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庭院里,布满了担忧与感伤的气氛,惟独七七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回来,被孟家上上下下当做天大的幸事,孩子的诞生,给这个大家庭以及这些满怀心事的大人,带来了一丝清新和喜气。

七七在医院住了差不多快半月。

从孩子出生第二日起,静渊每天清早都来送吃的,有时候碰到从孟宅赶来的秀贞和其他的孟家人,面对大家质疑的眼光,他只说:晗园的师傅知道七七的口味,她现在需要调养,需要多吃东西。

沅荷嘴快,脱口道:“让下人送过来就行了,既是七七爱吃的,就别糟践了,你一来反而她没得胃口。”

秀贞想要伸手拉她,已经来不及,静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只管硬着头皮提着食篮进病房。

把东西放下,交给陪护的老妈子,也不多话,只略看一眼七七和孩子,便转身走了。

七七伤口好得差不多,人也能坐起了,孩子睡不沉,半夜就要喂一次奶,有时候凌晨也要喂,因这次分娩不比在当年璧山,孩子生得甚为健壮,她历经艰难险阻、拼了命生下的这个孩子,有着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每次看到那双亮眼睛,她就想,好险,真的好险。倘若那次在佛堂,自己错走一步,便再也不可能看到这双亮眼睛。她的亮眼睛,她的儿子。

儿子吃了奶甜甜地在她怀中睡着,她紧紧抱着这个大胖娃娃,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要好好保护他,不能让任何人把他夺走。

鲍鱼粥、铜盘鸡、猪肚包鸡,是她爱吃的广东菜。晗园的厨子变着花样做,广东菜做完,接着做淮扬菜,再做盐帮菜,换着由静渊送来。七七都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鲫鱼汤、黄豆炖猪脚,她知道吃了可以下奶,即便再没有胃口,也还是吃,吃光为止。送来一篮又一篮的苹果和橙子,她知道对孩子皮肤好,也是有空的时候就吃。

秀贞讶异七七的食量,虽然知道坐月子多吃些好,但七七对静渊送来的东西一概不拒,竟让秀贞怀疑是否这个孩子的出生,会让这对夫妻复合。

起初,静渊来的时候七七还会装睡,后来也不装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静渊问问她身体以及孩子的情况,她也会应付着说两句。天气越来越冷,静渊却来得越来越早,人刚一进屋,就能感到他身上大衣冒出的凛凛寒气。知道他每天惯常要坐到婴儿床边的凳子上看孩子,七七便嘱咐老妈子给他垫上一块毛垫子,免得凉。

秀贞试探着道:“七七,你……有时候,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姑爷不能宠,即便以后你再回去,也要改一改,别像以往一样,什么事儿都由着他,这男人啊,一得意就什么都忘了。”

七七正奶着孩子,眉毛抬了抬:“谁说我要回去,再回不去了。”

“那你……。”秀贞极是诧异,怔怔地看着她。

孩子喝饱了,满足地咳了咳,七七微笑着看着儿子胖胖的小脸,低下头,在他脸蛋上重重亲了亲,抬起头,见秀贞兀自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便道:“大嫂,别担心,我自己清楚我要什么,我也清楚我做的事情。”

“那你,唉,你清楚就好。”

对于静渊来说,每日给七七送饭的那一刻,仿佛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虽然短,但能同时看到她和孩子,就像之前做了一个恶梦,梦醒来以后对自己说:别介意,只是一个梦,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虽然七七不曾跟他说什么话,可是每一次来时,老妈子会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放入盘中让他带走,他知道,她吃完了自己送的东西,心中总会冒出狂喜,如同得了绝症的人,知道自己终于病情得到治愈。

终到了七七出院的那一天。

他是提前一天就从秀贞那儿听到的,因而比往常更来得早了许多,他做好了陪着她出院的准备,他已经不在乎她是不是愿意再回到晗园,他只想,能有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那天七七很早起来了,和老妈子一起收拾东西,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边给孩子叠着衣服。孩子从婴儿床里被抱了出来放在她身边,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苹果般的脸蛋。她一面叠衣服,一面不时微笑着看他,伸手指轻轻逗弄。

静渊在门口站了片刻,眼中泪水翻涌。

她抬起头看到他,春水般的眼波里拂过一丝波澜,侧过头对老妈子道:“你出去下,我和林东家谈点事。”

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她,以及这个孩子。

七七把儿子抱起来,对着他的方向,柔声道:“你抱抱孩子吧。”

他心中一震,走向她,脚步都发起颤来。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情丝尽断(2)

孩子很有些沉,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待抱在手中那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冲上心头,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低下头,在婴儿热呼呼、飘着奶香味儿的脸蛋上亲吻了一下。

孩子咿呀了一声,睁着亮亮的眼睛,伸出胖胖的、带着小圆涡的小手在空中舞了舞,静渊怕他冷,要将这只调皮的小手塞进襁褓中去,七七在一旁看到,道:“不用,他喜欢动,就让他动。”

“哦,好。”他忙说,冷不防那只嫩嫩的小手啪的一下打在他嘴上,静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心中热流滚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七七坐在一旁削苹果,是他送来的苹果,清香满溢,一室皆芬。

他的目光却从儿子的脸上移到她的身上,再也没有挪开。

她低头熟稔地削着,苹果皮连成一串,被她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掀开,一丝不断,露出饱满的果肉。

“你母亲还好吧?”她轻轻问,顺手从桌边小柜子上拿了一个白色小盘子,把苹果放在上面,切成了一瓣瓣,花朵般绽开。

“还好,”他说,“如今可以由人搀着走路了。”

七七垂头默然半晌,从枕边拿过一个打好的包裹,放到桌子上,说道:“四哥托人从云南买了些药,我记得那日听大夫说,风邪的药方里有剪秋萝、土黄岑两味不好找,便让他帮我弄了些。你一会儿带走吧。既然已经有好转,药就不能断了,以后若还是缺,你可以随时去运丰号找我爹,多个人想办法总还是好的,别耽误治疗。”

静渊低头看着孩子:“你还记得,谢谢。”

“我爹说,六福堂也要搬去平安寨。”她道,“是真的吗?”脸上有些诧异。

“是真的,”静渊道,“这是盐务局下的令,平安寨被政府作为了战时庇护点,在那里比在别处安全。你父亲买的地是在北边,我要搬去的地方是在西南处,是盐务局的地。”

她嗯了一声。

“吃点吧,”她用牙签挑起一瓣苹果给他,他接过。

她也拿了一瓣吃着,一面吃一面说:“你送来的苹果剩了好些,吃不完,我拿了一些给这层楼的病人,你不介意吧?”

静渊摇摇头。

苹果放入嘴中,酸甜可口,他的喉咙却很酸涩,像有石头哽着。

怀里的孩子轻轻呀了一声,小手不停晃着,看着父亲手上的那片苹果,静渊微笑:“小家伙,你要吃吗?”

嚼了一小点,放在他的小嘴中,孩子砸吧了一下味道,唾涎流出,在晶莹剔透的皮肤上划出一条亮线。

七七放下手中的东西,拿了块干净手帕走过来,因伤口还有些疼,她只微微弯下身子,给儿子擦了擦嘴角。

他闻到她身上的温馨的香味,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回来吧,我会珍惜的。”他看着她,绝望地看着她。

小家伙已经认识母亲了,见她来了,呀呀的叫着,七七伸手把孩子接过抱在怀中,顺势走到床边坐下,衣襟从他手中脱离,如一片流云。

“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看着孩子,“我没你读的书多,什么都不懂,那天跟他舅舅们商量说给孩子取个名儿,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她的脸庞已经变得圆润而艳丽,轻柔细语中,梨涡若隐若现,只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上没有什么血色。她自嘲地笑笑:“三哥给我好多名字瞧,我怎么都不喜欢,我说,我就能想得出心肝宝贝儿这几个字,别的都想不出来。要不就叫他心心,但又容易跟我二哥的女儿叫重了。可又不能叫他肝儿……呵呵,”她忍不住笑起来。

静渊也笑了,可是只有他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的滋味。

“文昌,叫文昌,好不好?”他说。

七七没有什么犹豫,立时点头:“你说好就好,你是他父亲,你说了算。”

静渊一颗心悬在空中,只觉得不对劲,惴惴不安地等着她说下文。

她果然缓缓抬起头,说道:“静渊,”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对这个孩子要做的事情,只要是为他好,我不会拒绝。你送来的吃的,用的,我收下,是不想让你为孩子担心,或者说,也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我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好,很平静,因而我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不怪你,我知道责备也好、怨恨也好,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正如你所说,你有你的立场,孝字大过天,这是你做人的原则,因而我尊重你,绝不再让你为难。只是有些事情我要让你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晗园,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他觉得血管中的血液在一滴滴的凝结,从脚底到脑门,一寸寸地冰冷。

“每当我看到孩子的脸,我就想,真是幸运啊,我保住了他,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保住了他。所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静渊惨白的脸,“我从来不后悔那次在佛堂发生的事情,是的,我是失手才打上了你母亲,可是,如果她执意要伤害我的孩子,我会跟她拼命,也许,我真会杀了她也不一定。”

“七七,”他费力地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你看,我就是这样,”她微笑道,“我永远站在你母亲的对立面,也不会再容许自己去妥协或者求全。更何况,我们两家之间……”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秀眉蹙了蹙,续道:“总之我们的婚姻,注定背负许多不得以要背负的东西,这么多年下来,我累了,就这么结束也好。假如你对我说,你再忍忍,就呆在晗园,再不去玉澜堂,而且母亲年纪大了、又有病,总有一天她会先我们离去,可我问你,你觉得正常的家应该是这样吗?你觉得这样做,鸿沟就没有了吗?你觉得我们能假装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装出没事的样子、幸福过下去吗?你觉得当再一次有人寻机挑拨,你会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喃喃道,可是语言却苍白无力。

“静渊,我们都放开吧,我放开你,你也放开我,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能重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世界这么大,人生还这么长。”

“可是,我无法想象再没有你在我身边,也无法想象有一天你会和别人在一起。”他颤声道。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对不对?”她淡淡一笑,“日升月落,没有谁能真正离不了谁,只是你不承认而已。你就当我十年前走了再没有回来,我们再没有遇到。你在玉澜堂,依旧可以过你的日子。”

“不一样了,”他苦笑道,“永远都不一样了。”

“那么,”她轻轻把孩子的小手放入襁褓中,轻声道:“我也没有办法了。”

孩子啵的一声,嘴角又流出口水,她给他擦干净,轻声道:“文昌,嗯,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呢。小宝贝,你有名字了。”用手指轻柔地点了点孩子白皙柔嫩的鼻梁,脸上绽开了笑。

外头老妈子咳了一声:“七小姐,老爷他们来了。”

七七应了声:“知道了,进来吧。”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对静渊道:“回去吧,别忘了把药拿着。”

静渊的脸变得青白,低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七七轻轻摇着孩子:“可我已经放弃了,回去吧静渊。”

……

至慧终于又来了一封信,那时已经临近十二月了。

信中并未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报了个平安。信纸是最普通的草纸,钢笔晕染出一团团墨渍,想是揣在怀中被汗水浸湿。寥寥数字,只为了让家人放心,也可能是战火中根本无暇执笔多写。

这封信并没有让大家少一些担忧,因为从随军记者登在日报的文章上,谁都可以想象得到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川军战士们出发时单衣单裤,脚登草鞋,直走到河南境内才刚刚开始穿上棉衣,到山西时已冰天雪地,需要一边烤火才能一边前行,部队初到山西,装备简陋,行如叫化,更受各外系军阀冷落,口粮得不到接济。其中,川军大军阀田颂尧的部队,在装备里,比之刘文辉、刘湘、邓锡侯等人的部队差了很多,因为他的属地税收非常少,川北的二十六个县都很穷,寄养也不足,欠军饷是常有的事,穿的军装很破,有的时候甚至就是打赤脚,走到山西,一些士兵不得已只好四处抢夺粮食,甚至哄抢晋系部队的军械库,在严寒中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蒋介石知道后大骂:这帮四川叫花子没有什么用,让他们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在至慧的信里,他没有提到这些,只在报完平安后写了一句:儿必不辱生我养我之巴蜀也。

信是由一个姓沈的记者带来的,问及至慧的部队此时在什么地方,沈记者道:“现在也说不清楚,说会驻守在长治,一时又听说可能会去山东。不过在哪里都一样。其实……”沈记者想了想,对孟家众人道:“二公子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场大仗,很多人都是这么希望的,憋得太久了,山西那边阎锡山的人看不起四川兵,只让他们去一些边边角角,既没有补给,又没有机会打鬼子。大家都想一雪耻辱。”

不管至慧是否能收到家人的回信,善存还是亲自给儿子写了一封厚厚的家书,七七坐月子的时候都没有闲着,和嫂子们一起给至慧做鞋子、做衣服,孟家又买了好些粮食和药材托人送往前线,至于是否能到达至慧的手中,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除夕前,清河的各家盐号和运盐号,开始纷纷往平安寨、高桐等地搬迁。

七七的香雪堂亦不例外。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情丝尽断(3)

清河的上空时不时就拉响防空警报,进行空袭演习,盐店街在平桥岸的山崖间挖了一个窄窄的防空洞,各家盐号一边清理账目财产,年关将到,盐号要做总账,又要开始准备将账房搬迁。盐店街上的人们并不知晓七七与静渊之间已成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只道她是搬回娘家生产和坐月子,独孩子满月,只有孟家发了帖子请客,林家却没有摆宴的意思,众人心中才略觉得有些奇怪。

文昌的满月宴,孟家只请了相熟的一些朋友,并未大肆张扬。林家虽没有请客,但人们到了孟家后,发现静渊抱着这新出生的儿子,容光焕发,甚是高兴的样子,林家的下人如黄嬢、小桐等人亦来孟家帮忙,人们便立刻恍然:原来这林东家又得贵子,且是嫡子,喜不自禁,感激这位孟姓的正妻,因而才在岳父家为孩子摆这满月宴。至于其他林家的人为何不来,比如林夫人,比如他的侧室和长子文斓,众人想,林夫人是抱恙在身,那侧室和庶子,此时不来亦不无理由。想到这些,有些人心中本有些不好的猜测,也都暂时打消了。

一旬酒过,七七着红衣,打扮得端丽难言,从内堂由丫鬟扶出,客人们高兴地向她送出祝贺之词,有的客人喝的来了劲儿,连带着不免说几句:林东家夫妇定会子嗣绵绵,让明年、后年,我们都有满月酒吃。

七七听了,也不过微微一笑而已。向长辈、亲朋们行了谢礼,丫鬟要将文昌从静渊手中接过交予静渊,静渊本紧紧抱着儿子,手不由得往胸前一收,连脸色都有些变了,有人打趣道:“哎哟,这么一会儿,林东家就不舍得了哎”

静渊勉强笑了笑,七七笑着走过去,伸出手,静渊只得将孩子交给她。

杨漱和杨霈林也在应邀的客人当中,见此,姐弟俩对看了一眼。

七七微笑抱着孩子向客人们行了谢礼,又走到杨漱身前,下人们忙取了一个垫子来,七七抱着孩子对杨漱跪下,眼中隐隐闪着泪花,低声道:“杨姐姐是七七和文昌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请受我们母子一拜。”

杨漱慌忙站起要扶,七七早已磕下头去,待她站起,脸上已做欢容。

杨漱人虽刚烈,心肠却又极软,等七七走到一旁,自己却忍不住泪流。杨霈林微笑着给姐姐递去一张手帕子:“人家都没哭,你哭作甚?”

杨漱摇头,低声道:“你不知道,看着总觉得可怜让人心里疼。”

杨霈林微微一震,笑容也渐渐敛了。

冬日的清河,泛起了沉沉的湿雾,盐船过境,搅动河水,只听到声音,却看不真切。房屋、街道、山林,全隐入了冬日的雾中,宛如清丽的水墨,平静的风光。

可是,再也没有了平静。

日军在南京屠城的消息传来,四川又一批军士加入了抗敌的队伍,年龄最小的,竟只有十三岁。人们在震怒、振奋之余,也生有一丝恐惧,那是每个人在面临家园尽毁时生出的正常的不舍和眷恋。

整个清河都在忙,都在活动。紫云山上的工事已经筑好,平台上架起了高射炮和瞭望台。各个城镇的入口处挤满了运载财物的大车,大到富商自家佛堂里供着的鎏金佛像,小到寻常百姓家中木雕的神龛。人人都在往乡下跑,都以为乡下才是安全的地方。也有人心存侥幸,觉得四川偏安内陆,清河又地处四川的腹地,日本人绝对打不进来的,话虽这么说,水路、陆路上拥挤的货船和货车却越来越多了。有谣言传来,说有土匪趁机打家劫舍,甚至在永安、白马等地暴动,富人们在路上被抢劫,男的被杀,女的被奸,惨不忍睹,这些谣传,让空气中的惊慌又加深了一层,但无人去深究是不是真的,走的人和留下的人,依然在过着他们惯常的生活,尽管知道也许毁灭的一刻迟早会来,届时一切平静都将被撕裂,所有的常规都要遭到彻底破坏。

平安寨,由盐务局和政府派重兵守护,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时,清河各重镇的大家族,也都在自寻出路。

在孟家,名贵的家具挪到库房,镜子拆了下来,古画从墙上取下,装入箱中。地上都放着稻草、牛皮纸和麻绳,家丁们忙碌地在雕梁画栋间穿行,庭院中挤满装财物的架子车。满屋子都是喧哗的人声,淑云和沅荷吵了起来,两个人都是又说又哭,孟夫人让秀贞上前相问,原来只是因为长工因想着沅荷的东西多,便决定先运她屋里的东西,淑云觉得自己是三少奶奶,沅荷比她辈分低,理应先运她的,秀贞劝了两人几句也就罢了,她自己房中亦有好些东西要收拾,也无心再过问这些小事。倒是后来至诚从公司里回来,见妻子坐在院子里垂泪,忙搂着她安慰,又说四弟回了云南,四弟妹一个人带着孩子,理应多照顾她些。淑云本就想跟丈夫撒撒娇,听他这么劝慰,心里就高兴了许多,反而主动去帮沅荷。

七七在屋子里听着,只觉得亲人间充满温情的吵闹、争执、欢笑,均是人世间最动人的声音,她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心中却有丝淡淡的凄楚。

她房里的东西也收拾好装箱了,一箱箱堆在外面走廊里,宝宝坐在床上逗着文昌玩,抬头见母亲站在窗前看着外头,背影挡住窗外的阳光,有着她不明白的寂寥和怅然,她心中沉沉一痛,却不敢在母亲面前表露,把文昌抱了起来,文昌是个快乐的孩子,小手击打着,哈哈的笑,宝宝也笑了,对母亲道:“妈妈,你瞧小dd,他多会笑”

七七转身,走过来也坐到床边,微笑着把女儿和儿子都搂着,宝宝倚在母亲温软的怀中,外面虽然混乱喧哗,她却觉得无限安稳,只是想:爹爹会来帮我们搬家吗?爹爹和文斓不知道怎么样了?唉,不过看妈妈这样子,只怕爹爹来,她也未必会让他帮我们。

爹爹没有来,中午,阿飞叔叔却来了。

宝宝抱着文昌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罗飞走进院子,她便叫他:“阿飞叔叔”

罗飞穿着深色褂子,一贯的利落精神,走过来把宝宝抱起来举了一举,宝宝格格直笑:“小心,阿飞叔叔小心我弟弟掉下去”

罗飞却低头,哒的一声在她怀中的文昌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放心,掉不了”

七七从屋子里走出来,对阿飞笑道:“你那边忙,怎么过来了?”

罗飞只管低头逗弄着孩子,微笑道:“老爷和大哥让我过来帮你运东西。”将宝宝放下,却把文昌从她手中接过抱着,问七七:“你收拾得怎么样了?”

七七道:“收拾好了,我其实不急的,本身我就是最小的一个,理应最后运我的。爹爹和大哥也真是,非得给你添乱子。”

罗飞看着她:“我很乐意的。”

七七脸上微微一红:“你这段时间替我运煤和管仓库,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罗飞道:“你完全不用过意不去。”

七七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对宝宝道:“把你弟弟抱回屋子里去,这外头灰尘大,别让他呛着。”

宝宝哦了一声,向罗飞伸手:“阿飞叔叔,把文昌给我吧。”

罗飞微笑着看着她像小大人一样抱着弟弟进屋,笑道:“七七,宝宝越来越能干了,真像你。”

七七心中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听他这么说,甚是喜慰,展颜一笑,如花盛放。

她的箱子被罗飞的手下装上了车,两个人坐在走廊上看着,罗飞道:“平安寨如今热闹了,老爷高瞻远瞩,这一次押对了宝,所有盐号都现了颓势,惟独运丰号却比以往更强。”

七七道:“那可不一定,自来树大招风,谁知是福是祸。”

罗飞道:“老爷是跟政府站一边的,不会有人敢跟他过不去。更何况这一次他也是为清河做了贡献,好些小盐号能有运丰号庇佑,也都还是很感激他的。”

七七点了点头。

罗飞心念一动,微笑道:“如今煤价一日三变,每变必涨,七七,我跟着你可发财了。”

七七很高兴,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他已经很少见到她这么笑了,凝视着她,久久挪不开视线,心中却又想起一事,不得不问:“雁滩那边的欧阳松,你是否还要和以往一样,断了他的货源?”

七七毫不犹疑:“断,一定要断。他并不缺生计,如今雁滩那边也必不少运货的,我只不会给他嚣张的机会。”

罗飞嗯了一声。

七七看着他,眼中似笑非笑:“你又要说我变了,变得冷酷刻薄,是不是?”

罗飞轻轻一笑:“不,我觉得你这么做,很对。”

因要陪着孟家的东西去平安寨,罗飞没坐多会儿就走了,七七站在门口,目送浩浩荡荡的一列汽车驶下斜坡,正要慢慢转身,远远地,见斜坡最尽头一棵香樟树下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小蛮腰靠在车身上抽着烟,看着从孟家出来的一辆辆汽车,待车子全都驶出大门,突见七七的目光看过来,忙朝她鞠了一躬,有些淡淡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