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如醒来后,用躺在床上休养的两日细细地理了一遍记忆,偌大的家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便是江山亦经历过无数次的更改,沧海也曾数次变幻桑田,而她被上苍给予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又恰遇了群雄四起的的战火。前世有憾,现世但求无怨无悔、无愧于心,更不必怨天尤人,醉生梦死。

多少人被战火弥漫、朝代更迭的历史给呛伤,而她不必为前世感伤,不必为今生成了风尘女而自弃,她只为自己而活,也更得为自己谋得一个更好的生活。哪怕生于烟花地,她也要活出风华绝代,光彩耀人,绝不像那许多的女子一样,只会哀叹命苦却什么也不做,任由旁人摆布自己的命运。物转星移,时间会修复所有的伤痕。过些年,山河寂静,盛世安宁。她坚信,一切努力都会有回报。

就如今日,她去求金老爷,如果不曾去求,就不会有现下李湘华的脱困,也不会与金老爷说上话、搭上关系。

她相信金老爷从千里之外的燕云之地而来,能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与江南的名士才子走得亲近,又在商界里混得小有名气,一定是有极特殊的背景。

陈湘如浅笑道:“当时心下好奇,因我与陈居士又是本家姓氏,听她讲了许多陈家染布坊的事儿,想来倒不是难的。”

李湘华低斥道:“妹妹可别乱说,这行的生意金老爷没做过,万一生意不顺,可如何是好,金老爷可有一家子的人呢。”

陈湘如不再说话。

金老爷道:“倒听说人说这染布坊的生意原是极好的,就如陈姑娘之前所言,不会只在江南一带做生意,可把布送入蜀地。”

早前陈湘如说的,正是金老爷已经成这样做的事,他在益州已经做了同样的生意,当铺、布庄,是把蜀锦运到江南来,再把江南的苏锦送到益州去。

总之是自己手底下的大管事领着人,又有可靠的镖行随行,来来回回都不空走,带上值钱的货物,两头都能赚上一把。

当天夜里,金老爷与陈湘如下棋说话,近二更三刻,陈湘如更衣到楼下大厅献舞、弹曲儿,也不知怎了,这晚点她弹琴的人竟不少,且个个都是**、俊俏的公子,他们说着话,谈的皆是天下大事,悲悯天下四分五裂,说崇德帝太过昏庸等等。

她听到耳里,记在心下。

因着她的生意好,柳姨那张满是脂粉的脸笑得越发灿烂,她依昔看到柳姨脸上的敷粉在簌簌地掉落。

近了三更二刻,楼里的公子们或陆续离去,只得几个可数的点了自己相中的姑娘留宿。

陈湘如抱上古琴,刚上楼,便见楼梯口静默站着柳明诚。

他满是好奇地道:“早前,我还说你的琴里失了韵味,真是奇了,不过半月多未见,你的琴竟长进不小。”

琴技还和以前一样,不同的是那音律里有了一份感伤、一种风情,还有两分绝世的孤寂。这些个文人墨客,最是个挑剔的,若不是听着悦耳、喜欢,也不会连连点陈湘如弹琴。

陈湘如笑得有些发窘,“这么晚了,柳哥哥还不歇下?”

柳明诚望了眼柳姨的房间。

还不到四更呢,柳姨这么早就睡了,莫不是她的老相好又来了。每次有人故识来寻柳姨,柳明诚便是这古怪的表情,儿子都大了,可柳姨还做这等生意。

柳明诚已经很久没与柳姨说话了,在她幼时记忆里很亲近的母子,突地就生疏了。

柳明诚说着实话,“睡不着,还得再练会儿琴呢,你的舞着实跳得不好,与李姑娘比差了许多,怕是连香玉也比不过呢。”

陈湘如尴尬地笑了,“我可没想和姐姐比呢。”

她就是她,为甚要拿自己的弱点与旁人比。

“怎么不能比,想当年,你娘也是歌舞一绝的,你多用些心,自然就有她们跳得好了。”再说,陈湘如年纪还小,如今还不到十三岁呢。

两个人正站在楼梯口说话,冷不妨听一人娇呼一声“哟,这是做什么呢?要说话,回房尽管说去,站在这里就说起情话儿来。”

却是香玉不知怎的从自个儿屋里出来,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云绡,能清晰地瞧见里面的大红绣蝴蝶肚兜,又穿了条成膝的亵裤,披着头发,走路时一摇一晃,直晃得陈湘如一阵恶心。

陈湘如的脸立马就羞得通红,垂眸看着自己的脚下。

也不知柳姨是甚眼光,李湘华是有二十多岁了,可那容貌还年轻着,就是那身材、气度根本是香玉无法比拟的,偏提了香玉做头牌,倒把李湘华在这楼里的地位给降了。就说昨晚,居然逼着李湘华和香玉换房间。

柳明诚温声道:“你不必理她。”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的,不过是说几句话,倒被香玉给取笑了。

陈湘如欠身道:“柳哥哥,我且回屋了!”

第012章 入目

 第012章入目

次晨一早,陈湘如又寻了香兰帮忙,变卖自己的一支簪子,让香兰买了瓶最好的药膏来。

柳姨不把她们姐妹当人看,她们自个却会倍加珍惜彼此,相依取暖。

香兰见陈湘如近来似变了一个人,不仅有了主意,还懂得保护李湘华,心下感动,又听陈湘如说了几句亲近的话,越发想着自己也是个没依靠,若有这样的姐妹相护,也不枉此生了。

陈湘如与香兰近晌午时分,练罢了舞,方结伴到李湘华房里探望。

李湘华接过药膏,低头闻嗅。

香兰迫不及待地道:“这可是我和湘如变卖了自个儿的金钗,足二十两银子呢,方才换了这么一小盒药膏,你回头让绿柳给你抹上。”

绿柳从外面捧了洗漱水来,笑道:“哪用姑娘们送呢,今晨金老爷一离开,回头就让自家下人送了两盒来。”

李湘华面露责备,“湘如,你怎又乱花钱了。听绿柳说,昨晚点你弹琴的人不少?”

有人点陈湘如弹琴,因弹得好,有几个出手阔绰的还另有赏赐,这会子陈湘如低垂着头,面含着浅笑。

李湘华将手一摊,道:“你是个性子绵软的,把得来的赏钱搁我这,我担心柳姨知晓了,会变着方儿地拿了去,一个女儿家身上哪能没银子使,姐姐给你收着。”

陈湘如低应一声,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来,看着那沉甸甸的样儿,许得有不少赏钱,好似还有两件像样的头饰。

香兰惊道:“哟,瞧不出我们最小的妹妹如今也能赚脂粉钱了。”

李湘华倒吸了一口寒气,与香兰、陈湘如在一处用了午饭,几个人方才散去。

陈湘如唤了绿柳来,问昨晚的事儿。

绿柳轻声道:“金老爷是留宿湘华姑娘屋里了,两个人…好似并没有那事。”

这些文人,虽有喜美人的,却甚是风雅,也许是瞧见了李湘华身上的伤,心下怜惜,否则这大清早的也不会令下人送了两盒药膏给李湘华。

陈湘如道:“你好生服侍姐姐,有什么事过来说一声。”

绿柳应声退下。

陈湘如的房间很小,却是里外两间,和其他有身份的艺伎闺阁无甚两样,内屋置有绣帐、一人多高的衣橱,一侧又放了个小榻,这小榻通常是侍女使用的。外间是一间不大的小花厅,置有八仙桌案、绣杌,临窗处是琴台、书案,一侧又有个书架,虽说摆件不多,倒也布置得雅致,只是她立在一侧,看着那层层轻纱就觉得俗气,紫的、红的、粉的、蓝的。

陈湘如越瞧越不喜欢,最后倒挑了蓝、粉两色的留下,其余的摘了下来,又使了笔,在纱上绘起了梅兰竹菊,见还有时间又拿着笔题上诗词。

正忙着呢,只听门外传来柳姨的声音:“湘如呀,我的乖女儿,可睡醒了?”

陈湘如一听到这声音就厌烦得紧,想到柳姨做的事,只想再不见她才好,只淡淡地应答一声:“我在呢。”门被柳姨推开,身后却站着李湘华与香兰,几个人个个瞪大眼睛,看着手里拿着笔的陈湘如。

香兰吃惊地道:“我的个天,这些个诗呀、字儿的,全都是你写的?”她也属艺伎,小时候也读书识字,只是这才艺远不及李湘华,识得字,更善歌舞,此刻看着那一幅幅的画儿。

李湘华审视四周:“这大半日没见着你人,还以为你在屋里歇着呢。”

柳姨双眸生光,一直盯着陈湘如的歌舞,倒一两年没注意过她的书法、丹青,如今瞧着一天也不比李湘华差呢,一边看,一边挫着手掌。

李湘华面露不悦,如防狼般的看着柳姨。

“我的乖女儿,这些个字呀、画呀的,都是你绘的?”

想前世,她是陈家掌家人,早前有专门的师傅设计出绸缎上的花式,后来那师傅投靠陈家的对头商人,一怒之下,陈湘如学会自己设计花样儿来,要做到雅俗共赏的确不易,二十年的时间让她练出了一笔好字画来,虽带着些匠心,但对这具只有十二三岁的躯壳来说,足够让柳姨与香兰等人吃惊了。

但,画因绘在纱上,洇染得有些朦胧,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美态。或净荷玉植,或梅花傲雪,又或是兰花独赏、墨竹有节…一一映在李湘华的眼里,但见她的笑立时多了一丝欣慰。

李湘华道:“东林诗社的候公子与我们姐妹下了帖子,明儿临安府东林分社里有个酒会,点名要我带了你去。”

柳姨看到的不是陈湘如的才艺,而是看到未来那闪闪发光的金元宝、银元宝和无数的珠宝,“哎哟”一声,提高嗓门大叫:“来人啦!来人!”

立时便有一个婆子在门外应声。

柳姨道:“快去云记绣坊,把掌柜的叫来,让他们连夜给湘如做两身得体的衣衫。”

香玉被提了头牌,不仅抢了陈湘如之前住的房间,就连李湘华最喜欢的几身衣裙也被抢夺了去,而柳姨最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自是会帮衬着香玉。

陈湘如见李湘华打扮少了早前的那份华美,却多了一份淡定沉稳,道:“马上就要冬天了,两位姐姐也做两身冬裳吧。”

香兰见有她的份,道:“柳姨,我们可不都该添衣裳了,这几天湘如妹妹可没少给你赚银子…”

“湘如赚了银子,我自给她置两身像样的,你有何脸面?多少日子没生意了,倒好意思要新衣服,你做新衣——没有,要老娘的命倒有一条。”

香兰碰了个软钉子,面容有些难看。

陈湘如也不顾了,忆起某晚,撞见香玉拉着柳姨撒娇的样儿,没想柳姨竟与香玉服了软。柳姨是个服软不吃硬的,她怕硬的样子也只是做给客人们瞧的。

陈湘如不由伸手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似地道:“柳姨,我知你最疼我们几个了,你不用给我置新衣了,就给我两个姐姐添一身冬裳吧。香兰姐姐这几日没甚生意,可也有人点了她的歌舞不是,就给她添一身吧…”

第013章 赴宴

 第013章赴宴

她摇摇扭扭,一脸娇俏,柳姨原想拉下脸拒绝,那可都是银子,说是一身,这里头的小衣、中衣等算下来也得不少钱呢,可看陈湘如那招人疼的模样,轻叹了一声,不骂陈湘如,倒回头骂香兰道:“贱蹄子,瞧瞧,把我好好的女儿都教成什么样了?定是你在背后教她的。”

陈湘如道:“柳姨,你给两个姐姐置两身吧,柳姨…”

她明儿要去参加东林诗社的诗会,秦淮一带的名伎能名动天下,皆是因文人墨客捧出来的,有几个动了心,写上几首情诗,流传出去,身价刷刷地往上升,从早前吃杯茶只需二十两银子,能涨到见一面、陪吃一杯茶就得五百两银子。

柳姨可不会错过这好机会,原想与李湘华说个好话,让李湘华带了香玉去,可今儿一进屋,她立马就打消念头了,只因她瞧见了陈湘如在纱上的绘画,那字写得好,画也入得眼,正好借这机会薄个好名。

“乖女儿,你怎能不做两身像样的呢,明儿可是大日子,她们的不用太好,置两身茧绸的,你就做最好的绸缎,最新的式样。”

这话刚落音,就听一个女子不满地道:“柳姨好生偏心,要给她们做新衣,却没我的份儿。”

却是近来最得柳姨欢心的香玉到了。

许是听说李湘华与陈湘如接到东林诗社的帖子,也想去凑趣,一到房门口就听到这话。

柳姨厉声道:“你这没良心的,这几日可给你置四身了,有本事哄着你的客人帮你多置几身,好省了老娘的银子。”她就是个人精,爱睡懒觉的香玉这时候寻来,怕是也打上想去诗会的主意,那帖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李湘华、陈湘如”姐妹的名字,可没香玉的。柳姨先拽上她道:“不在你屋里服侍客人,怎的就出来了?”

香兰面露喜色,颇是感激地看着陈湘如。

李湘华伸手拉着陈湘如的小手,“怕是明年就有我高了呢,越发像个孩子了,倒拉着柳姨撒娇。”

陈湘如扮了个鬼脸,“姐姐、兰姐姐,上回我就瞧香玉拉着柳姨让做新衣裙了,只说她的式样老了,穿不出去了。”

那条裙子,是早前李湘华喜欢的。

香玉穿了一回,就不大喜欢了。

李湘华长得珠圆玉润,香玉更为清瘦,穿在身上也不像她自个的,穿不出李湘华的那股风情来。

不多时,云记的人到了,特意与几人量了身段。

李湘华不放心,又特意交托了一番,要给陈湘如做什么样的式样,又挑什么样的花式,说得甚是仔细。

香兰面露诧色,“你做这样的,就不怕回头柳姨说做费了。”

风尘女子,多是露肩、露脖的齐胸襦裙,若能半露胸前美好就更妙了。陈湘如到底还未长开,李湘华便挑了交领襦裙的式样,又特意定做了一身曲裾,而所有式样的女式衣裙了,这曲裙最是费衣料的,所以柳姨从来不许楼里的姑娘们做这等式样。李湘华自己做出几套,四季各有两身,因这式样太过保守,瞧着像是大家太太、小姐,因没入香玉的眼倒得已保全下来。

李湘华冷哼一声:“她若要骂,由得她去,我就给湘如做这样的。”转而对云记的人道:“这身曲裾的连夜做好,少不得你的赏钱,明儿一早我妹妹就等着要穿呢。”

来人应了。

香兰见提点了李湘华,她自己有主意又不便多说,姐妹三人坐在一处,李湘华又指点了陈湘如道:“这幅纱上的墨竹,叶儿太多,若是再少些会更美;红梅的枝干遒劲,傲于风雨,很有风骨,绘得最好;墨莲也不错,只是花的神韵还不够传神…”

同样的话,在她前世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得晓她发愿不嫁,做了自梳女,柳明到底与旁人订亲,断了与她的缘分,虽依旧帮衬着她,但那情怀却随着时日的流转淡了。景泰五年,柳明高中同进士,离开了江南,从此她再没有见过她。那大抵是她前世生命里,唯一心生好感、又暗里喜欢过的男子。

*

次晨,李湘华起了大早,催了绿柳过来帮陈湘如打扮上妆。

陈湘如年纪小,又生得粉嫩嫩的,沐浴更衣,换上了李湘华令云记做的曲裙,挽了得体的发式,再施了脂粉,李湘华自来敷粉很轻,就是胭脂也施得匀称特别,这让她很多时候不似风尘女子,倒更似某位大户人家的千金。

临安府东林诗社设在城南一处别致的院子里,听说是临安府世族涂家的别苑,这涂家的几位公子个个饱读诗书,尤其涂三公子更是出名的风流才子,数年前曾与李湘华有过一段情,只是后来涂三公子迷上了对面街上千娇阁的名伎叶红娇,两个人才淡了下来。

涂三公子替叶红娇赎身,纳了她做第四房侍妾,可还不到三年,叶红娇便因难产而亡。有人说其实人没死,是被涂三公子那个善妒的正妻寻了藉由给贱卖了。

涂三公子是东林诗社在临安分社的负责人,这地点自然选在涂家别苑,那是一座花园式的园林,涂家的公子、老爷们若有聚会,都安置在此处。临安东林诗社几乎每逢金曜日就有一回,办得甚是热闹。

姐妹二人上了楼中的青璧香车,青纱飞舞,一路紫陌倩影拂面而来。

别苑清幽,虽是深秋,有如花的红枫,婀娜的秋菊,还有一树树开得正艳的芙蓉树,菲菲红粉,令人目不暇接…

芙蓉林中,碧玉台梦,旖旎深处,一座朱漆飞桅四角亭古朴而立,亦真亦幻。

李湘华着了鲜艳的衣裙,紫色上绣着粉蔷薇,又绣有几只蝴蝶。

陈湘如的曲裙则是一袭浅蓝色,这样的蓝,有些近湖色,寻常人很难衬出来,偏穿在陈湘如的身上,越发映得她肌肤如白羽,似冬日的第一场洁雪,干净而美好,曲裙大小合宜,裹在身上,腰肢如水舞蹁跹,说不出的婀娜多姿,而那俏生生的面容让人一见难忘。

李湘华含笑扫过陈湘如,突地忆起,数年前陈姨过世,陈湘如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就知道拉着她哭,而今竟是连陈湘如都一日日大了,长得比年轻时的陈姨还要美丽动人,多瞧一眼,李湘华心头便越发拿定一个主意:她一定要陈湘如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再不让她走自己的老路。

第014章 小诸葛

 第014章小诸葛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从脑海里涌过,三千青丝飞扬如焰,陈湘如那如初夏粉荷般的俏脸含着温情,柳眉疏通长笑窈窕,落在眼里,越发让李湘华生出怜惜,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别紧张,就当是见几个朋友、故人,东林诗社的几位公子、先生,个个都是君子。”

交换眼神,李湘华意外地发现,陈湘如的眼里,没有以前一出门就胆怯、害怕的意思,反倒是一种坦然与大方,甚至还含着一股子从未见过的自信。

男子贵客从正门而入,而女子从偏门而入,东林诗社的人常给名伎们捧场,就连每年的花魁大赛也少不得他们参与,一面喜欢与名伎交往,一面又似有些瞧不起她们。

李湘华轻声地道:“涂家别苑只得两进,有大门、偏门、小门,便是涂家的女眷出入,也得自偏门出入。过了内仪门,便是一座大花园,里面有供专门休憩的客院、阁楼,每次都在风雅居办诗画会,公子们有懂诗词丹青的爱姬,少不得携她们同来,一并玩耍…”

李湘华突地停凝了下来,整个人似被定住了一般。

陈湘如好奇地寻着方向望去,但见内仪门一侧站着个灰白长袍的文雅书生,纶巾灰鞋,似已经在一侧立了许久。

李湘华轻呼一声“姐姐”,男子相貌清秀,有一股极佳的风度,举手投足间显得大方又不失洒脱,长着一张瓜子脸,见李湘华停下了脚步,不由得迎了过来,吃惊地反复问道:“湘华,是你么?湘华…真的是你么?”

一别经年,他们终于又重逢了。

只再不是当年的彼此。

李湘华冷声道:“涂九爷,幸会。”她欲侧身而过,一声“湘华!”叫作涂九爷的男子握住了李湘华的胳膊,声声轻呼,“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我也是没法子呀。”

陈湘如面露疑色,面前的男子也不像是涂家的三位公子,涂家几位公子因着父亲是江南知府,也是官宦之后,身份尊贵,不会是乡野书生的打扮。

在她的记忆里,好似见过这男子,电光火石间,她突地忆起,与李湘华梳拢的男子正是涂九,三千五百两黄金的梳拢钱,可不是寻常人能出得起的,

李湘华冷斥道:“快放开!”

“湘华,你不原谅我就不放。湘华,真不是我的意思,在我心里的那人真的唯你一人呀,你要信我。”

李湘华想推开,可涂九就是不放,两个人便拉扯了起来。

李湘华无奈地对绿柳道:“你带如姑娘先进去,我稍后就到。”

陈湘如扭头,担心地看着李湘华。

“妹妹且先行,我与他说几句话。”

陈湘如携上绿柳迈入内仪门:别苑的亭台楼宇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院落精致典雅,庭院幽深静美,两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如一顶偌大的绿伞,虽是深秋时节,可那树上依旧枝繁叶茂,一株常绿的绿柏,又一株松树,树干修饰得甚是好看。假山重叠,小桥流水,回廊长幽,别苑的美观景致,得天独厚。

迈过小桥,进入长廊,在那长廊的尽头有一座八角凉亭,亭中聚了五六个男子又有一个粉衣妇人,正吟诗闲话,见有人过来,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在陈湘如的身上,她一袭曲裾,头发干练,竟没有半分风尘气息,更多了大家女子的得体与贵重。

金老爷远远就辩出来了,笑道:“湘如,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几位公子。”指着第一位,乃是个圆盘脸,却还算生得端方的锦袍公子,“扬州东林诗社的候青域候公子。”

粉衣妇人伸手笑盈盈道:“这几日都听他们屡屡提到你了,几年没见真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

能站在候青域身边的美貌女子,想来就是昔日与李湘华名扬秦淮的白如雪了,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陈湘如不卑中亢,款款裣衽行礼,“见过候公子、见过白姑娘。”

金老爷又指另三位公子道:“涂大公子、涂二公子、涂三公子!”

她一一见礼。

最后一个男子,虽是一袭半新的蓝色袍子,却极是干净朴素,只一眼就能让人生出好感来,这一袭不算华贵的蓝袍,让人与他拉近了不少距离。这是一个年岁约二十出头的男子,发裹纶巾,貌似深秋月,容胜春晓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晴若秋波,真真一个俊美了得。

柳明诚的俊,带着几分女子的柔美,而这男子却自多了一份狷狂不羁,他用右手握住左手广袖,虽是个左撇子,可那字着实写得很好。正立在案前,似在作画,可那画上却只写着“春牧图”三字,除了这三字,竟是什么也没有,神色倒颇是专注,他突地一搁笔,朗声道:“哈哈…我的画好了。”

几人齐刷刷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涂大公子一瞧就乐了,“杨公子,这《春牧图》只几个字一个款,怎么就好了?”

“就是,分明没画好,怎就画好了。”

这人叫杨韫,在西北一带颇负盛名,有“小诸葛”之称。陈湘如一早听到过他的声名,曾想这许是个三四十岁的小老头儿,听说十余年如一日呆在南安故土的山上,还在那山上建了三间茅屋,与书为伴,与鹤为伍,从不与人交往。

可面前的男子长得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刚上下,这容貌也是出奇的俊朗,站在这些文人中间,显得尤其瞩目。

金老爷与候青域摇头道:“下次再打诳语,算你没过关了。”

杨韫依旧重复道:“绘好了,就是绘好了,你们仔细看。”

白如雪从未见过如此耍赖的,就算不肯留墨宝,也不必这样说话,“湘如妹妹,你说他绘好了吗?瞧瞧,就三个字,再一行落款,就算是一幅《春牧图》了?”末了,玩笑似地嘲讽道,“杨公子,你再耍赖,小心我们罚你。”

陈湘如走近案前,细细地审视,正色道:“好画,有一头水牛儿在溪边的草地上吃草,一个横吹竹笛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只是草枯了,牛儿走了,牧童也离开了。既草枯,便无草;既无草,便无牛食草;牛不在此处,牧童自也不在。好画!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