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柯小柔会为了一场逢场作戏的相亲对自己这么凶,但是她还是没当回事,以为柯小柔只是在傲娇,所以,她拿起桌上的花篮说,乖,别闹了。那黄毛丫头有眼无珠不要你的花篮,你就让姜生给她改成一花圈呗!老娘亲自出马给你挂她家门前!

柯小柔的眼珠子都快被气出来了,他指着八宝,浑身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一甩手,离开了咖啡厅。

八宝很无辜地看着我和金陵,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金陵说,孩子,你玩过头了。

八宝说,怎么?怎么过头?他真爱不是男人吗?人不是应该追求真爱吗?就因为他妈,因为世俗,他就不尊重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了吗?

八宝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感觉给她搬一狗头铡,她都能从容赴死一样。

金陵甚是无奈。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柯小柔又杀了回来,指着八宝的鼻子尖叫臭骂。

八宝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多亏金陵安抚住了柯小柔,说是要为他申请专栏稿费翻番、安排他去采访偶像派男明星等等等等,好话说尽,他才没跟八宝死磕到底。

晚上,作为安抚项目之一,金陵请客,我们去上海公馆吃饭,柯小柔这个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怪胎居然喝了很多酒。

然后,他就拍着大腿哭起来。

你能想象一个平日里那么傲娇、挑剔、精致的男人,拍大腿哭的样子吗?

我一直以为像柯小柔这种男人擦眼泪都得用爱马仕丝巾,哭之前喝一杯拉菲,听着小野丽莎,反复摩挲着TIFFANY925纯银相框里的旧照片,闪瞎我等俗物们的24K钛合金狗眼。

如今,他却这样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痛哭出声。

毫无遮拦。

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柯小柔之所以肯去“正常”地谈恋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患了癌症。

晚期。

柯小柔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和以前那些“不正常”一刀两断。

她觉得,这样,她死也就瞑目了。

柯小柔同意了。

那天,他坐在医院的病房外,抓着头发痛哭。

他很想跑进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妈妈,在你将我带到世界上这一刻,我的基因已经决定了我的“不正常”。

从小到大,当我发现了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其实,我是“正常”的。

爱和情,性与欲。

它们都是真实而又美好的。

只是我与大多数人不同而已。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恐惧、自责、内疚、歧视里。

如果,您能愿意站在我的身边,我将不怕一切。

柯小柔最终没有说这些话,尽管这些话,是他一直一直都想跟母亲说的。他明白,让母亲来明白他内心的这番挣扎,还不如他去成全自己母亲的愿望来得实在一些。

母亲是爱他的,但却也不可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这世界上,大约有很多像自己母亲一样的母亲吧,也有许多,像自己一样痛苦的孩子吧。

这世界上,总有违背我们初心的事,我们却又做得心甘情愿。

我搬回自己房子的时候,凉生表情有些落寞。

我就笑笑说,我再不搬出去,我就是网上大家吐槽的万恶的小姑子了,哥,你就成全我吧,我人畜无害啊。

八宝来帮我搬行李,她说,你还“天真无牙”呢。

柯小柔抱着我的电脑,极度同情地看着她,默默纠正说,“邪”。

这几天,八宝又开始追着凉生哭嚎,还是因为北小武的事情。

凉生本就不喜言语,所以也不愿对八宝多做解释,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更是不愿为此动声色。

但我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明白,事情大约不算好办。这几日里,就见老陈进出之时锁着眉头,心事满满。

我在楼上还曾听到老陈小心翼翼地提出,让凉生找周慕出马,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凉生立刻黑脸拒绝了。

周慕回国,大难之后,一来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认之遗恨,二来也觉得凉生也已长大,许多事情该知晓了,所以,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是其生身之父这个秘密告诉了凉生。一同告诉他的,还有他对程卿的那份深深的爱。

当周慕深沉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他望着凉生,遗憾的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父子相拥、热泪盈眶。

凉生甚至连点儿反应都没给他。

其实,凉生是个天生敏感的人,对于这个这些年里一直比自己外公还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测。自己称呼他周叔,他教自己做生意,对自己无比慷慨…他无法不猜测!而这个猜测,在他得知他同自己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一刻,如同闪电一样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确凿!

突然间,他想到了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对他和周慕时窃窃私语的表情。如今想来,这些表情是多么的讽刺!

周慕愣愣地看着凉生,关于这一天,他想过无数遍,无数的画面,但唯独没有这种画面——

凉生面无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经凉掉了的茶。茶水缓缓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结微微抖动着。放下杯子,他抿了抿嘴巴,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要赶飞机,就起身离开了。

这趟航班飞往三亚,承载着他想为一个女子做一辈子早餐的童话梦想。

他无法接受周慕,尽管他早已知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试图挽留。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说,当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弄残了我喊他父亲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现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你的爱情。

他说,不如你告诉一下我,做你的仇人会是怎么个待遇。

周慕简直要吐血,他说,你…你这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吗?!

凉生依然是不加掩饰地嘲弄道,父亲?你一次兽行,我就得蒙你大恩?!这样的买卖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强奸整个地球啊?这样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说,你!

凉生说,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父亲!父亲是他残疾了也会迎你下学的很远的路口!父亲是他舍不得你送到他口里的那口粥!父亲是…

周慕被刺痛了一样,说,住口!有本事你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凉生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周慕大抵没有想到,他此生,有两个儿子,却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他以为这些年他对凉生的爱已足够让其对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却没想到,这家伙比起陆文隽来,还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终归是老了,也越来越渴望子孙们的归巢。哪怕是这样的争吵,也胜过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的寂寞与无聊。

见到凉生心事满满的样子,我不想八宝吵到他,就偷偷地将她哄走,说是感谢她帮我搬家,请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这些日子,凉生的心情并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还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条条枷锁一样,锁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说,这得看案值了吧。小鱼山那里的房子都是古董级的,这大爷做事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幸亏没烧死人,要不这辈子还不待在里面了。

然后他又问八宝,是没烧死人吧?

八宝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去福利院看小绵瓜的时候,王浩也在。许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将缝好的校服放到小绵瓜手里。小绵瓜说,程叔叔好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满是期待。

我想说他被上古神兽带走了,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我叹了口气,说,我也许久没看到他了。

小绵瓜说,哦。

她说,那你想他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地说,我何止想他,简直想他死!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低低地伤感,难出声息。

她羞羞怯怯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就好好想着他吧。姐姐没时间了,姐姐还得留着脑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么办。唉。

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给小绵瓜的老师留下了一些钱,因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来得没那么及时吧。

走出门口,我就给金陵打电话,有些担心需要分担。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否则这么个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电话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身后有人喊我——姜生。

我忙回头,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来人,说,啊,怎么会是您?

他就笑了,几步走上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只顾着激动去了,电话都没挂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您不是留在厦门了吗?

他还是笑,为我大惊小怪的模样,说,毕业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

他补充道,像小孩子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里,一城的阳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几年前,厦门的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第10章有一些人,我终将失去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打开门,就见屋子里一群人,吓了我一跳。

一看是他们,我松了一口气,说,怎么,这算是为我回迁来庆祝的吗?谁偷的钥匙?一定是八宝!

柯小柔在一旁翘着兰花指,说,这是八宝的强项。这功劳,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八宝甩了甩手中的钥匙,冲我笑,她拿着钥匙做水果刀般上来就逼问我,哟呵,听说有奸情?

我茫然,什么奸情?

金陵就说,电话里都藏不住的喜笑颜开啊,还什么奸情?“毕业都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怎么会是你?”哎哟——

凉生在一旁削水果,漫不经心地问,大学同学?

我探头往里看,说,啊?!哥,你也来了?

他最近较忙,比较少同我们一起。

然后,我摇头说,不是同学,是我大学的辅导员。

金陵说,看不出来啊,净拣高档货啊。怎么?放下了整个厦门,奔你而来了?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旧梦重圆?

我说,你们可真够无聊的!人家王林现在是千田格支教的组织者,这次来福利院也是他们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别净用些情情爱爱来衡量这些有梦想的人的心胸好不好?

王林告诉我,他之所以会离开厦大,放弃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大学生的灵魂早已塑造完成,他在那里的价值和意义不大;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的教育。所以,他组织了千田格,开始了支教生涯。

其实,关于这个梦,大学里,他就曾说起过。

但是,你知道的,有些梦,只能是梦,它无力对抗现实。

大多数人都有梦,却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跟他们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之后,我摊摊手,表示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我说,当然,你们这些志趣不高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金陵说,那他没要求一起吃个饭?

柯小柔说,喝个咖啡?

八宝不甘示弱,约个炮?

凉生:…

我指着门口,说,你们走吧!

突然,我的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是王林!

金陵将脑袋探过来,瞥了我手机一眼,说,哟呵,快接吧!我赌十毛,他邀请你去吃晚饭。

柯小柔说,顺道喝个咖啡。

八宝刚要开口,凉生脸一黑,说,你就不必说了。

我刚要接起,金陵“吧嗒”一下,按了免提,王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喂,姜生,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金陵“吧嗒”又按回了话筒,冲我摊摊手,说,志趣高远。

柯小柔点点头,说,心怀伟大梦想。

我没理他们,刚要婉拒,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宝就抢过电话去,说,哎哟喂,我们是姜生的亲友团,我们都没吃饭,哥们儿,一起请了吧。

夜色弥漫的街道,灯火辉煌。

吃过饭后,我和王林一起走。

他说,好久没这样在城市里走走了。他看着我,笑笑,解释道,本来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可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说,是我不够周到,本来该我尽地主之谊的,只是…最近事情有些多,有些杂…

王林笑笑,也不多问,指了指我身后,说,他们说你刚辞职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就笑笑,说,听说你要去西藏。

我看着身后那三只妖魔鬼怪——我那著名的亲友蹭饭团,他们是如此哈皮而又自得地跟在我和王林的身后,酒足饭饱,且丝毫不觉得不妥。脸皮之厚,心态之好,内心之强大,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林转头看看他们,笑道,你这圈朋友可真够瓷实的。

我心想,有饭吃可不瓷实怎地?

王林说,为什么去西藏?

我说,没想为什么。

他就笑道,这个答案好不标准啊。很多人去西藏是为了行走、真谛、顿悟、朝拜、修行…

突然,他就笑得好大声。

我有些懵,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努力了好久终于忍住了笑,说,姜、姜生,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我只是昨天刚刚知道人生三大俗,其中一条就是辞职去西藏,结果,今天、今天就碰到了好久不见的你,而好久不见的你,居然辞职去西藏。哈哈哈。对、对不起,姜生,我真的不是笑话你…

我就看着他,那一刻我很想纠正他,我不是辞职去西藏!我是被辞退了,没脸见人,想去西藏躲躲。话到嗓子眼里,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我笑笑,说,人生另外两大俗是什么?让我长点儿知识…哦不,长点儿见识,顺道一起俗完整了。

王林说,你不高兴了。姜生,对不起。其实,我真心觉得去西藏没那么好笑,是不错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说,其实,如果西藏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也可以跟我们千田格一起,我们下个月要去西南山区那边的十里屯小学支教。支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的行走,我想,比你去西藏的意义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个凡事都讲意义的时代。就好比,你中学的语文课本,每个故事,总要体现某个中心思想一样。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