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基本上都是10号左右。

前年10月的那一只袋子后面,是一张小纸片。比袋子稍微小一点。

我拿起来,上面写了四个字:

越越,我疼。

我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再后面,是接下来直到今年二月的袋子,最后一个,就是我再次见到他的前两天。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片,薄薄的,纸质有些脆,他的字一向笔锋凌厉,这四个,却软绵绵的,看着有些凌乱的笔触,无力而又扭曲,写字的人,大概是费了很大力气,耗了很长时间才写完这四个字。

越越,我疼。

我看着这四个字,五脏六腑像绞成一团乱麻,生生的被绞出泪来。

门被推开,我听见他一走进来就叫着“越越”,嗓音那样沙哑疲惫。

我从地上站起来,仍拿着那张纸。

他走过来看见我在哭,慌张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急着抱住我问:“怎么了?怎么了?”一低头,看见地上的盒子和我手里的那张纸条,反应了过来。

“越越,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了。”

“海潮,都是我不好……”我抱着他哭,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肩膀。

“别说傻话了。乖。”

“你……你那么疼的时候,我还在恨你……”心里痛得让我只能靠哭来发泄。

“又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越越,别哭了。”他拍着我的肩膀。

“嗯。”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用力的抱着他,眼泪还是忍不住。

他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抽了纸巾帮我擦干眼泪,微笑着说:“越越,别哭了好不好?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哭的?”他那样笑着,眼角眉梢里,一丝沉重也看不见,可想到他写下那张纸条时的情景,我的全身,都被黑暗笼罩,即使这房间里灯亮如昼,也无法点亮。

我看着他,努力收住眼泪,摇摇头说:“我是给你送粥来的。”

“那正好,我饿死了。”他摸着肚子皱眉头说。“你喂我吃。”

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有些懒散靠在沙发背上。

我乖乖的拿出带来的粥,还有些微热,刚刚好,捧在手里坐到他身边。他闭上眼睛,准确地配合我,一口一口的吃着。

“饱了没?”我带来的粥他很快就吃完了。

他点点头。

“你怎么一进来就知道我来了?”我一直抽抽搭搭,刚停了下来。

他摸到我的手,轻轻的拉着:“除了你,谁会想起来给我准备喉糖吃?”

“那你嗓子还疼不疼?”明明听见他的声音都哑了,还是顺口就问。

“不疼。”他张口就答,说完,愣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疼。

“有多疼?”

“一点点,只是有点干而已。真的。”

“我不是说嗓子。”

他又闭上了眼睛,好像陷入沉思一般,整个人靠在沙发里。沉默一瞬间黑沉沉的笼罩下来,办公室里的灯光亮得晃眼,投下的黑影也如浓墨一般,他的睫毛投下密密的弧形阴影,微颤着,过了许久,才开口慢慢地说:“疼得宁愿死了好。” 每个字都沙哑却清晰。

就是这样的痛苦,让他整个人变了样。原来那个他,我爱,现在这个他,我也爱,而且心疼。

“海潮。”

“嗯?”

“我在这儿,就在这儿陪你。”我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嗯,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他的手有些发烫,贴着我的脸,

我腾的坐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刚要说,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他显然也惊讶到了,睁大眼睛,随即笑了,脸上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

我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有一点点发烧。“我们回家吧。”

他却摇着头说:“好累,我走不动了。”

这个晚上我们就住在酒店的房间里,他吃了药,很快就沉沉的睡了,紧紧地攥着我的一只手腕。我却怎样都睡不着,明明本来不认床的,但就是觉得全身不舒服,连心跳也慌乱的不正常。怕吵醒他,又不敢动,全身绷得僵硬,无比的难受。

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他嫌热,迷迷糊糊的放开了我,把手伸到被子外面透气。

我晃了晃已经麻木的手臂,起身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自己下床,去套房的厅里看电视,心里好像总有件事情堵着,却想不出是什么。

奇怪的是蜷在沙发里看电视,睡意却阵阵袭来。房间里的温度适宜,沙发软绵绵的,我竟看着看着,睡着了。

睡梦里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却恐慌的挣扎半天,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完全不能动。

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害怕的在梦里只想大叫大哭。

让我挣脱梦魇醒过来的,是玻璃杯落地的声音。

我终于清醒过来,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立刻起身走进房间开灯,看见他已经下床站了起来。这里不像在家,床边就是他的轮椅和拐杖,他不肯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他身体的状况,酒店里竟然什么也没有,他扶着床头柜好像不知所措,看见我进来,脚一软坐回了床上。“你去哪里了?叫你怎么也不理我?”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我就在厅里看电视,刚才睡着了。”我走过去,捡起刚才被他碰落的杯子。

他的脸色铁青。难道是莫名其妙的下床气?

“不许走。”他一把拉住我,手指收紧,仍然是余怒未消的样子:“你说过不跟我分开的,不许走。”

“好好,不走。我去帮你弄点冰敷敷好不好?你还在发烧呢。”我碰碰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大概是发烧烧得糊涂了,

“不行,你要溜掉的。”他把我塞进被子里,牢牢圈住。

“我不溜,你这样压着,我都透不过气了。你放开我,睡觉吧。”生病的人,真是得罪不起。

他放开压着我的腿,胳膊仍然不客气地压在我的胸口。“不睡,就是不睡。你陪我聊天。”

“好好,你想说什么?”我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随便。”

“嗯,那就说说,Maggie是谁?”

他的脸色因为发着烧,白里透红,倒是很好看,听我问这个问题,他的眼神飘忽了两下。“是我的初恋情人。”

“噢,原来老情人要来找你啦?”他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没有故事,我心里并没有一丝芥蒂。

“她在美国念书,只是回来探亲。”他的脸贴着我的肩头,温暖的不正常。

“你心虚啦?”我笑。

“谁心虚了。我困了,想睡觉了。”他不肯承认。

“那你跟她见面的时候带上我好不好?我就偷偷看看,我到底比她好在哪里。”我继续揶揄他。

“看不出来的。喜欢你就是喜欢,没道理的。”他认真说了两句,就不再说话,默默的睡了。

他睡着的时候样子很乖,因为感冒鼻子不通气,嘴唇有一点点张开,可以看见白白的牙齿,很奇怪,他抽起烟来那么凶,牙齿却一点也没有变黄。房间里开着一盏小夜灯,灯光柔软的落在他的脸上,看着他的侧脸,我不自觉地微笑着。原来爱一个人,真是没道理的。我越来越觉得,中间那两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一直是这样甜蜜的相爱着。

第 25 章

他的病又过了两天才好,我们在酒店里住了三个晚上,他在酒店的房间里都是用一条腿跳的,我只能跟在他身边扶着他,嘴里嘲笑他像个演杂技的,心底却跟着他的每一步,上上下下的颤抖着。我仍然每晚睡不着,好在白天也不是很忙,就没有跟他抱怨过。

“越越,醒醒。”有人拍我的脸,我费力的睁开眼睛,是刘黎。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没有课,我是到她家里来看她的。“我说,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我家睡觉的?”

“这两天晚上没睡好。”我不好意思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眼睛。

“江海潮蹂躏你了?”

“呸,你真是……他生病了,我这两天陪他呆在酒店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

“怎么会?不是高档酒店来的吗,难道有虫子咬你?”刘黎知道我一向最嗜睡。

“不知道啊,心跳得难受。”我也很莫名。

“估计是你跟雪季八字不合。”大概是看相书给孩子取名看多了,刘黎竟然学会了封建迷信。

“你胡扯什么,酒店还有什么八字。”我白她一眼。怀孕以后她胖了一圈,本来的瓜子脸变成了苹果脸。“你好象又长胖了。”

“无所谓,宝宝健康就好,我胖就胖呗。”她耸耸肩,拿起桌上的酸奶大喝特喝。“等你怀孕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一个大人就够我受的了。江海潮的儿子,不知道得有多皮呢。”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来。

“瞧你那花痴样,就算人家长的帅,你也不用一提到他就笑成这样吧?”

“对了,有正事跟你说。”我决定不跟刘黎计较。“把你妈祖传的煲汤秘方传我一份。”

刘黎看了我两眼,叹了叹气:“那小子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一边说,一边去了书柜,拿出厚厚一个硬皮本子。听说这就是刘黎的外婆传给她妈,她妈又传给她的秘方,只是这大小姐,估计从来没有用过。

不知道是这本秘方真的神奇,还是我有作厨娘的天分,我揣摩了半个月,竟然慢慢的,能让这个大少爷每天下班回来都先往厨房钻。

“越越,你每个月能赚多少钱?”他一边喝汤,一边打听。

“学生的学费大概七八千吧,琴行的收入不稳定,没法算。”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低头继续喝汤。

“干嘛?查我的帐?”

他摇摇头,摸摸我的脑袋:“本来还想说让你给我做专职保姆的,可你赚得那么多,我请不起。”

“江海潮,我现在不但没收你钱,而且比保姆强多了吧?”我每天挖空心思,结果被人当成保姆?

“那当然,保姆不会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

我决定不理他,转身去厨房。

“别生气嘛……”他一路跟着进来。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我笑着转身把准备好的便当递给他。“去放进冰箱里,明天上班记得带着。

“是什么?”他好奇的打开来看看,眼里闪过惊讶的神色。“给我的?”

“是啊,反正晚上都要做饭,干脆多准备点,给你明天中午吃,省得你一忙起来,就随便糊弄。怎么,总经理带便当很丢脸?”

“越越。”他激动地抱住我。“谢谢你。”

我哪有什么,值得他谢。

他一向忙碌,最近更是夜里也睡不好,常常能感觉到,他小心的翻身,怕吵醒我。

看着他的脸色,憔悴,却对我淡淡的微笑着,我一阵一阵的心疼,又无计可施,怎么问他,他都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太多,忙得不可开交,自然脸色差。我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的并不多,除了多体贴他一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睡不着的夜里抱着他。

开了学以后,我的课渐渐少了下来,秋天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只可惜上海的秋天,一向被夏天和冬天挤在中间,短的可怜,有时还有连绵的细雨,空气湿嗒嗒的,秋高气爽的日子,很少。

“亦越,我有事要跟你说。”袁非这天下了课却不走,在琴行里坐着,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半天,才切入正题。

“怎么了?”他一脸严肃,我不禁有些紧张。

“我要出国了,德国,柏林音乐学院,我有个老师在那边,可以帮我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说的,好像自己要离家出走一般凄凉。

“那很好啊。学钢琴,还是去欧洲最好了。”我确实挺为他开心的。

“我的课帮我取消一些吧,我要尽快学德语,早点考完试过去。”他的神情,没有一丝开心。

“没问题。要恭喜你啦。”我看着他沉思的表情,忽然想到了。“那你的女朋友……”

他露出一丝苦笑:“还没跟她说。估计,是要分手了。”

我低头。他这一去,没有五年回不来。这样长距离长时间的恋爱抗战,任谁估计也坚持不下去吧。

“那让她跟你一块去?”

袁非摇摇头:“她是学中文的,现在工作又不错,怎么可能去德国?”

我们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静静的坐着。

“她应该会理解你的。你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安慰他。

“希望如此。”他仍旧低着头,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可我也舍不得她。不知道怎么办。”

其实,我如何不知道,有些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这种痛苦。

有快递员来敲门,送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没有寄件人的任何信息,我放在一边,暂时不想管它。

“我先走了,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跟她开口。”袁非愣了很久,才站起身来。

“袁非,祝你好运。”我无力的安慰了他一句,自己都觉得像是敷衍。他笑着点点头,脑袋仿佛有千斤之重。

我送袁非出门,在琴行门口跟他告别,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差点要跌到在地,赶紧扶着桌子坐下,心底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恐慌,几乎要把整个人活活吞噬。这样不祥的预感如此强烈,我从未有过,心跳一下子狂飙起来。下意识的,我打了电话给海潮。他听到我的声音,竟有些讶异。“越越?”

“你在干吗?”我立刻就问。

“在办公室里啊。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也有些慌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没什么。我没事。”我没好意思说自己仅仅因为心慌,就心急火燎的打电话给他。“晚上你早点回家好不好?我今天下午很早课就上完了。”我恢复了轻松的语气。

“越越,你真的没事?”他的语气倒很奇怪。

“当然没有啊。”

“那我下班了来接你回家,你在琴行等我好不好?”

“好。”

“一定要等我,别先走。”

“知道了,等你。”

我挂了电话,拆开手边刚收到的信封。看完,就明白了我莫名其妙的心慌,他的反常,都是为了什么。

天已经黑的越来越早,十月,刚六点多,黑色的天幕就已经压了下来,昏黄的路灯跳了两下,一瞬间同时亮了起来。门口的梧桐树叶开始零零星星的飘落,一阵秋风吹过,诡异的逶迤着,被卷到半空,随即缓缓落下。

琴行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慢慢停住,车上走下来一个修长的身影,车便无声的开走,像泛起一阵涟漪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那个身影只是下了车,便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琴行的玻璃门关着,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里面的灯也没有开,显得比外面更暗了。

对面是家咖啡馆,叫做“Lost”,每天傍晚会开霓虹灯,深蓝色,映着银色的字母。路灯并不是很亮,那个身影里咖啡店又比较近,所以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层幽幽的蓝光,看不清五官,看不清表情。

我的手里,捏着中午收到的一封信,已经捏了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字,是不是已经被汗水浸湿。

信上的字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凌厉挺拔。

“越越,有些事情,我想,还是我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不想再对你隐瞒,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

你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告诉你。

爸爸去世的时候,手上有70%雪季的股份,只不过他公平的留给我和大哥每人35%……”

后面的内容,我不敢再看第二次。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知道,一辈子做一个懵懵懂懂陷在爱里的傻鸵鸟,也好过这样清醒地疼痛。即使一遍遍的回忆他最后写的要我相信他,要我等他的话,这疼痛也不能减轻一丝一毫。

下班的高峰时间里,即使是我面前这条小马路上也人来人往,人们脚步匆匆,赶着回到一个叫做家的温暖地方。

我看着门口的人流从密到稀,看着“Lost”里面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失去了再站起来,再去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只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收拾心情,给自己打了无数遍气,才站起来,拉开琴行的门,转身锁好,走到马路的对面。

有人推门进咖啡馆,门缝里泄出一缕爵士乐,慵懒而轻松。我拖着脚步,走到他的面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仰起脸看着他:“海潮,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即使努力控制自己,即使尽力勾出一个笑容,我仍然感觉到,脸上有股液体,热热的,缓缓滑过脸颊。

“越越……”他抬手想帮我擦眼泪,我却像触电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再看他的脸,只好把眼光落在咖啡馆门前的一个小小圆桌上。

“海潮,你瞒了我那么久,瞒得那么好,不累么?”

“原来,你是跟那个叫Maggie的初恋情人订婚,才得到她家另外30%的股份的支持,才得到雪季。”

“原来,我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才离开,只是一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