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从来没有单独相处朝夕相伴过这么长时间。纵然曾在心底无数次期待过,可真正实现,代价却如此惨痛。

身心都遭遇重创,虽然从来不说,但半夜她经常突然醒来,不是在噩梦中惊醒,就是被身上的伤疼醒。

静渊从不跟她提起一句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要忘,他更要忘。

她有时发现他总在暗中悄悄地观察她,一开始是因为她行动不便,只要稍微有个动作,他立刻就会紧张地走过来,问她:“要什么?我给你拿”

直到她有一天从镜子里发现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珍爱的瓷器变成了碎片,他再怎么喜爱,可那已经是碎片,再也无法愈合的碎片。所以才绝望,因为他还爱着她,爱着那些碎片。

可她在他的眼中,已经成了碎片。

她觉得有些事情本不用解释,可她太了解他,那么自尊要强。

终于能下地行走那一天,静渊很高兴,高兴得把她抱起来,抱得紧紧的,她仰望着他,见他脸上每个毛孔里都流露着喜悦,也不免被他感染,微笑着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低下头亲吻她,他确实想,可嘴唇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像想起了什么,他把脸用上往后一抬,整个身子都往后面一仰。

尴尬的静默,难堪的对峙。

她轻轻挣脱站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自己的刺绣。

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因为……。”

她被他的话刺痛了,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知道。”

很多事情,七七从没有告诉过静渊。

出事之前,她曾去找余芷兰的丈夫,求他在欧阳松下马后帮静渊开脱罪责。也是那一天,她去找了罗飞,求他罗飞找到制约欧阳松的把柄,以免欧阳松被清查时连累静渊。

杜老板不愿让自己的产业被儿孙挥霍殆尽,又不想交给善存以使杜家盐号的名号被孟家代替,因此托七七将西华宫的地契交给罗飞,盐井则交给静渊,三七成的利,杜家为三,罗飞与静渊均占地租及股利的七成。

杜老板说:“至少杜氏灶台的烟火未绝,我别无所求。”

要正常经营盐井,井灶的拥有者,不得不依赖于土地的拥有者。

而地租要保值甚至增殖,又决定于盐井生产效益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静渊与罗飞,会是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敌视对立的关系。他们联合在一起,即便善存真的要实施打击,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只是变局太快,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

七七养伤这段时间,除了雷霁公祭、警备局调查、还有这次商业协会对杜家财产进行公证和拍卖,静渊一直没有离开过七七半步。余芷兰的丈夫是刘湘派来的督办,亲自公告了对于罢市的处理,以及杜家部分财产分配的情况,这个时候静渊才知道,自己又拥有了清河最好的四口盐井,他根本没有料到,七七不声不响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

他在清河的岸边徘徊许久,不知是悲是愁,只觉得她对他情义,他对她的痴恋,都成了一种负担,无论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全变成了压在心里的石头。

他整宿睡不着,却不敢翻身,怕吵醒了她。可她也常彻夜难眠,心里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无法入睡。

偶尔会听到他说梦话,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她近日很少哭,每到这样的时刻,那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

她明明离他这么近,他却在梦里呼唤她,就像她在远方,在天涯。

他在疲惫中醒来,看到她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他一惊,忙起身把她揽在怀里,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突然很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她仰起头看他,见他眼睛闪闪发光,她说:“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去想,我也怕你介意。没有,他没有得逞。”

她说:“静渊,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这样的解释。”

他愣住,心中却渐渐泛起痛楚,不可抑制。

他恨,恨自己。

他把她抱紧,她盈盈有泪,却是没有让它落下来,咬了咬嘴唇,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说:“七七,我带你去看竹子。”

他以前就曾告诉她,想带她去看那片海一样的竹林。

当年他父亲去世,他堕落,自暴自弃,后来躲到了这里,总算摆脱了悲伤振作了起来。

这片绿色的海洋,像能荡涤尽世间的哀愁于烦恼。他带她来,他们一起忘记。

她的左手也慢慢恢复了,但是他还是会帮她穿针,事先把各种颜色的绣线穿好了,这才出去干活。

七七第一次见静渊干农活,把外衣系在腰上,拔萝卜、摘野菜、杀鸡、做饭,林家祖上虽是御厨,可他的厨艺却委实不怎么样,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油放得太少。最后还是她上手,把他的小炒仔鸡重新下锅,加水炖上。

她手上无力,他负责拿锅铲来回搅拌,两个人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慢慢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下了场雨,井里全是泥浆。天晴后,静渊向农户借了斧头和麻绳,又雇了些人,砍了几根大楠竹,用竹筒搭了一个长水管,从半山的泉眼接了水。

泉水四溅,汇到院子外头的水缸,再慢慢浸出来,流到排水的小沟渠中,水声潺潺,闪耀着光彩。

静渊累得一身汗,把嘴凑到管子前大口大口喝,泉水喝到嘴里,久违的甜美。见七七站在身旁微笑凝视,便恶作剧地把她一拉,泉水溅了她一脸,他哈哈大笑。

七七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也凑过去喝了一口,多么清甜的滋味,她鼓着嘴,含着一口泉水,双颊红红的,说不出的娇艳可爱。

刚刚咽下口里的水,却突然唇间滚烫,已经被他温柔有力的嘴唇覆盖。

第六十四章 浮华借问(3)

阳光被翠绿的竹叶过滤,悄无声息地洒在他们身上,带着暖意,带着湿润的泥土清香,被他身上的温度一蒸,暖烘烘地把她包围。

他轻柔地吻着她,缠绵悱恻,绵长温暖,小心翼翼。他是风,而她像一片竹叶,被风一吹,便往后轻轻一折,他忙把她抱紧, 嘴唇却不放开她,密密地啜饮着。有一瞬间,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阳光荡漾的清河边,在那个春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几多辛酸。

有轻云慢起,笼在浩瀚绿浪上,泉水潺澴穿过柴篱,星星点点的闪着光。

一滴泪水,悄悄滚落到她的脸颊,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她的,只知道这苦涩的甜蜜被两个人一起品尝,那滋味一直落到心里,像露水,明知它很快悄散,所以倍加珍惜。

吃过晚饭他去洗碗,顺便拧了抹布掷到桌上,笑道:“给你活动一下腰。”

她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红,低头用右手拿起抹布默默擦桌子,静渊拿大木盆盛着水,坐在门口洗碗,寂静的夜里,碗碟在盆里轻撞的声音,却如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让人心中宁静空明。

把水倒了,他端着盆子进屋,七七坐在桌旁,托腮静思。秀发披散着,末端略有脱落,不似以前那么浓密,油灯下她的侧影单薄柔弱,静渊看在眼中,心潮翻涌。

七七回过神,见他傻站着,莞尔一笑,起身去床边柜子上拿了针线盒,向他招招手:“把东西放了过来。”

他忙把盆子放下,走进她。

七七给他把外衣脱了,轻轻一展,静渊这才发现原来衣服背后撕了一个口子,七七道:“上好的料子,你却穿着它劈竹子,真是糟蹋东西。”

静渊辩解:“我原来脱了放到一旁的,可能是穿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给刮了。”

七七道:“我把它补好,回去后,你若不喜欢,拿去送人就是了。”说着拿起针,又挑了一团与衣服颜色相近的线,笑道:“劳驾你穿一下针。”

静渊道:“太晚了,明天再补吧。”

“没事,很快的。”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她让他把衣服牵着,自己单手缝了起来,他匀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左手,极轻柔、极温暖地握着,七七低着头,秀发映着光,发丝偶尔在他脸上轻拂。

静渊忽然笑道:“刚才在外面洗碗,真是眼睁睁看着下霜,就那么一层层结在地上,倒是不觉得冷,只是新奇。”

她抬头朝他一笑:“这是南部,霜下得晚,要是在别的地方,如今这个时候都快下雪了。”

“你冷不冷?”他往她身边又靠了靠。

“还好。”

他掀起自己的衣服,把她的左手放进去,靠着他热乎乎的皮肤,她这时却不好意思再看他,只低头缝衣服。

日月于天,江河于地,而他们在天地间,就是这样一对寻常夫妻。

也许是因为乱世之中弥于身亲,也许是此情深重,反而更觉事事沧桑。

他小时候听过一出戏,不记得名字,少年郎被奸相严嵩招亲,新婚之夜,小姐见少年郎愁思溢满眉尖,担心地问:莫不是为妻容貌丑,郎君心中不如意?

少年郎说:不是,娘子的容貌比西施,夫妻又岂在容貌论。

小姐又问:那是家童丫鬟无礼数,郎君跟前应声迟?

少年郎摇头:读书之人有大志,我岂为此挂心思?

这个少年郎心怀国仇家恨,投奔严嵩时用的是化名,见妻子意诚。忍不住执着她的手:我道奸相生奸女,原来荆棘中有兰荪。他殷殷的叫她:娘子!

小姐泪垂:官人!

少年郎说:小生本名不姓张,不住杭州住金陵。

所谓相知,原来只需一瞬,而这一瞬的相知,却又如此漫长,漫长到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如此坚韧,天地万物也不能为之夺走。

静渊几乎要流下泪,只好把脸转开。山居简陋的床头柜子上,一个小罐子里插着他白天在林子里给她摘得野菊花,清幽幽的香气,朦朦胧胧中透出柔和的金色光晕,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心酸,那么多的回忆,就这样静静绽放。

七七一鼓作气把衣服缝好,吁了口气,把针线收好,又将衣服整整齐齐叠起来,转头对静渊笑道:“好了,林东家。”

静渊颤声道:“七七,我发誓,此生再不负你。”

她依偎着他,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并不知道此刻她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说:“我只有你了,我和宝宝只有你了。”

他一向睡得浅,却没有想到她起的比他还早,外面还黑着天,有一刻他几乎以为才刚睡没一会儿。

七七八衣服穿好了,坐在床边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把你吵醒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怎么起这么早?”

“这段时间睡得够了,”她嫣然一笑,“你再睡一会儿,我收拾下东西,天亮了我们就回去吧。”

静渊一惊:“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说着坐起来。

被子滑下来,她怕他凉着,忙伸手给他把被子裹上,他顺手把她拉近身,靠着他的温暖的肩,喃喃道:“七七,我真不想回去了。”

她轻轻一叹:“总得回去的。”

窗外透过月光,没有点灯,靠墙的角落似有荧光一闪一闪,七七看到,指着那萤火:“还是屋子里暖和,你看那里,萤火虫!躲到咱们这儿来了,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静渊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我去给你捉!”

七七一把拉住:“不要……天气这么冷,它活不长的。”

不知为什么,静渊心里微微一沉。

在路上她才跟他说,想把香雪堂要过去自己学着经营。

静渊心里是反对的,但不想再违逆她,只笑了笑:“香雪井本来就是你的,你要拿过去,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盐店街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东家,你可是想破这个先例。”

七七知道他敏感,顾忌又多,便道:“我不会怎么抛头露面的,只是想着不能不闻不问,老是让你来打理,偶尔 我去看一看就行了,你和我爹都是做大生意的, 我是闹着玩的,不想总是在家闲着。其实若不是舍不得女儿,我倒是真的想象我哥或者你一样,去国外游历一下,长长见识。”

静渊叹道:“你舍不得女儿,我却是舍不得你,一时半刻离不得你。你就乖乖跟我在清河呆着,我在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便是。”

七七知道这就是应允的意思,忍不住抿嘴一笑,忽然又道:“你帮物色几个新伙计,好不好?”

“天海井里多得是年轻伙计,你随便挑就行了。“

“我不要盐号里的。若是什么装裱行的、百货店里的最好。”

静渊奇道:“这是干什么?”

七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如果我在香雪堂再开个秀铺,你不会反对吧?”

静渊本开着车,便把车往路边一停,正色道:“七七,盐店街一百多年来只卖一样东西,你不是不知道。”

七七道:“我知道啊,我只是想把账房设在香雪堂,若是要卖绣品的话,我自然会去找我三哥。”她俏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疑虑,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三哥之前就说过,现在的人都喜欢洋玩意,不会买我这东西。”

静渊眉头微皱,看着七七不说话,七七被他看得脸一红,慢慢低下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说:“也不一定卖不出去……这世界上哪有卖不出的东西。”

七七明澈的眼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抬头兴奋地看着静渊。

他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脸蛋:“你如果要玩,我就让你玩,若是累了就撩开手不管,不要有什么顾虑,即便扔下一堆烂摊子,自有我来给你收拾。”

她的脸红得透了,笑道:“你对我期望可挺高。”

静渊想了想,神色极是认真:“家里边的情况我们都清楚,因为有文澜在,欧阳松也坐了牢,欧阳家那边我总是有一份亏欠。我知道难免会委屈你,你若经常在盐店街走动,锦蓉和我母亲如果给你添麻烦,你凡事看我名下,不要放在心上,有啊什么事尽管跟我说。七七,我什么都不担心,只是怕你受苦,我想把你圈着藏着,可我知道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七七轻声说:“我晓得的……”

静渊沉吟道:“这几天我们还是去上河滩那里住,我看你还是再多养几天,嗯,你要找新伙计,我上哪儿给你物色呢?可得好好想一想。”

七七笑道:“你也趁这几天闲着,教我算算帐吧。”

“几天的功夫可教不过来。”静渊道,见七七巧笑嫣然,心中一动,突然把她拉近,在她唇上“哒”的一声亲了一口,道:“一个,两个……”又亲了一下,笑道:“你先从数数开始吧。”

她轻轻往旁边一躲,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娇嗔道:“你当我是白痴吗?”

静渊把她的手握住,眼中满是柔情:“七七,你能这么快好起来,真好,真好……”

第二卷 孽海 第六十五章 浮华借问(4)

第六十五章 浮华借问(4)

天气渐冷,文君倒了一杯开水,一面喝一面捂着手,正备着课,忽见走廊窗台上一个小脑袋在那儿探头探脑,厚重的刘海,粉嘟嘟的一张小脸,骨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两转。

文君放下笔,笑道:“林婉懿,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吧。”

宝宝嘻嘻一笑,说道:“宋老师,有人来看你了。”

文君奇道:“哦,是谁?”

宝宝离开窗台,过了一小会儿,牵着七七走了进来。

文君又惊又喜,忙站起来,笑道:“林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段时间总是宝宝外公家的人来接她,我一问,他们说你生病了。可好些了没有?”

七七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她的气色倒是还可以,头发依旧是寻常的发髻,却没有用簪子束着,而是一个蜻蜓点翠的夹子松松夹起,有几绺秀发垂下,凭添几分妩媚的风致。穿着件极柔软的栀子色短袄,衣襟上绣着散乱雅致的藤蔓,米色罗裙,一双白底细绿边的绣花鞋。

文君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总是这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