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扑哧一笑,在她嘴角轻轻吻了下,道:“我是说你的账做得很细想到哪儿去了,真是。”

七七脸颊一红,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坐正了身子,拿起那账簿,翻看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连古掌柜都觉得我太悭吝了。”

静渊淡淡地道:“你别跟他计较,这种老人,思维上过不来,不懂得你的心思。”

七七眼中光芒微闪,看了静渊一眼:“你懂?”

静渊摸了摸她的下巴,笑道:“我自然是世间最懂你的人。”从她手中拿过账簿,说道:“我刚才一起床就一直在看,按理说,清河井灶长工的伙食,最少是每人每个月一斗八升米,按数量折价包与管事们承办,如果长工们没有吃完,剩下的,也就全进了经手管事的腰包。你每个人减少了三升米,虽然听起来似乎比别的盐灶少了些,但实际上长工们根本饿不了肚子,管事也揩不到油水。如今时局紧张,银钱来之不易,你这么做,一点错也没有。”

七七道:“隆昌灶虽然被我买下来,盐工们的工钱也比段伯伯经手的时候涨了些,可就是因为少了这三升米,盐工们士气不振,背地里没少说些抱怨的话。”

静渊笑道:“段孚之那么抠门的人,也都舍得给盐工吃点肉、打打牙祭,偏生你不光少了人家的米,还削掉每每周那顿肉餐,那些工人都是卖苦力的人,东家奶奶,你可真够狠的。不过你这样狠,倒是很对我的胃口,是个生意人的样子。”说着胳膊一紧,头一低,重重地吻了她一下。

七七挣扎着道:“你说得不对,以前虽然段伯伯划了一部分钱让工人们吃肉,可我看过他进货的单子,那些肉都是最差的剔骨肉、瘟猪肉,什么打牙祭,那些管事把钱握在手里,给工人吃那些差的肉,自己逢打牙祭那一天,把亲朋好友带着下馆子,盐灶里早就怨声载道。我并不是让工人不吃肉,也不在乎每个月多花那一份钱,只是想不如年终多发三个月的润薪,让职员和工人自己出钱加餐,算来算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静渊道:“你想得倒是挺好,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不过盐场的管事们都是老油条,因为没有揩到油,自然会心生不满在工人里头挑拨离间。你还是太过心软,要换成我,接手以后,把以前的管事全给他撵出去,不光要撵出去,还得要他们在别的盐灶干不成,看他们敢不敢捣乱。”

七七微微一笑:“若是我做得清清白白,他们要挑拨,也由得他们去。”

静渊道:“这是你一厢情愿,在做生意的地方,一点皮毛大小的事情,若被传了出去,立时就变成谣言,最后受影响的可不光是所谓的士气。”

七七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不过若是真撵走那些老人,只怕谣言会越来越多,我改天请他们吃顿饭,动之以情,好好说一说。”

“吃顿饭管什么用?交给我办吧。”静渊淡淡地道。

七七脸色微微一变,静渊按了按她的额头:“放心,不会动刀动枪,也不会找袍哥。”

七七凝视着他,轻轻一笑,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很了解我的心思。”

静渊道:“你猜一猜,我会想什么办法?”

七七道:“你能想出来的办法,岂是我能猜得到的。”

静渊呵呵一笑:“我去盐业工会,让工会的头头去找这些管事们谈谈。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可能隆昌灶会停几天的工,闹一闹,也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七七叹道:“盐工们已经够苦的了,真没想到,原来工会也被你们这帮盐商操纵。”

“你这话可就说错了。那都是些骑墙草,由一帮势力小人聚在一起,一会儿听军队的,一会儿听袍哥的,一会儿又听商人们的,谁给他们钱,他们就为谁办事。谁要得罪他们,他们就撺掇工人闹闹事。我们操纵不了他们,谁也操纵不了,只有钱可以。”

七七冷冷地道:“我可不想给这些人钱。”

静渊道:“花不了几个钱。这种组织里的人都很贪,而且有一个特性,就是喜欢吃独食。只要找准谁能做这件事,单给他一点小利就行了,算下来,我们的成本反而还不会高到哪里去。打点一个人,总比打点几十个人好,你说是不是?”

七七好一阵不作声,过了许久方幽幽地道:“这个世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龌龊。”

静渊让她靠在他肩上,柔声道:“七七,别干了。你若要做生意,把你的绣庄管好就行了,清河的盐场是男人们混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家会比任何人都辛苦。”

七七并没有说话,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给他抚着衣服上的皱褶。

“每次我这么说,你就不吭声。”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至少可以弄明白一些事情。”七七轻声道。

“弄明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灰心失望……”他的语气里竟也有一丝怅然在里头,他想起十九岁刚刚步入盐场,以弱冠之龄,周旋于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之中,尔虞我诈,冷酷拼杀,见识了多少丑陋龌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痛心、恐惧、无助,早就一同凋谢在如烟的往事中,此时回想起来,只剩下淡淡的苦味。

手一暖,七七伸手盖在他的手上,头靠在他的肩上,依偎着他。

静渊叹了口气:“如今时局越来越乱、越来越糟糕,郭剑霜不光要集资修电厂,还开始在紫云山修筑防御工事,可见跟日本人的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现在国内两个党派又在争来争去,内乱不停,七七,我不知道我能支持你到什么时候,若是有一天我强迫你放弃盐场的生意,你记住,我不为别的,只是为你好。”

“嗯,我明白。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能走几步算几步,我不会再任性。”

静渊心里轻松了一些,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若乖乖回家里来,我真希望你能……”

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自锦蓉流产之后,七七已经有意无意地停止了吃药,他想说自己希望她再给他生一个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话说不出口,心里也无端端沉了一沉。

她却仰起脸来看他,秋水般的眼波里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神色,似审视,似怀疑,又似哀伤。

第二卷 孽海 第五章 青萍之末(5)

第五章 青萍之末(5)

静渊和七七掐着时间去郭府,到的不早不晚。郭剑霜请的人很多,不仅仅是盐商,清河商业协会有头面的人全到了。这两年善存不太出门,应酬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至聪,不过这一日他也到了郭府。郭剑霜对善存极是尊重,特让其坐至首席,善存坚辞不受,后郭府下人提前捧上饭后戏单,有三出戏:《一捧雪》、《梅龙镇》和《白蛇传》,剑霜又忙让善存选戏,善存这才微笑着点了一出《白蛇传》,但首席的位子还是依旧留给了剑霜。

七七虽开始做生意,但仍是不喜应酬,更不爱抛头露面,因此只和静渊去跟善存见了礼,说了几句话,便跟郭夫人等女眷坐到一起去了。

郭夫人搀着七七的手,极是亲热,眼睛往四处一扫,对七七低声道:“你家那老2没有来?”她指的是锦蓉,眉目间似颇为七七高兴。

七七淡淡一笑:“她哥哥前两天出来了,自然不方便过来。”

郭夫人哦了一声,皱眉道:“要不是你父亲和林东家全力作保,这欧阳松估计会死在内江。林东家帮他也就罢了,只是孟会长怎么也站在这欧阳松这一边。”

七七道:“男人们的事情,我是向来搞不明白的,懒得去操那一份心。”

不一会儿,秀贞、淑云等人也坐了过来,郭夫人提议午饭后不听戏就打几圈麻将,七七笑着摇手:“这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的,倒是宁肯去听戏,趁那功夫偷偷补一会儿觉。”

淑云因而打趣道:“可见我们家七妹妹和姑爷过得有多恩爱。”

秀贞瞥了淑云一言,轻斥道:“至诚是个口无遮拦的,真把你也带坏了。”

淑云笑着吐了吐舌头。

七七脸上一红,却不便接嘴,只笑了笑,把目光移开,却正好看到罗飞在西首的坐席上,恰恰正往她这里看过来,避无可避,依稀见到那目光里仍有一丝关切,她心里只是莫名的木然与苦涩,很快就转开了头去。

厅堂里人声稠稠,黏在耳朵里却更似一种混沌般的寂静,所有的音响穿过来穿过去,在心中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倒是郭夫人正好跟秀贞说起紫云山修筑防御工事,妇女会和教会准备组织一些人去慰问工人,七七便插话问:“是什么样的防御工事?”

郭夫人道:“挖了防空洞,据说还运了什么高射炮过去。”

秀贞哟了一声:“莫非真要打仗?还会打到我们这里来?”

郭夫人叹了口气:“打仗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会有谁开玩笑不成。”

秀贞道:“以前也都只是说一说,说了那么多年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四川这么偏远的地方,除了自己乱一乱,打一打,难不成日本人还真会跑来。”

郭夫人道:“跑是跑不来的,飞倒是能飞来。今天请这么些人,也就为通通气,让大家早做准备,盐务局能想到的,只是要保证官盐的供给,至于各家人自家的财物,还得自己想办法保全。”

淑云在一旁听着,似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甚是遥远,说到保全财物,想起至诚开的百货公司,倒是很有一点担心,七七笑着看了她一眼:“三嫂,我三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人却是精明周到,定会做好周全的准备,你就放心吧。”

郭夫人忽想起一事来,对七七道:“盐务局要集资办一个发电厂,你若是有闲钱,不如投一点过来,不会让你们白花钱,据说是有好处的,我到时候帮你详细问问。另外今年清河是肯定要增卤建灶,政府弄了一笔钱,若是决定响应增建的盐号,还可以申请一笔低息贷款,这件事情倒是定了的,你今天回家,你们林东家也肯定会跟你说起这事。”

七七早就盼着郭夫人说这句话,却只轻轻抿嘴一笑:“郭夫人对我偏心,小心我的嫂子们眼红。”

郭夫人笑道:“我表面上对你说,她们坐一旁也都听到了,看谁敢说我偏心。”只不过她们听了也没什么用,不像你,又开绣坊又开盐号的。”

大家也都笑了,七七抓了一把瓜子低头剥着,心里暗暗盘算。

午饭后,男人们与郭剑霜到会议室里谈正事,女眷们则凑了好几桌牌局,戏虽然点了,看的人却不多。七七坐一旁听了一会儿,强打精神。《白蛇传》演完,又上来一出《惊变》,唐明皇和杨贵妃在御花园赏月,两个人腻腻歪歪,倒是挺甜蜜的一对夫妻。郭剑霜平日里本不太喜欢看川戏,爱听昆曲,这一出压轴,是从成都请来的戏班子来演,可惜捧场的人却不多,原本一些坐在戏台下的看客,听戏文依依呀呀,柔媚婉转,全没有川戏的利落响亮,也都陆续散去。

七七独个儿在台下微笑着看,见戏台上那唐明皇很是有些坏,不住劝杨贵妃多喝,直到把老婆灌醉,还在一旁笑嘻嘻乐道:“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只见花一朵上腮间。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七七听到这里,眼皮子不住打起架来,支撑不住,靠在椅子上竟睡了过去,可是睡眠却极浅,不一会儿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响起,原来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宰相急匆匆禀报:“安禄山起兵造反,杀过潼关,就要逼近长安了”又一阵急促鼓声,如焦雷炸响在耳边,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有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七七突然间惊醒,睁开眼睛,却是是郭家一个相熟的丫鬟过来,走过来给她盖了一张薄毯,七七一颗心兀自乱跳,问道:“劳驾去帮我看看会议室那边,可说完话了没有?”

那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道:“还关着门呢,估计还得有一会儿。要不林太太到我们夫人的化妆室里休息一会儿,那里有软榻子,总比在这露天坝睡着好,可别着凉了。”

七七觉得在人家家里睡觉,总还是不太礼貌,揉了揉眼睛,便站了起来:“不用了,我去园子里走一走,透透气。”

那丫鬟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过喝了,谢了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往花园里走去,途中经过剑霜的会客室,正好有两个仆役端着空果盘出来,门开一缝,趁这机会,看到善存以手支额,似乎甚是疲惫,静渊挺直了背脊坐着,面容一如既往的高傲清冷,粗略扫了一眼,里面坐的全是场商,却没有见到运商。

耳边一阵阵响起麻将的声音,另几间厢房里也坐满了人,她只觉得心烦意乱,便越走越远,穿过一个小小的桉树林,绕过鱼池,走进了花园。

四处幽静,和风吹过草地,盖过了尘嚣,但见*光明媚,清风习习,阳光照在缀满繁花的桃树上,像朵朵粉色的轻云,低低地盖在大地上,软垫子似的茵茵草地上,有小麻雀跳来跳去,轻轻啄着已经开始结果的酸浆草。

酸浆草的果实结得满了,轻轻一碰,就会炸开,把种子撒到地里。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用手指拨弄草地上的酸浆草果子,忍不住蹲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向那些清凉湿润的叶子,只听得沙沙的声音,有一些细小的种子喷溅在她的手里,她便小心翼翼地在泥土上擦着,让种子浸到软软的土里。

隐约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回过头去,却是一怔,罗飞站在几步开外,见她回头,似乎想避开,却已经来不及,那双黝黑的眼睛,映满了阳光。

七七脸上一热,慌忙回头,慢慢站起身来,却不知道究竟自己该走还是不走,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只希望罗飞赶紧离开,可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动静,咬咬牙,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勉强露出一丝笑,道:“罗老板,今天天气真是不错。”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灰蓝色格子手帕,递给她:“擦擦手,你手上有泥。”

她没有接,别开脸,并没有看他,从襟下解了自己的手帕擦了手。

他缓缓收了回去,默默地看着她。

一年多了,他们没有再单独见过面,基本上没有说过话。空气中胶着了回忆与痛苦,她只是看着别处,心里竟生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微风吹开她额间的头发,露出那淡淡的伤痕,这风如此和婉,可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也被这微风撕开,露出最不愿让人看到的伤口,不禁轻轻颤抖。

他看着她的额头,颤声道:“我不知道那天我会那么用力,你的额头……。”

“不是你”她打断他:“不是你弄的。”那个伤口是雷霁用枪托重击后留下的,她只觉得生不如死,回忆起那天晚上,真的,生不如死可她只想活着,好好地活下去,抹掉一切回忆活下去。

可他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七七……,”罗飞迈上一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语气中满是痛楚。

“你不要过来……,”她直视着他,铁了心要让自己无所畏惧。

【今天是出差的第一天,还是老话,谢谢大家支持,虽然这两天订阅在下降,不过没关系,攒文的朋友们攒肥一些再来看也好。我也希望每天能多更一点,可真的顾不过来。只能坚持不断更,尽量保证质量。另外,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放在晚上十点,大家晚点来看吧,凉快些。到7月23日我出差结束后,还是会恢复中午的更新时间。鞠躬下】

第二卷 孽海 第六章 苦当为盐(1)

第六章 苦当为盐(1)

她的心中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侧过头,看了一眼厢房的方向,轻声道:“我先过去,你等一会儿再走,免得别人看到说闲话。”迈开脚步,要往原路走回。

罗飞抢上一步挡在她面前:“原谅我……七七,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只求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七七直视着他,眸光黯然:“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她苦涩一笑,嘴角却是痛楚地一个抽搐,“我害死了罗伯伯,我也害了你。”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

“不,不能怪你,我一直就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他的声音轻轻颤抖,“如果我爹还活着,他绝不会原谅我那一天那般对你。”一滴泪从他眼中滚落,“我竟然……我竟然让你连我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明知那天你和我们一样伤心难过,我却对你说出那些话。我一直在想,假如那天没有推开你,没有骂你,你也许会和大哥他们一样留在我家里,雷霁那天晚上也许就不会……。”

七七的脸变得惨白,猛然打断他:“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天你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让事情有任何改变。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不要再说那天的事……我不要听”

“我一直都在错,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做错事。”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映衬着他的脸容,那双他爱恋无极的澄澈双瞳:“我对你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甚至是我爹死的那一天,这一年多我翻来覆去地想,我那天为什么要偏偏对你说出那番话,固然是因为我伤心我爹的死,还因为我嫉妒林静渊,把对林静渊的恨、把对自己的无能,发泄到你的身上。我明明知道我得不到你,我就和那些卑鄙的人一样,狠狠地伤害你。七七,我是个卑鄙的人……。”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苍白的脸颊,可终究还是没有,颓然地把手放下:“可是我爱你,这么多年,从你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我就爱你,从来没有变过。我爹临死前后悔当时没有跟老爷提亲,他知道没有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到死都在后悔。我知道姻缘由天定,我们做不得主,我也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或许也从来没有过。我爹到死都没有喝过儿媳妇给他敬的茶,可是七七你知不知道,我不会再娶亲,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阿飞……,”七七心中抽搐,钝痛一阵阵涌上来,“我……。”

“我不会要你离开林静渊,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资格。可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他,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丝的感情,七七,请你记住我的话,我,罗飞,不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都等着你,当朋友也好,兄妹也好,我希望我能陪在你的身边。我不会再伤害你,不会再逼你。我只求你,不要再躲避我,不要再把我当做一个陌生人。”

他的目光灼然,一直烧到她的心中,她怔怔地看着他,若是在以往,听到他这么说,不知道会有多么温暖喜慰,可如今不一样了,命运也好,际遇也好,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听到的这样的话,就像身体马上对即将而来的大病有所预感,浑身发软,心不住下沉,清楚这病一定会来得很猛,不会一天两天痊愈。她不能让自己再病下去,她不是以前那个傻孩子,以前的那个傻孩子,不明白这世界上所有的恩情对人对己都是一种负担,她回报不了,就不能再有所希冀。所以她强迫自己淡然地沉默,垂下睫毛,让听觉变得麻木,让这明媚*光笼罩下的一切重新变成浑浊的噪音。

“阿飞,”她低声道,“我没有把你当做陌生人。杜伯伯的产业里也有我的一部分股份,我们总是在一起做生意的,哪能真成了陌生人。我……以后不刻意回避你就是。”

“你还是不原谅我……,”罗飞苦笑了一下,“不过没有关系,七七,我知道需要时间。”

她看着他,柔声道:“不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对我说的话,尽管……尽管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害死了罗伯伯。”

“不要这么说,不是你害死他的”他提高了音量,目光里闪出痛苦。

她了然地一笑,那笑容多么苦涩:“阿飞,这个坎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你也再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轻易说原谅,也不要轻易去乞求别人的原谅。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却似乎笑了笑,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丝笑意,她看不懂,或者说是根本不愿意去深究。

他说:“你说得没错,七七。” 凝视了她片刻,放松了语调:“杜家的地租需要分利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看看账?还是像上次那样,叫那个古掌柜过来?”

她想了想,道:“我来吧。”

罗飞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并不掩饰他的关切:“你多保重身体,不要把自己累着了。”

七七点点头:“我知道的。”

罗飞道:“我在花园里再转转,你回去吧,他们现在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说着便沿着小径往花园更深处走去,七七亦走向厢房,怕被闲人看到她和罗飞两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罗飞回转身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穿过桉树林,直到再也看不到她,许久,他都在原地静静地站立着。

回去的路上,静渊让七七靠在自己肩头,见她目光澄澈,看着前座的椅背,却又似有穿透力似的,穿透出去,看向别的什么地方,她的嘴角却似乎带着笑容,低低地看下来,如一朵花悄然绽放。

七七心中毕竟还是有一丝愉快与轻松,在听到罗飞并不怨恨自己的时候,再加上时间对于记忆的摧折,或许再加上今日这明媚的*光,她听到车轮在道路上奔驰的声音,心里好歹有了一番释然。

“想什么呢?”静渊问。

“没什么,”她脱口而出,但知道他必然不信,便道:“想着唱昆曲那两个人,演的实在有趣。”

静渊问:“什么戏?”

“《长生殿》的《惊变》。”

静渊微微皱眉:“明明是苦戏,你怎么却看得笑起来?”

“也不完全苦……唐玄宗把杨贵妃灌醉的那段就很好玩。”

静渊道:“若是他们知道之后要发生的事,还不如不那么恩爱。”

那之后……那之后是渔阳鼙鼓宛转蛾眉,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七七脸色登时一变,静渊也立刻知晓自己说的这句话甚是不祥,只是说都说了,没有办法收回去,不由得极是郁闷。

七七倒很快就神色如常,问他剑霜跟一班盐商究竟透露了些什么,静渊也希望赶快把话题转开,便道:“有几件大好事。”

“哦?快说一说”

静渊笑道:“政府鼓励清河增卤建灶,知道一定会需要大量的资金,光是盐商,根本无力筹措,只能仰仗政府贷款。郭剑霜先后报请了财政部批准,由财政部担保,向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国家银行贷款,另由盐务总局拨款一百万元,共计一千四百五十万元,用来做增产的贷款资金,贷款的利息非常低,不过申请这贷款并不是特别容易,要保证自己的盐灶产出一定的数额,否则时限一到,若产量没有达到规定的标准,贷款的利息就会调整到现时国家的利息额度上来。所以增产、申请贷款的事情,要提前到盐务局去签合同,并且之前要经得过他们的审核。”

七七微笑道:“运丰号和天海井自然是没有问题的。那些小的盐号可就要费点事了。不过我看会有不少人动心思,趁这个机会扩张一下自己的产业也是不错的。政府既然要鼓励增产,也一定不会太过苛刻。”

“还有一件好事,不论大的盐号还是小的盐号,也都一样会得益。”

“是什么?”

“只要是在盐场做工的,不论是佃农还是长工,都不会被拉壮丁,得免军役。”静渊道,又笑道:“还有,一旦打起仗来,我们采卤制盐的一些原料的采购肯定会有困难,盐务局便制定了一项政策,设了一个盐场原燃材料统制委员会,代替我们盐商办理采卤、制盐所需的钢丝绳、镔铁筒、煤炭、木材等原材,还有锅炉、机车的统购统销。现在已经开始派人分赴省内外收购船用、矿山用的旧钢绳、旧煤油桶运回清河来改制,你爹和我的铁厂,都接下了单子,我们如今既不愁原料的来源,也还能趁机再赚一笔,你说这是不是大好事?”

七七听到他说到钢丝绳的时候,心里已经咯噔跳了一下,换了个舒服姿势坐着,侧着脸看向窗外。

静渊见她不作声,伸出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弹了弹:“又在琢磨什么?”

七七皱着眉头道:“我最近才刚刚开始自己学做账,烦透了,好多事都不懂。”

她忽然灵机一动般,转头看向静渊:“我想看看天海井的账,你们一向做得细,我拿两本旧的看一看学一学,好吗?”

第二卷 孽海 第七章 苦当为盐(2)

第七章 苦当为盐(2)

静渊道:“你之前跟我说,你做生意只是为了闲着打发时间,如今我看是不像。”

他只是随口一说,倒无甚深意,七七却不由把目光转开,神色变得淡淡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可他还是能听到:“我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打发时间。”

这话听在他耳里,无端觉得有一丝讽刺的意味在里头,却不好再说什么,也不愿意拒绝她,便道:“你如果要看,直接去找戚大年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