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不像他平日说话的风格,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待她回答,也知她必不会答的,自己傻傻笑了笑,便去浴室放水洗澡。

他把水悠悠捧在手上,突然想起那句话:掬水月在手。

人世间多少过眼云烟,独有她一个,他不会放手,这份情意,再怎么也不能从自己指缝间溜掉。

真是命啊。他看着朦朦的蒸汽感叹。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可他知道她定没有睡着,在等着他。

他暖烘烘地上了床,重又把她搂住,把下巴放在她肩头,闻着她头发的芳香,就像时间倒流,又回到这一日下午,而他没有和她争吵。

他悄声说:“你知不知道这一路来我在琢磨什么?”

她只是不作声。

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我在想,宝宝要上学了,总得给她取个学名吧?不能叫林宝宝,对吧?”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他伸过去握住,磨蹭着她食指上的茧。

“那叫什么呢?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好了一个名字。”他说,“就叫林乖宝,你说好不好?”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微笑。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将他死死抱住,把头埋在他胸前,嘤的一声哭了。

他安静地等着她哭够,手摩挲着她的背,万语千言,却不发一声。其实他知道,只要她难过的时候他在她身旁,不离不弃,就够了。

她躺了这么久,脚还是凉的。他便把脚伸过去,想夹着那双凉腻腻的脚,把它们捂热,她把脚挪开要躲,他便又伸过去,腿盖了过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方把她的脚慢慢勾到身旁。

她掀起他睡衣的一角擦擦眼泪,轻声道:“小心冰着你”

他却觉察到她竟然连膝盖也是凉的,便把手放下去给她盖住,好一会儿,他突然哀鸣一般:“七七,没了你我会死”

她吸了口气,紧紧抱着他,用尽了全部力气。

他们就这么紧紧拥着,把呼吸交缠在一起,又像是合为一个人,在一同呼吸。

“明天我们好好想个名字。”她说。

“我早想好了的。”

“不能用那个。”

“哪一个?”

“林乖宝。”她还是忍不住要笑,脑子里出现宝宝各种模样,满地打滚耍赖的样子,和松鼠说着话的样子,皱着脸哭的样子。七七想:我多爱这个孩子啊,爱得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觉得挺好。”

“太像拿人取笑了,先生在学堂点名叫林乖宝,多好笑。”

“林婉懿。”他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叫林婉懿。”

“哪个懿?怎么写的?”

他在她手掌里一笔一划地写。

“比划太多了”

“嗯,是有些多,二十二划呢。可寓意吉祥,是温柔美好的意思。我本来想取成林晗玉,又有玉澜堂和晗园的字在里头,后来觉得写出来土气十足,又差一个字成林黛玉,因此就舍了。”

她反复念着林晗玉三个字,说:“林玉晗呢?”

玉晗,玉晗,他也念了几遍,否决了:“不好,有风尘气。真是奇怪,晗和玉字都是好字,合在一起却俗不可耐。”

“那就听你的吧。”

他把一只手拿上来放在她的锁骨上,想起那片淤痕,说:“把你弄痛了。”

她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让你去看文斓,只是心里乱得很。”

“你明天跟我回盐店街一趟,行不行?”他小心地说。

“不行。”

他刚想说:“那等你想去的时候去。”

她打了个哈欠,道:“等接了宝宝,我们一起去。”枕在他肩上,手和他握着,说:“睡吧。”

他又磨蹭她手上的茧,轻声说:“我要把它磨平……磨平。”低低的细语,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平稳的呼吸。

次日,静渊吃过早饭便去了盐场。至诚拨了个电话到晗园,告诉七七他拿着钱去给罗飞,但罗飞却说之前那张汇票并没有兑现,这钱不用给他。

七七忙道:“你一定告诉他,千万不要把那张汇票冻结了,一旦有人把钱兑了,便告诉我一声,我便把钱送过去还他。”

至诚道:“怎么这么麻烦,七七你也真是,何必跟他见外,都是自己人。”

“两回事。”

“你们两个人,总是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把简单的事情又搞复杂。你自己去跟他说,我不管。”他说到“我不管”这三个字突然笑起来。

七七也笑,他们都知道“我不管”,是宝宝的口头禅。

至诚道,“明天他也会来,你到家来自己跟他说吧。”

第一次和女儿分别,她早已思念近狂,挂了电话,走到写字台旁拿了笔,写林婉懿三个字,看着看着,一会儿觉得很熟,一会儿又似乎三个字都不认识了,似痴了一样。

到中午,厨房正准备着午饭,静渊却带着文斓过来了。

她坐在客厅里刺绣,是梅林,香雪海,打算制成座屏。静渊走进来,她抬头奇道:“不是说在盐场吃饭吗?”

静渊微笑道:“我把文斓带来了。”

她顿时紧张,把手中的活计放下,低声道:“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也没有给他买什么礼物。”

“你不是给他做过衣服了吗,还送那么多布偶玩具。”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总不免回想起在璧山见到的她窘迫的生活。

七七走到窗户边往外看,见文斓穿着浅蓝色小衬衣,罩着卡其色的背心,细格子的裤子,正蹲在门廊下,逗着宝宝的四只灰兔,乌油油的头发,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眉眼几乎和静渊一模一样,她想起静渊以前说他小时候很胖,估计就是文斓这个样子了吧?

她看着这个孩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想从他脸上找到锦蓉的影子,却失败了,她几乎已经忘了锦蓉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脸上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静渊带着七七出去,叫:“文斓,过来。”

文斓转过头来,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抬起头仔细打量七七。一开始,他的眼神中有着戒备和紧张,可随后却变成了好奇。

他想起了宝宝,他从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看到了宝宝。那么美丽可爱的小姐姐,有这么美丽可爱的妈妈。

“文斓,你好。”七七朝他微笑。

文斓看着她,小小的心灵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这种微笑,他只想起春天在玉澜堂天井里摆着的瓜叶菊,红艳艳的,晃眼睛。

“你好。”文斓说。

“这是小姐姐的妈妈,是你的……,”静渊顿了顿,侧过头朝七七笑:“我真说不出这两个字,他该叫你大妈。”

七七的脸很容易就红了,静渊把她的手拉住。

文斓突然悲哀地意识到:“爹爹不爱我妈妈,他永远永远不会爱我妈妈。”他替母亲感到绝望,可他又爱父亲,所以他自己也绝望起来。

七七见文斓那双像极了静渊的漆黑眼睛里是一片哀伤,他才五岁,就有了这哀伤的眼神,不由得暗暗心惊。

“作孽啊。”她想。

文斓跟着他们进了屋,在沙发上坐着。看到七七随手放在一旁的绣花绷子,便拿起来看。

七七笑道:“这是梅花。”

文斓见只有树干,没看到花,便说:“没有花呢。”

静渊微笑着看了七七一眼,心想:我儿子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连看到东西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七七走过去坐到文斓身旁,抿嘴一笑,从他手中拿过绷子,另外用粉红色彩线穿了针,飞快地绣了很小一片花瓣在旁边,笑道:“你过一阵子来,就会看到好大一片花,像海一样。”

文斓想起祖母和母亲说的话:你爹爹被狐狸精迷住了。

他看着父亲,真是被迷住的样子。

原来狐狸精这么好看,他又看了看七七的侧脸,眼睛不由自主往七七身后看去。

他伸过手去,心想:我要把她的尾巴找出来。

小手突然用力。

七七啊了一声,满面通红的跳了起来。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四章 岁序不言(2)

第二十四章 岁序不言(2)

七七穿的是绿色织纹旗袍,紧实地贴在身上,臀上被文斓一抓,立时揪出一小块褶皱,像片小山丘。她又羞又痛,飞快伸手将衣服拉平,见静渊板着脸站起来就朝儿子走过去,忙用手拦着:“没事,不要怪他”

文斓一出手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见父亲瞪着自己,脸色吓得煞白,从沙发上跳下来,灰溜溜躲到七七身后去。

“她没有尾巴。”他想,突然放下心来。鼓起了勇气,握住七七伸过来的手。

静渊又是气又是好笑,儿子一向斯文有礼,刚才他的动作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简直难以想象。趁七七去厨房,把文斓一扯,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瞪着他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别以为我没看到。”

文斓的小脸腾地红到耳根,额头上的包散了些,伤痕颜色却深了,静渊看着,心中顿时一软,便说:“你是跟你大妈开玩笑,是不是?开玩笑哪有这么开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文斓低下头怯生生地说:“我想抓尾巴。”

静渊没听清楚,问:“什么?”

文斓的声音更低了:“我……我想抓尾巴。奶奶说,她……她是狐狸精变的,我想把尾巴找出来。”头慢慢垂下,像个小罪人一般,“可是我没有抓到尾巴。”

“你呀”静渊哭笑不得,在儿子脸蛋上揪了揪,他被父亲揪痛了,却立时知道父亲不怪自己,便高兴起来,在他腿上扭了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不对,知不知道?”静渊一本正经地说。

文斓温顺地点点头。

吃过午饭,文斓在露台上玩他带来的小汽车,静渊和七七站在一旁看,文斓把小车子用力往前推,嘴里咻咻有声,自得其乐。七七轻轻一笑,对静渊道:“你小时候也这样?”

静渊摇摇头,“他比我过得好。”

她听他说过他小时候,叹了口气。文斓追着小汽车跑过来,七七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心想: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只觉得酸苦难言,走过去,轻轻拿手帕给文斓擦脸上的汗,小心地避过他的伤,眼神中充满爱怜。

文斓呆呆地看着她,大眼睛亮闪闪的,轻声问:“你是小姐姐的妈妈?”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去她外公家了,改天我带她来找你玩,好不好?”

文斓笑着点头,由衷地说:“你穿绿衣服真好看。”

他从没有见过一女子,包括他心爱的母亲,可以将绿色的衣服穿好看过,大多衬得脸色土黄,像一棵青菜。除了眼前这人,像塘中的青莲。

七七说:“谢谢你。”

文斓转过头,见父亲一脸喜悦地看着自己,他在玉澜堂从未见父亲这么喜悦过,突然一阵烦躁,便又低下头玩他的小车,用脚踢着车走,一直踢到门廊上。

忍不住回头,却差点吓得摔了一跤,他看到静渊伸手往七七臀上一捏,还嘿嘿笑了笑,她往前蹭了一步,在父亲手上重重一拍。

刚刚才教训完他,现在他自己却这样文斓觉得自己被父亲欺骗了,便气得咻咻地叫着,一路踢着他的车跑了,收势不住,小汽车撞到端着水果上来的小桐腿上,翻了个个儿。

“怎么了小少爷?”小桐见他面红耳赤。

“哼哼”他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抬起脚把小汽车又翻了过去,心里却不怎么难过,从托盘里抓了一个洗好的大鸭梨,使劲一啃,突然闻到嘴里一股血腥气,跟着就是一阵剧痛。

小桐叫道:“唉呀,小少爷你嘴里全是血”

静渊和七七闻声赶紧快步过来,文斓一嘴的血,嘴巴上一圈也都是血,七七大惊,忙给他擦,小桐吓得手足无措,直说:“我,我没做什么”

静渊掰开文斓的嘴,见到他牙齿中露出一个大缝,文斓手里还捏着梨,另一只小手里握着他刚掉的一颗门牙,对父亲说:“我牙齿掉了。”说话漏着风,凉凉直往嘴里窜。

静渊松了口气,说:“乖儿子,没事,你在换牙。”

七七一张手帕子上都是血迹,问他:“好孩子,你痛不痛?”

文斓含着口水说:“不痛。”

他头上顶着包,已经觉得十分难看,如今嘴里透着风说话,偏过头,对着窗户玻璃龇开嘴,见到自己空空的大牙缝,突然万念俱灰,哇地大哭起来,手高高举着,拳头紧捏着不住颤抖,像在抗议。

丢死人了,他哭着绝望地想,真是丢死人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想,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他哭得痛彻心扉的样子,咧着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七七看着也不禁有些慌,又觉得他万分可爱,心想也许静渊小时候哭也是这样,现在却是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

静渊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对文斓道:“跟你说过哭是讨不了赏的,你怎么回事?”推了推他的小肩膀,“快走,快进去”文斓便流着泪往屋子里走去,静渊说:“还哭,不许哭了,我带你去漱口。”

文斓抽抽噎噎拉着他的手去浴室,静渊一路走,一路也忍不住笑,他太清楚文斓了,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和他一样要面子。

文斓下午被送回了玉澜堂,锦蓉和林夫人都知道他去了晗园,忙围了过来:“文斓,那边什么样?那女人有没有欺负你。”

“不知道,没有。”他冷冷地道,其实他想宣布:“我牙齿掉了。”

“她有没有说起我们?”

“不知道。我牙齿掉了。”

“你们一起吃的午饭?”

“我吃了热凉粉凉粉做成的热的,我牙齿痛得很。”

林夫人对锦蓉道:“他定是把黄嬢叫过去了。”

“谁?”锦蓉说。

“老黄家的,七年前被撵走的。”

“我牙齿掉了,妈妈。”

“呀,过来给奶奶看看,还真是,没事孩子,过段时间就长好了。”

“来,让妈妈也看看,唔,瞧这小嘴你爹爹呢?还在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