而流泪,忽而自怜自伤,忽而又给自己打气,擦了擦眼泪和汗水,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

她走到了那妇人说的小茶铺,这一段只有几百步的距离,她却如走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小茶铺的外头全是牛屎鸡粪,一个乡绅打扮的男人坐在一张条凳上,身边桌子放着一个大土碗,装满了熟鸡蛋。他一个个剥着鸡蛋,把蛋壳扔得满地都是。他的脚旁放着几只死兔子,苍蝇绕着兔子飞来飞去。

七七目不斜视、小心翼翼路过他,也捡了根凳子坐着。

他吃着鸡蛋,嘴里塞得满满的,瞟了她一眼。

几个村汉也瞟了她一眼,不,不止一眼。

茶铺的伙计给她倒了一碗茶,水洒了一桌子。

她咕咚咕咚地把茶喝完,又要了一碗,那伙计与她的眼睛一对视,手忍不住又颤了一下。她漠然不语,把那碗茶喝完,低下头,费力地把自己鞋子上沾的鸡粪一点点在地上蹭掉。

“喂小姑娘,”那个吃鸡蛋的乡绅把身子转了过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他嘴里没有吃剩的鸡蛋黄,忍不住想呕吐,忙把眼光挪开不看他,可对面有四个光着上身的乡下汉子,正睁大眼睛盯着她呢,她只好又把目光移回来。

“过路的。”她说。

“你男人呢?”

“我没有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