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听话,七七永远都听爹爹的话。

爹爹……七七出嫁了,以后不能在爹爹身边孝顺您了……

出嫁,自己的命运,原来真的就是在那一天变得截然二分,和一切想象、一切预料都不同。

仿佛和父亲之间并没有横亘出这十年辛酸的时光,仿佛自己依旧是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孩童,仿佛这只是一次漫长分别后的重逢。

七七哽咽难言,身子颤抖着,耳边听着父亲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七七……我可怜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自己未曾觉察,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她忍不住低声呜咽,却极力压抑着泪水,紧紧抓住善存的衣襟,像个无助的孩子。许久,她揉揉眼睛,见自己早已哭湿了善存一大片衣角,忙又用手绢去擦,善存挡住她,柔声道:“别管了。”

看着她的眼睛,他沉吟片刻,道:“七七,有些事情爹爹不告诉你,是因为时机未到,也因为我对我自己的一个承诺。其实你即便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结果也许都是一样。你要去找王和坤也好,李和坤也好,爹爹不在乎,爹爹在乎的是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七七,放心,不会像以前那样,爹爹会保住你想要的,也会保住你。放心,我的七七。”

七七仰面,看着父亲慈爱的脸,那双矍铄的眼睛,变得这么苍老。

她点点头,像小时候那样,含着泪微笑道:“七七相信爹爹。”

善存伸出手指,轻轻给她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临走时,善存问了一句:“欧阳松囤货被查办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

七七将手绢方方正正叠起来,只道:“若是和我有关,爹爹怎么看?”

“若是你做的,我只能说,你做错了。”

七七看着善存。

善存轻声道:“要做就做的彻底,不该再让人把他弄出来,七七,有些时候还是得狠点心。”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当我没有说罢……。”

七七低声道:“爹爹,你和静渊这一次开井,七七希望一切顺利。”

善存一笑,点点头道:“不要想太多,天海井有最好的技师和匠人,我也希望对我有所帮助,两方得利,这一次仅仅是一笔生意。”

“嗯,那就好。我走了。”七七起身,“爹爹,请保重身体,毕竟……罗伯伯不在您的身边了。”

垂下眼眸,给父亲轻轻一礼,转身缓缓离去。

小桐跑上前,扶着七七手臂,担心地看着她:“大*奶,你没事吧,刚才……。”

“我没事,”七七打断她,吐出一口气,看了看苍蓝的天,被日光照得微微眯起了眼,“找个地方歇一歇,等我脸上的痕迹消了再回去吧。”

“哦”小桐连忙应道,“那……大*奶,我们去哪里好?”

“去哪里?”七七轻声重复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上车行了没多远,小蛮腰一个刹车,忽然把车停住。

“怎么了?”小桐问。

小蛮腰摇下窗户,往后面看了看,道:“大*奶,后面……那个杨什么老板,好像在追我们呢”

七七回头,果见杨霈林骑着一辆自行车,颠颠簸簸跟在后面,可惜路面不平,他一会儿骑,一会儿却只能下车,快步推着车走,还真是像在追赶他们一般。

七七他们等了一会儿,杨霈林好歹终于赶上,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杨先生,”七七看了他一眼,不待他开言,便道:“你是想跟我们说,路上太难走,你要我们带你一程,是不是?”

杨霈林脸上掠过一丝惊奇,却忍不住笑了笑,并不赘言,道:“麻烦林太太了。”

七七淡淡一笑,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小桐道:“你坐到我旁边来,让杨先生做你那儿。”又吩咐小蛮腰帮杨霈林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

小蛮腰道:“盖子盖不上,会不会把车颠坏啊。”

杨霈林一擦汗,笑道:“没事,坏了也好修”

小蛮腰无奈,只得下车帮他搬自行车,手刚一动,那车的轮子忽然滚了下来,一溜滚得好远。

小桐一见,先捂着嘴笑了起来:“瞧,已经坏了”小蛮腰亦忍不住笑。

七七瞪了他们一眼,见杨霈林跑过去把轮子捡起来,放进后备箱,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也觉得有些滑稽,微笑道:“清河的路不是每条都好走的,杨先生这样是自讨苦吃呢。”

杨霈林道:“哪里的路都不好走,也不光清河这一个地方。自己走得高兴就好。”说着上了车来。

七七被他说得微微一怔,一时无言以对,淡淡一笑。

“我们把杨先生送到哪里?”七七问。

“你们去哪里?”杨霈林回头,七七下意识把脸微微一侧,不让他看到脸上的指印。

杨霈林紧接着又问:“你们可吃过饭没有?”

七七一愣,道:“未曾。”

杨霈林道:“我初来乍到,好些东西都吃不惯,要不林太太帮我挑个饭庄,把我放在那里即可。”

这时午饭点也差不多到了,七七尚没开口,小桐嘴快,已经开口道:“大*奶,你反正也要吃饭休息,要不我们都去艾蒿镇吃豆花吧。”

艾蒿镇那家著名的卖豆花的小店,是盐店街更夫郑老六的妻子开的,七七第一次去吃,还是怀德带着她和三妹一同去的,那时还没有出嫁呢。好久都没有再去过了,正好艾蒿镇临近清河市郊,七七心情本有些沮丧,听小桐一说,隐约看到杨霈林眼光里也甚有兴趣的样子,便点点头,便说:“杨先生能吃辣的吗?他那家豆花店的蘸水很辣呢。”

杨霈林道:“没事,不加辣椒不就行了,我爱吃豆花,爱吃极了。你们说的豆花不就是我们武汉吃的豆腐脑吗?我不用加辣椒就可以吃很多。”

他说着似乎兴奋起来,七七平时见他甚是沉稳,此刻这个样子,怕是真的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合意的食物了,莞尔一笑。

豆花店甚小,做的是伙夫和盐工们的生意,很少来这么些富贵人家的客人。伙计又惊又喜迎了上来,二十来岁,是个瘸子,人却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一面说:“哎呀,请进,先生太太请进”

一面却有吃客不时打岔:“丁巴儿,来点盐。”“丁巴儿,再切些生辣椒”

小蛮腰吭的一声笑了出来,小桐也是咯咯直笑,七七极力忍住,却还是露出笑意。

杨霈林轻声道:“这伙计名字挺有意思。”

小桐悄声道:“丁巴儿,用我们清河话就是拳头的意思。”

伙计不光瘸,还是个秃头,杨霈林看着他光光的头,想着他这奇怪的名字,嘴一斜,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毕竟接触的客人大多是粗人,这丁巴儿逢每句话里,竟总颇让人咂舌的词:“屁哟”

比如有人道:“丁巴儿,我要点醋放进蘸水里。”

丁巴儿立马回应:“蘸豆花放醋?屁哟”

“十文钱加个咸鸭蛋”

“屁哟,想得美”

几句来回之后,七七忍不住蹙眉,轻声道:“杨先生,对不住了,先前只知道这个地方豆花好吃,却……却是这生光景,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杨霈林用茶水洗着杯子,摇头道:“我骑了一上午车,太累了。不走了。”

把洗干净的茶杯轻轻推到七七面前,又拿起一个接着洗。

小桐见了,忙从他手里抢过杯子:“我来给大家洗吧。”

正说着话,丁巴儿一手一大碗豆花捧了上来,热腾腾、香喷喷地放在桌上,笑道:“先生,太太,慢用哈我们主人家刚刚做好的。”

一会儿又端来四小碟豆瓣蘸水,上面撒着葱花、花椒末、生辣椒,浸着香油。

七七道:“我不要辣椒,这个先生也不要辣椒。”

“屁……”丁巴儿脸一红,总算只吐出一个音节,把那词吞了下去,嗫嚅道:“这……不要辣椒不好吃的嘛。”

“我们只要豆瓣酱和香油就行了。”七七道。

杨霈林又加了一句:“再给我拿点白糖过来”

这次却是七七愕然,悄声道:“杨先生要白糖做什么?”

杨霈林比她更加愕然,瞪大了眼睛:“吃豆花难道不放白糖吗?”

丁巴儿实在忍不住了,站在一旁,脱口而出:“屁哟”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寸心冷暖(1)

第四十七章 寸心冷暖(1)

小蛮腰和小桐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肌肉抽动,忍笑忍得极是艰难,小桐终把脸扭开,笑得肩膀颤动。

杨霈林挺直了背,面色如常,只是轻轻伸手若无其事般擦了擦脸,他坐在丁巴儿正对面,丁巴儿刚才那一声,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在他脸上。

七七对丁巴儿道:“师傅不用张罗了,只给我们换两叠没辣椒的豆瓣蘸水就行了。”说着眉头微微一皱,神情不免有些冷淡,丁巴儿见她温婉秀雅,俏脸这么一沉,倒是别有一股让人不可违逆的气度,当下把一肚子想说的废话全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两碟新的蘸水上来,但出乎大家意料,他还另上了一小碟白糖。

七七微微一笑,脸颊上梨涡若隐若现。

丁巴儿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糖放进去是什么味道……。”见七七看着他,忙呵呵笑了笑,挠挠头,赶紧退下。

一会儿又有食客跟他扯皮聊天,他一开心,又屁哟屁哟地嚷嚷起来。

杨霈林淡淡笑了笑:“原来清河这里的豆花不放糖,我杨某人真是孤陋寡闻了。”

七七小时候在江南住过,约莫知道有些地方吃豆腐脑确实会放糖浆或者洋糖,便耐心给杨霈林解释:“杨先生别见怪,这是我们清河特有的豆花,和豆腐脑还有些不同,不过我们这里的豆腐脑也是不放糖的。这豆花虽然嫩,但还是比豆腐脑要大块些,用的猪骨和鸡炖汤煮的,蘸着我们这儿的雪花盐和豆瓣酱,挺好吃的,你尝尝吧。以前我就着豆花下白米饭,都可以吃好几碗呢。”

说着拿过杨霈林的碗,给他盛了一碗热汤:“杨先生尝尝这汤,也很好喝的。”

杨霈林双手捧着碗,极是礼貌,欠身道了声谢,便喝了一口,果真香味浓郁,既有高汤的鲜美,又有豆花的清香,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喝。

七七微笑,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小桐问:“大*奶要不要吃点米饭?”

七七摇了摇头:“胃口不好,喝点汤吃点豆花就可以了。”

“您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小桐有些着急,压低声音在七七耳边道,“您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啊。”

七七的脸微微一红,也不敢抬眼看杨霈林,只点点头:“那就给我盛一小碗,只要一点。”

小桐很高兴,忙起身去一旁放着米饭的木桶那里给七七和杨霈林各盛了一碗饭。小蛮腰早就开吃了,蘸着豆花,辣的一头汗,两碗饭吭哧吭哧下肚。

吃完了,把碗筷挪到另一张桌子上,抹抹嘴对七七道:“大*奶,我到车上去等着,您慢慢吃。”向杨霈林行了个礼,走出了豆花店。

杨霈林试着吃了一点豆花,蘸着豆瓣酱,一开始不习惯,渐渐吃着,却也开始品出滋味来,把丁巴儿叫来,又加了点生辣椒在蘸水中,丁巴儿欣慰极了,忍不住道:“哎呀,这就对了,先生,豆花要这样吃才是对头的加糖?喔,喔……。”

他捂住胸口做出想呕吐的样子,那模样实在滑稽,七七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厨房里端着新煮的鸡蛋出来,杨霈林见了,走过去拿了两个,趁小桐起身去加热茶,他把鸡蛋推到七七面前,七七正想谢绝,杨霈林极轻的说了一句:“敷一下脸吧。”

七七大窘,把头垂下来,也不再说什么,拿起一个鸡蛋,握住它敷在脸颊的指印上。

杨霈林站起来道:“我吃得差不多了,林太太你慢坐,我去把我的自行车修一修。”也不待她回答,径直走到饭庄外头去了。

鸡蛋很热,在脸颊上轻轻滚着,把痛楚消散了不少,七七心中感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外面,只见杨霈林正和小蛮腰在外头鼓捣他那辆掉了轮子的自行车,极是认真的样子。

小桐回来,给七七往茶杯里加了茶,七七把鸡蛋挪开,问她:“你瞧瞧我的脸,可好些了没?”

小桐认认真真看了看,喜道:“手指印消了就只这一片像是被烫红了。”

“啊?”七七愕然,忙从包里取出镜子仔细看,果真脸颊红了一大片,和另外一边雪白的脸颊一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怎么办?”七七急了,“这……想是我捂得时间太长了?”

小桐忙鼓着嘴给她往脸上轻轻吹着,又用手使劲扇风:“没事,大*奶,我看没事一会儿就散了”

“你好好给我吹吹”七七道,把眼睛闭上,小桐使劲给她吹着,吹得自己都快岔气了,喘气道:“大*奶……要不再坐着等一等吧,我,我得歇一会儿”

七七无奈,睁开了眼,拿着镜子不停照着,吁了口气,好歹那片红消了些,不似先前那般明显。

小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忽然道:“这杨老板可真够抠门的。”

七七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话怎么说?”

小桐瞅了一眼外头,杨霈林的车倒是修的很快,轮子装上了,他正骑在车上试着。小桐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对七七道:“大*奶你看,他借着出去修车,不就是想让我们结账吗?好歹也是个大老板,连顿饭钱也要别人出。”

七七忙轻声斥道:“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他姐姐是我的大夫,没少帮我,便请他吃顿饭又怎的?我还没好好谢人家呢。再说我们三个人,人家一个人,哪有让他来付钱的道理?”

小桐撇嘴道:“可他是个男的呀,他倒是好意思,怪不得外头人都说他是杨扒皮,比段公鸡还抠”

“小声点”七七扯了扯小桐的衣袖,急得另外一半边脸也红了。

小桐吐了吐舌头,歪着脑袋看着七七的脸,笑道:“大*奶,这下两边都红了,倒挺好看”

七七狠狠瞪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觉得有一丝轻松,长叹一口气,又盛了一碗汤,多吃了几块豆花。

刚吃完,杨霈林却又走了进来,七七把碗放下:“杨先生,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杨霈林只轻轻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落下账了。”

说着叫来丁巴儿:“小哥,多少钱?结一下帐。”

小桐一听,眉毛一扬,对杨霈林顿时有了好感。

七七也不好跟一个男人争着付账,只捏着自己的小镜子,瞅着杨霈林不说话。

他付了钱,转头见到她澄澈的目光,怔了一怔,七七忙道:“谢谢杨先生”极是诚恳。

她有些尴尬,有些急切,脸上、眼中又全是感谢的神情,这么小心翼翼,这么诚惶诚恐,不过就是一顿饭,不过就是自己给了她一个鸡蛋,那鸡蛋还烫红了她的脸。

他想起自己在工地远远看到她的父亲打了她,想起她无数次在出现的时候都是那么一副强自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霈林看着七七的脸,山谷幽兰般楚楚动人,可这动人的面容下,隐藏着多少痛楚的心事。

他只看了她一瞬的时间,别开了脸,柔声道:“别跟我客气,下次……,”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这家店的豆花真的不错,下次我再带着我姐姐来尝尝。”

杨霈林没有再跟他们一路,只说车修好了,看起来这路也好走些了,便一路骑着回去,走走停停,就当是观光。

七七坐在车里,忍不住回头,只见他骑着车,在后面慢悠悠行着,是落拓不羁的样子。他骑得很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怕脸上的痕迹还是太过明显,七七去韭菜嘴的绣坊又呆了一会儿,顺道打电话让古掌柜去了一趟,听他汇报了一下香雪堂的生意。一切还算顺利,因承接了盐务局下派的十口炭花灶,要拼着年内把产量弄上去,盐灶里从静渊的铁厂又新购置了不少大盐锅,这两日正在陆陆续续上货,小武和古掌柜天天轮流盯着,一点都不敢马虎。

盐务局说要修的发电厂也正在筹备期间,七七因问古掌柜:“我们的盐锅够了,用来烧盐的煤炭够不够,炭花灶不是烧瓦斯火的,要没了煤炭,岂不是白白在那里晾着?”

古掌柜道:“现在看,也只够烧个一两个月的,久了就不行了。本说看是不是多买些了囤着,前两日雁滩那边欧阳老板出事情,现在大家都还不敢多买呢。听六福堂戚掌柜说,连咱们林东家也都放着买煤的银钱没动呢。”

七七沉吟不语,过来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先用着这些吧,等没有了再说,既然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

古掌柜叹道:“大*奶,也不怪人家欧阳老板囤煤,要换成我,我也囤着。盐务局管这么紧也只是一阵风罢了,若是要我们盐场保证产盐,没有燃料怎么行?我看他们迟早睁一只眼闭一眼,到时候,就看谁下手下得快,谁家煤多,谁就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