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如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件小女孩的衣裙布料,飞针走线,幻想着乖乖穿上这粉色春裳时的模样,她总是提前就做好下一季乖乖要穿的衣裳。

冬天的,乖乖已经有了。吕连城也有的。

早前,她怕生疏不敢轻易下剪子,后来壮着胆子亲自裁剪,缝出来倒也合身圆贴。来这儿不过才几日,她已经给乖乖缝了两身了,再缝好这一身的,她就准备给吕连城缝一身春裳。

有丫头道:“奴婢见过世子。”

“陈小姐可在?”

“在屋里做针线活儿呢。可要奴婢通禀。”

“我去花厅坐坐。”

陈湘如继续飞针走线。想着还差得不多就做好了,只是还得做条好看的系带,如果能在胸前再做些好看的式样出来就更好了。

这样想着。她捧着笸箩移身到花厅,欠身行了一个礼:“见过世子。”

慕容宸看着她抱着放着衣料、针线、剪刀的笸箩就行礼,显得怪异得紧,倒多了几分随意。

他笑道:“我看这礼还是免了吧。上回来。你缝的一身大红色的,今儿又是粉色的。月娥有你这个姨姨,还真是一件幸事。”

陈湘如笑了一下,“小女孩最好打扮,穿什么都好看。闲着也没事,先给乖乖和吕连城做几身春裳,到时候就能给他捎去了。”

“府里的绣娘。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安排给她们做,东府和西府的绣娘原是分开的。”

“既是亲人的东西。最好不要借他人之手,若忙是不得已,这不是闲着么?还是自己做。”她垂眸,继续飞针走线着。

翠烟沏了盏热茶递来,她捧起喝了一口又搁下:“白日我得做针线活,若是寻我下棋,得到酉时。”

慕容宸突地羡慕起吕连城,有心爱女人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袍,早前吕连城就是几身全黑的衣裳,式样一样,大小一样,常常给人一种错觉:他几个月如一日都在穿一件衣服。而今他有棕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就连式样的细节处都各不相同,从最初绣娘们做一半,到现在陈湘如从选料到裁剪一路都亲力亲为,衣裳穿在吕连城身上,件件熨贴。

“我过来坐坐,瞧瞧你在做什么?”

翠柳讨好似地道:“小姐陪世子说话,我帮你缝几针。”

陈湘如笑道:“你们俩的新冬衣还没缝好呢,怎好让你们缝我的,我抽空再做,只是这袖子还有几针就做好了。”

她垂首缝着,眼睛落在衣料上,眸里蓄着满满的柔和,仿佛这不是衣料,根本就是乖乖站在她面前。

心中有爱的女人,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慕容宸突地忆起,佛堂的画上并没有她这样的画面。

自认识她以来,他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熟络感。

原是这样!是这样…

直至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对她别样的感觉来自何处,是家中那组《荷花仕女图》,那画上的女子是她,是他从小就熟悉的。

难道,这不是缘分么?

她长得似他家画上的人。

所以,当他面对乖乖唤他“爹爹”时,他没有说破真相,那片刻的心软,那一时的的想要保护,其实是他不知不觉间的动情。

陈湘如缝好了袖子,用嘴咬断线头,拿着衣服笑微微地看着,瞧了一阵,这才将衣服搁到笸箩里。

“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军中,你要给吕连城捎信么?我可以令去洛阳的人带去。”

陈湘如想了片刻,“恐走漏消息,就不必传书了,替我捎口信,说我过得很好,叫他不要挂念,我帮不上他什么,唯有少给他添烦忧。”

这样的女子,处处为他设想,换作是哪个男子都会动心的吧。

慕容宸垂眸笑了,别人喜欢的女子,竟是这样的别样,让他在心下不由暗暗称赞。

他饮了几口茶,方又搁下,道:“需要什么,遣这院里的婆子说一声,我告辞了。”

他给她应有的尊重,也为她顾忌人言。

“燕世子走好。”

慕容宸道:“不用送了,外头天寒。”

花厅的帘幕一垂,他消失在院里。

陈湘如捧了笸箩,嘴里道:“还有几日就要离开,得让他把乖乖和吕五哥的春裳捎回去。”

当天夜里,陈湘如就坐到灯下赶针线活,又给吕连城缝了几双袜子。近了三更方才歇下。

又一个深夜,慕容宸从东府回去,不知不觉就信步走到了她住的小院,院门尚未下钥,透过大门能看到偏厅里他还坐在灯下做着女红,那样专注而投入,过上一会儿。便见她拾起一枚棋子落上几子。

都道一心不可二用。可她倒好,又做女红又下棋,竟是两头都不耽搁。

慕容宸笑了。

正看得入迷。只听一个婆子道:“世子要通禀么?”

“不了。”他道:“这两日,陈小姐都歇得晚?”

“是。说要给吕将军多做一套春裳,到时候要请世子帮忙把新做的春裳给捎去。今儿又特意挑了块蓝缎的在做。陈小姐的女红手艺好,绣的花样也精致。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出来的。”

大家闺秀?

可唯他和吕连城知道,她原是风月楼馆的姑娘。像这样的女红和才艺确实少有,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那种风尘气息。

瞧得出来,陈湘如是一心想与吕连城好好儿地过日子。

既然是这样。他又何必扰了她平静的心绪。

他喜欢她,但不能因他自私的喜欢,就伤了她。

慕容宸道:“你明儿告诉她。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范阳。让她提前把要捎的东西备好。送到我院里来。”

婆子道:“要是陈小姐知道了,怕更要赶了呢。”

“记得赶早告诉她。”

婆子应声是。

慕容宸转身离去,消息在夜色中。

婆子进屋禀了慕容宸的话,陈湘如微微一惊:“后早就要离开吗?”她手头的这件蓝袍还没做好呢,那得赶紧做出来,好让慕容宸一并带去,回头还得用铜炉熨平展了,这么一想,陈湘如再不管棋,一门心思地赶缝衣袍。

这一晚,揽月居的下人发现陈湘如屋里的灯光一直未灭。

次日一早,当翠柳进屋时,发现陈湘如已扒在桌案上坐着了,而她的身旁放着一件已经做好的男人衣袍,任谁都瞧得出来,虽然很赶,可针脚一样匀称、细密,只是没有上件衣襟上绣制的暗纹。

翠柳走近,给她添了件斗篷,“小姐到床上睡会儿吧?”

“还得绣花呢,他在外头走得多,总得做好了,男人都是爱面子的,穿是好了,也得人高看一眼。”陈湘如睁开眼,抓了衣服开始配色绣花。

翠柳一直在想,她许是会在白日睡一会儿,可她竟没再睡,直到酉时才将衣袍上的海浪暗纹绣好,又吩咐翠柳借了铜熨炉,烧红了炭,搁到炉里,将孩子和男人的春裳都细细地熨,叠得整整齐齐的,方才道:“翠柳,你亲自去趟世子院里,把这东西交给他,就说是挑给吕将军和连小姐的。去吧!”

翠烟满是赞叹地道:“小姐待他们真好。”

她们俩是临时被慕容宸派来服侍陈湘如的,一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们也甚是喜欢陈湘如,人性子温和,总是这样的平静,说话也好听。

陈湘如道:“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对这样的人能不好么,便是自己累些、苦些,都然后他们能好好儿的。

慕容宸正要派小马过来取东西,不想翠柳就送来了。

小马看着鼓囊囊的包袱:“得有不少衣服呢?”

“是,陈小姐缝了三身孩子的春裳,又缝了两身男人的,还各缝了两双袜子。陈小姐昨儿一宿未睡,硬是缝好了才歇下的,我出来的时候累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好奇心使然,待翠柳走后,慕容宸打开包袱,却见里面有叠得整齐的衣衫,虽大人、孩子的不一样,却可以叠得一般大小,这是她缝的…

慕容宸想着,不由自己的伸手轻抚。

小马惊道:“世子,那上面还有字儿呢,是用银丝钱绣的。”

第140章 嫉妒女人心

慕容宸捧在手里,借着黄昏的霞光,方才瞧见那蓝袍衣襟的海浪暗纹上有若隐若现的几个字:君子如玉,重情重义。

小马歪着头,越发惊奇了,“都说她女红,只当是那婆子没见过世面,这回我倒真信了,这样的暗绣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慕容宸沉默包好,道:“搁好了,到了军中再托人送去。”

“是。”

陈湘如再好,那是吕连城的未婚妻,岂是他能念着、想着的。

次日,慕容宸起了大早,辞别母亲再次踏上行程。

而陈湘如却睡得很香,一宿未睡,她真的累坏了,连眼睛都是又涩又沉的,似用针线缝上了一般。

慕容宸离开范阳的消息,是午后才陆续传出去的。

程醉蝶知道之后,“砰啷”一声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旁人知道他离开,倒是我竟不知晓。”

这不是让人瞧她的笑话么?

陈湘如知道,昨儿还在赶针线活。

慕容宸不在,她就可以借这个机会除去陈湘如,谁也别肖想她的东西。

程醉蝶道:“涵绿,去,把容娘给我叫来!”

不到半个时辰,涵绿就领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自后门进了程醉蝶住的小院。

程醉蝶斥退左右,轻声道:“上回,我要你做你的事…”

涵绿与湖蓝退出偏厅,湖蓝出了院门,涵绿却蹲下身子,一路慢下到了窗下,侧耳聆听。

容娘道:“小姐要我找高手。我已经找到了,也相看过,着实是一顶一的高手。”

程醉蝶低声道:“寻着就好,你来过这府里,知道揽月居吧?”

“奴婢知道。”

“揽月居里,近来住着一个叫陈月亮的女人,你让他们把人劫到外头给杀了!”

涵绿心下一颤。要杀陈湘如。这可是府里的贵客,万一让世子爷知晓这可了不得。

容娘垂首道:“这是大事,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办好。”

“这么久?”

她不想等。自是越快越好。

容娘道:“今晚让他们来察看,府里的护院守得紧,总得寻了机会下手,万一露出破绽。就会惹来麻烦,一旦出了意外。任太夫人、燕国公如何疼爱小姐,只怕你也在府里呆不下去了。

他们还得想一想如何下手,又得一些时间。

后晚才能真正下手,将事做得天衣无逢。”

程醉蝶道:“这是我赏你的。你收下吧。”

两张银票,足有一千两之多。

她又补充道:“好好替我办差,待我做了世子夫人。少不得你的好处。”

谁要做拦道的石子,她就把这人搬开。或是直接拍碎。

月亮美人,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的男人,谁也不能来抢。

谁抢,谁就是得死。

“是!”容娘接过银票,小心揣入怀里,欠身道:“奴婢告退,小姐等着好消息。”

涵绿一惊,速速退回到自己住的厢房门前,佯装假寐地倚在门口晒太阳,容娘冷冷地扫了一眼四下,涵绿起身道:“这就要走了。”

容娘面无表情,应声离去。

涵绿坐回矮杌上,想着程醉蝶说的事,要杀了陈湘如,若真闹出人命来,府里一追查…程醉蝶可以被遣走,可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手里捏着呢,万一触怒了世子,她不敢想下去,这么大的事,她得找个人商量才好。

找谁呢?

与她要好的人虽有几个,可不是服侍姨娘的,就是服侍二房的丫头,二房的人是万不能说的,思来想去,涵绿就想到了四小姐身边的小菡。

只是,她不知道这事该不该告诉给小菡。

第一天,涵绿没说。

第二天时,涵绿一想那事就有些坐不住。

寻了个得闲的时候,就到了四小姐的院子里。

小菡也在,正在院子里晾晒锦衾,手里鸡毛掸子拍打着锦衾上灰尘。

“小菡。”涵绿小心地看着周围,院子里坐在门前掏耳朵的婆子,一边又有修花木的粗使丫头,又看着屋子,不见四小姐的影子。

小菡笑道:“这几日,四小姐正赶着要给国公爷做冬靴呢,昨晚睡得晚,这会子困了刚歇下。”

燕公国府,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新入门的妇人,还是嫁出门的闺女,每年都要给自己的长辈做一双新鞋,而四小姐的直系长辈有三个:太夫人、孔氏和燕国公。一人一双就得三双,太夫人和孔氏的已经做好了,就这燕公国的,因是做的冬靴,颇费时日,而四小姐一直贤名在外,要求颇高,不肯次了,自得全力以赴地往好时做。去做她做的是秋鞋,听说一送到军中,不少人都夸她女红好。

涵绿怯怯地看着周围,小菡一瞧她的样儿,怕是有话说,拉了她道:“既来了,就到我屋里吃杯热茶暖暖手。”

二人进了屋,小菡用红泥炉上的沸水沏了茶,方小心地递到涵绿手上:“小心,烫!”又指着桌上的糕点盘,“也吃些吧。”

涵绿支支吾吾,心里挣扎着,“小菡,怕要出大事,我昨儿一宿都没睡好呢。”

当容娘第二次来见程醉蝶,涵绿就猜到了,只是她不想肯定,亲耳听到后就吓了一跳,程醉蝶的胆儿也太大了,直接要把人给弄死。

小菡看了眼外头,低声道:“这院里不会有事,出了什么事?”

涵绿道:“你答应我,莫要说出去,我…我实在是怕了。小菡,你与四小姐说说好话,让她向夫人讨我过来服侍吧,我再不想服侍表小姐,她的性子可不像四小姐。最是个刁钻的,一个不高兴,拳头、脚头的就上来了。”

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寻个理由便将人毒打一顿,打骂起人来半分都不手软。

小菡想:先哄着她说了实话,以后的事才慢慢想也不迟。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才好在四小姐说话。”

涵绿依旧不知能不能说。

小菡故作平静,“我一直拿你当贴心好姐妹。瞧来。你却与我生分着呢。”

涵绿被她这一句气话一激,拉她坐下,两人到了床前。会在床沿,方细细地将她偷听来的话与小菡说了。

程醉蝶竟然要直接弄死陈湘如,这还了得,万一人真死了。吕连城将军怒了不帮衬燕国公…可就真惹大麻烦了,她和四小姐都知道吕连城是燕国公的人。将来是要重用的。

涵绿道:“陈小姐是府里的贵客,就连大夫人都说要好好服侍着,这要是出了事…”她不敢再说下去。

小菡道:“你来与我说,算是找对人了。涵绿。这种事,我们是做奴婢丫头的,可不敢多嘴多舌。表小姐就不是个省事儿的,回头我在四小姐替你说说好话。看她能不能把你讨到我们院里来。”

涵绿一喜,当即握住小菡的手:“好姐姐,你若帮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好。”

两个人又说了些旁的事,小菡故作平静说了几件近来听来的趣事,又说又笑的,涵绿念着自个院里有差使,就先告辞离去。

小菡起身进了四小姐的内室,四小姐睡熟了,待她醒来,小菡便斥退左右,将涵绿说的事细细地说了。

四小姐心下暗喜,她是不能下手的,但她可以借刀杀人,若没了陈湘如,吕连城许就是她的,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耽搁下去,怕就寻不到满意的夫婿了,她姨娘说得对,有时候遇上喜欢的人,就得主动争取。若不是她姨娘争取,哪里有现下的好日子。

小菡见她不说话:“四小姐,你快拿个主意,表小姐要杀人。若真杀了陈小姐,只怕吕将军会生气…”

与燕国公府反目事小,怕四小姐也嫁不了吕连城。

四小姐但听到吕连城的英雄之名时,早已经动心动情,许了心愿非吕连城不嫁。

四小姐想了片刻,“你先出去,容我细想。”

陈湘如不能嫁吕连城,也不能死,若是死了,到底是人命,大夫人和三老爷一定会追查,东府那边的奇人异士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来。

她该怎么做?既能除去陈湘如得一佳婿,又不会影响父兄的天下大计。

四小姐抬眸,目光就落在屋里挂着的一副《英雄夜袭图》上,头顶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一个翩翩黑袍男子骑在马背上,只是他的背影,威猛如神将,骑在马背上,手握宝剑正冲往月色朦胧的皇宫…

英雄,当她听到吕连城的故事时,便已经认定这就是她慕容宝钗此生要嫁的夫婿,而她就要得配这样的英雄,成就一段传奇佳话,她才不要安于内宅,她也想名动天下。

月亮美人…

陈湘如不就是因为搭上了吕连城,因吕连城扬名,连陈湘如的美名也传遍天下,被人议论、说道、称赞,似乎成为这乱世中唯一一个不俗的奇女子。

陈湘如算什么东西?只是不知来路的孤女,她凭什么得配吕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