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阵阵,一道闪电劈中不远处未完工的大厦,绽放出跳跃的强光。

迟小多抬头看了眼窗外,手里继续搓内裤,睡裤泡在盆里。

春森小区保安亭外,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邝德胜半个身体浸在下水道井口里,头部侧靠着路边的花圃,电动车横在地上。

警靴踏进小区,淤泥陷在水坑里四散。

“民警。”男人的声音说,“调查点事,二栋六杠三。”

保安开门,把那男人放了进去。

迟小多一脸抓狂地洗裤子,心想还好没和项诚一起睡,不然尴尬死了,音乐声中,他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动静,关了音乐,听见有人敲门。

迟小多光着屁股跑向猫眼,看见杨星杰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外。

“小多!”杨星杰说,“你在家吗?”

迟小多:“等一下!我去穿裤子!”

杨星杰:“…”

杨星杰进家门的时候,地下湿了一滩水,门毯上留下一个漆黑的鞋印。

“快进来。”迟小多忙道,“没带伞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杨星杰脱下外套,说:“刚办了个案子,就在附近,下大雨也打不到车,正巧过来了。”

迟小多拿毛巾给他擦头,杨星杰坐下,说:“王兄让我来看看你,他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什么事…你室友呢?”

“他…”迟小多微一顿,说,“值班去了。”

迟小多给杨星杰倒了杯热茶,杨星杰笑着说:“你新家地段挺好,怎么也不让我过来?”

迟小多忙着去拿电吹风,杨星杰解开衬衣,现出脖侧深可见骨的一个黑色血洞。迟小多拿着电吹风过来,杨星杰帅气的脸低下挡住了咽喉上的伤口。

电吹风被打开,嗡嗡地吹着杨星杰的短发。

“小多。”杨星杰说,“你记得我吗?”

“什么?”迟小多把电吹风一关,问道。

“上次问你的事,你考虑出结果了吗?”杨星杰问。

迟小多笑笑,又打开了电吹风,嗡嗡的声音里,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杨星杰转头看他,似乎在期待一个答案。

珠江大桥上,雷鸣电闪,齐尉与另两名年轻的驱魔师踏在木板上,乘风破浪,冲向江心。

项诚长身而立,站在一根竖杆的顶端,天顶的狂雷映亮了他满是雨水的脸庞,他的双手犹如操控着一道无形的能量,随着波涛汹涌的江心中翻滚的浪潮而不住移动。

鸱吻终于再坚持不住,一声咆哮出水。

巨浪掀起,一头漆黑的庞然大物飞过天空,划出一道弧。

“收!”项诚怒吼道。

降魔杵嗡然离开鸱吻身体,流星般飞向地面,项诚接住,继而双手持棍,斜掠,前挑,射出一道银色的夺目光辉。

与此同时,齐尉吼道:“金光破魔!”

平地三道旋转的金光圆轮射出,呈现出三个光环,就在鸱吻出水、飞过桥顶的一刹那将它长条形的身躯锁住。项诚双手控制降魔杵,全身沐浴着银白色的光辉,思归飞来,停在降魔杵的一端,化作一道强烈耀眼的光团一收,继而汇聚于杵端,射出激光,开始灼烧鸱吻!

鸱吻咆哮哀鸣,腐烂的身体迸发出滔天魔气,朝着天空飘散。

狂雷闪电一波接一波,天空仿佛要塌下来,一阵狂风卷着雨水,吹开了窗门。

“对不起,星杰。”迟小多关了电吹风,对着杨星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迟小多收起吹风机,说:“你要洗个澡吗?”

迟小多跑向房间关上窗,杨星杰的脸上开始腐烂,说:“你还记得七岁那年,答应我的一件事吗?”

迟小多转身,杨星杰在主卧的门后现身。

迟小多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发出一声恐惧的大喊。

杨星杰从头到脚,散发出黑气,咽喉处的血洞不住扩散,腐烂,并且蔓延到全身。

“你…你…”迟小多大吼道,“救命啊——!”

杨星杰快步上前,放在床头柜上的石敢当轰然变幻出驱邪兽之形,杨星杰猝不及防,登时被扑倒在地,迟小多本能地想夺门而出,背后窗门却再次哗啦一声打开,雨水灌了进来,一阵风吹在头上,紧接着两只黑色的手倏然探入,将迟小多的脖颈一勒。

房间在面前天旋地转的掉了个方向,紧接着眼前现出漆黑的天空,迟小多一口气提不上来,上半身翻出了窗外,继而头朝下坠去。

上千只黑色的水猴匍匐在楼房外,犹如海潮一般卷向迟小多,发出刺耳的嘶鸣,追赶而来。

杨星杰身上黑气再次迸发,轰一声将空中的石敢当轰溃,扶着墙起身,捂着浑浊的左眼,右眼发出微弱的绿光,邪恶地笑了起来。

珠江大桥顶上,项诚沿着钢索滑下,双手仍死死握着降魔杵,银光已化作一张巨网,笼罩住血肉崩解、鳞片飘零的鸱吻身躯。

以齐尉为首的三名驱魔师各捏指诀,金光伏魔环越勒越紧,鸱吻黑水四迸,再逃不进江底,在江面上疯狂翻滚,项诚胸膛气血翻涌,竭尽全力要锁住鸱吻。

鸱吻抬头,一声怒吼掀起了堪比山岳的浪峰,万千水珠中倒映出排山倒海的洪潮,而就在这一刻,项诚的瞳孔收缩,心跳霎时漏了半拍。

“迟小多?!”项诚猛然转头。

“困住它——”卢主任大喊道。

项诚降魔杵的光芒一震荡,鸱吻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再次出水,一翻身,挣脱了伏魔金环与银光网。

江面坍塌下去,雷霆天威无法抵挡,江水登时倒灌上了珠江大桥,面包车倏然加速,划着水浪冲向桥的尽头。

项诚一指天际,思归化作一道银光射向远方。

下一刻,浪墙隆隆涌来,四名驱魔师在浪峰下分头逃离,沿着珠江大桥以逃命的速度冲向安全地带。

项诚一个飞扑,侧翻,两脚在空中划出弧度,翻下了珠江,从近十米高处一头栽下,身在半空,手捏指诀,浪花四溅,入水,一沉进江里,滔天震响刹那消失,项诚在江水中随波逐流,恍若休眠,全身泛起银光。

黑暗的天空下,迟小多两脚悬空,被一群水猴带着在楼房中跳跃,雷电闪烁,迟小多的意识开始模糊,看见远方楼宇顶端一只闪烁着银光的凤凰温柔抖开双翅,撒出漫天光粉飞来,犹如拖着一道银河。

水猴疯狂嘶叫,迟小多感觉到脖上束缚一松。

“思归——”迟小多拼命挣扎,大喊道,继而睁大眼睛,透过思归看见了项诚的双眼。

思归驱散了所有的水猴,最后,猴妖扔掉了迟小多,恐惧地跃上对面大厦,迟小多在半空中倒头坠下。思归飞来,一个盘旋接住了迟小多,正要上升时,一道黑气射来,击中了思归。

思归在空中碎成光粉,现出雏鸟身形,摔进了一间住户的阳台里,不住扑腾挣扎,高处,黑气幻化出杨星杰的身形,狰狞大笑,提着迟小多的衣领,从三十多层的大厦飞射而出。

珠江下游,项诚始终保持着施法的手势,就在思归被击中的那一刻,项诚睁开双眼,气血逆行,一口血喷了出来,融入江水。

狂风骤雨,雷光与闪电越来越猛烈,乌黑的天空上,隐约现出鸱吻的身形,黑色的雨水飘向世间,夹杂着狂雷与审判的电刃。

第20章 解铃

建筑工地上,塔吊四周布满了黑色的水猴,迟小多站在吊臂尽头,脚下是将近五十米的高空,狂风大作,雷电时不时从他身边闪过。

迟小多不住发抖,看着杨星杰,颤声道:“你要…要做什么?”

“我要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杨星杰的脸朝下滴着腐烂的黑水,缓缓道,“听说人在死前,会走马灯一样地闪过生平往事,这样你说不定就想起我了。”

“你是…”迟小多看着杨星杰瞎掉的一只眼,说,“我…我想起来了,你是海蚀洞里的那只…那只妖怪。”

“我叫鸱吻。”杨星杰说,“不是什么妖怪,龙生九子,听说过么?我排行第九。”

“对、对,你叫鸱吻。”迟小多竭力平静下来,“你是龙…龙最小的儿子,可是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海蚀洞里,你的身体,那天我看到的…”

杨星杰站在迟小多对面的五米处,头顶隐约现出鸱吻盘旋的身形,巨大的头颅从乌云中探出,朝着迟小多发出惊天怒吼!它张开嘴的一刹那,现出半截乌黑断裂的舌器。

“你是…你变成人了吗?”迟小多说。

“人?”杨星杰笑了起来,继而疯狂地大笑道,“你觉得我是人吗?”

迟小多终于镇定下来,心想你笑吧笑吧,电影里反派死掉都是因为说太多,待会项诚就穿着金甲战袍脚踏五彩祥云来救我了…我要学习电影里的女主角!拖时间!等人救!

项诚从江里爬上岸,趴在石阶上,咳出一口血。

齐尉把他抓起来,面包车停在路边,区老下车,两人协力把项诚带上车。

“通知,通知。”卢主任按着微信通话键,朝手机里说,“通知一群二群三群所有人,珠江大桥局势失控,紧急集合。”

“对不起。”项诚说。

所有人都全身水,李主任说:“小项呐,你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项诚无言以对,拇指抵着眉心,说:“南洲北路,去南洲北路,他们在一个工地!”

卢主任发微信,让所有人紧急集合。

工地上,暴雨越来越大。

“我吞了一枚你们废弃的垃圾箱,中了毒,时间越长,毒就越深。”杨星杰说,“我离开了居住的地方,到南方来找我的父亲,途中又被一艘轮船的螺旋桨击中。全身伤痕累累,在临死前,被潮水冲进了海蚀洞里,你觉得我还有力量变成人吗?”

“你是魔。”迟小多一镇定下来,就迅速理清了前因后果,说,“后来你的伤好了吗?”

杨星杰冷冷道:“我在海蚀洞里等你,四十九个日夜,我始终相信你的承诺,我等你回来救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相信的人类,你没有履行诺言,迟小多。”

迟小多:“…”

“我在那个洞里。”杨星杰说,“死了,这是你造的孽,我救了你的命,你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

迟小多睁大了双眼,全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一直…”迟小多哆嗦着说。

“我一直苦等。”杨星杰淡淡道,“等一个七岁的孩子,想办法回来救我,哪怕他办不到,我知道你办不到,哪怕你回来,只要回来看我一眼,我都会相信,死亡并不可怕…”

“我想,我在临死前救了一个人类的小孩。”杨星杰冷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也许是因为寂寞,渴望一点温柔吧。这么小的一个生灵,他一定会回来救我,起码来看看我。”

“可是你没有回来。”

杨星杰全身的黑气趋于浓重,迟小多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对不起。”迟小多想起来了。

那一夜,他回到岸上后,被外婆找到,并且打了一巴掌。

迟小多朝外婆说,朝邻居说,没有人相信,都以为他中了邪。第二天,迟小多因为淋雨,又在海蚀洞里受了寒,发起了高烧。

“我回去以后就发高烧了。”迟小多抽着鼻子说,“并发肺炎,咳嗽不停,外婆带我到广州来检查,肺里有脓,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的。后来住在舅舅的家里,在广州读书,十年后才回的珠海。”

“你治好了。”杨星杰说,“捡回一条命。你感受到身体腐烂的滋味了,是不是很绝望?慢慢地腐烂,都是拜你,拜你们人类所赐。”

“对不起。”迟小多缓慢地摇头,“谢谢你,我错了。”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就是为了找你。”

“没想到你的身边潜伏着人,专为引我出来,等了四年,你回到广州后,我足足等了四年,接近你后,我给了你三次活命的机会,问了你三次,你甚至从来没有想起我。”杨星杰冷笑道,“不管我是妖还是人,你都不会拿正眼看我。”

“不是的。”迟小多说,“我是真的忘了那段记忆,我一直很混乱…不要这样,星杰,不,鸱吻,变成魔又有什么意思?你被痛苦折磨,只会陷在痛苦里。”

杨星杰:“江河湖海里,有太多像我这样的妖与神,死在你们手下的生命不计其数,现在,你们都给我…”

“偿命吧——”杨星杰怒吼道,一道黑光直射天际,天地震荡,迟小多大叫一声,抱着脚下的塔吊,紧紧闭上双眼,心里开始自动播放遗言。

变故突生,乌云轰然破开一个洞,洞内闪烁着耀眼的群星,紧接着上千金色符咒围绕着那个破洞旋转,四周的楼房顶端,仿佛有数百道强弱不一的光线射上天空。

暴雨一扫而空,符咒圈收紧,鸱吻的真身在空中猛力挣扎,杨星杰纵声咆哮,迟小多感觉到了一个强悍至极的气息,项诚正竭尽全力,朝着塔吊冲来!

塔吊沿途的水猴在纵横弹射的金光豆下哀鸣消散,杨星杰砰然爆射为黑气,绕着塔吊旋转,呼啸着冲向项诚!

项诚抬头一望,越过十余米距离与迟小多对视,打了个手势,迟小多马上知道他的意思是——快跑。

迟小多战战兢兢起身,沿着塔吊跑,全是钢铁结构,稍不注意就要一脚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黑烟到得近前,项诚大喝一声,将降魔杵抖成一个银盘,被杨星杰狠狠一撞,倒飞出去,射向未完工的大楼内部。

迟小多却神奇地迸发出人类最高潜能,没有行差踏错,一路跑过吊臂,来到尽头,正要下塔吊与施工电梯之间的平台时,底下黑色水猴群起,将平台掀翻!

迟小多刹住脚步,黑气在楼顶聚合,现出杨星杰的身形,继而狂叫一声,朝着迟小多疾射而来。

“跳!”项诚吼道,继而冲向迟小多。

迟小多几步助跑,凌空一跃,跳向十三楼,项诚也跃出十三楼平台,两人在空中来了个对冲,抱在一起。

“项诚——”迟小多扑在项诚的怀里,被项诚的冲势带着,再次斜斜飞向塔吊十二楼高处,项诚摔在铁栅上,迟小多摔在项诚身上,两人都闷哼一声。

迟小多激动得哭了起来,抱着项诚不住大喊,项诚却以手臂支撑着退后,一手搂着迟小多,另一手抽出降魔杵一抖。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水猴,项诚拖着迟小多,踉跄冲向爬梯,爬向顶部。

暴雨中,茫茫天地,塔吊四周的景色在他们脚下旋转,鸱吻在他们头顶发出临死的咆哮,脚底下则是越来越多的水猴。杨星杰沿着塔吊走来,站在平台前。

“别怕。”项诚只说了两个字。

杨星杰化作黑气,在一秒激射向项诚,项诚全身发出强光。

迟小多恍惚间看到项诚与杨星杰各自的力量相撞,似乎有两头巨大的妖兽在对着彼此嘶吼,他置身项诚怀中,看不出他身上幻化出的妖兽是什么,却看见了杨星杰幻化出的那只魔的形状——

——张开漆黑翅膀,双目血红的鸱吻!

黑色的巨鸟将他们掀翻在地,项诚的降魔杵发出强光。

“收它!”迟小多大喊道。

“魔不能收!”项诚手持降魔杵,拼尽全力朝魔气漩涡的中央捣去,怒吼道,“山海明光,万魔退散——”

降魔杵迎着黑色的惊涛骇浪逆流而上,砰然爆射出炫目的光华,四周黑气一收,倒卷回来,伴随着坍塌的声音,将他们卷进了魔境里。

天地静谧,唯独海潮声沙沙作响,万年如昔。

迟小多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小了,项诚一手抱着他,一手倒提降魔杵,两人站在沙滩上。

小迟小多:“…”

他看看周围,又抬头看项诚的脸。

“这是它的魔境。”项诚环顾四周,答道,“鸱吻躲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必须消灭它了。”

潮退潮生,天地间飘荡着细密的雨点,淅淅沥沥,迟小多说:“能不杀它吗?”

“它早就死了。”项诚说,“现在我们进入的,只是它的心魔,它多年前的一个执念,必须平息它的这个执念,才能将心魔驱散。”

迟小多说:“放我下来。”

项诚说:“你先松手…”

迟小多说下来,却依旧抱着项诚的脖颈,两人对视片刻,项诚忽然说:“你小时候真可爱,你见过它?到底是为什么?”

迟小多下来牵着项诚的手,把过程说了,又难过地问:“看到它以后,你要做什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项诚答道,“先去看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