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开口,继续说我要留下的理由,他却打断了我的话,说,姜生,你不必说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说,我会等你回家。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说,等?

他点点头,说,一直等。

我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等待”很深情,很伟大,很无私?你知不知道“被等待”的那个人,其实就被你们这种人给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很辛苦啊!

我说,曾经那个男人,也说要等我,等我四年,等我想起归来的路。结果呢?结果他赐给了我万安茶啊!哦,还有小芒果…我苦笑。

我抬头看着他,说,哥,让我自由地过我想过的生活吧!不必辛苦!不再背负!好不好?

他看着我,眸光微微抖动,问,哥?

他隐着怒意,苦笑道,千里奔赴,万山冰雪,焚骨悬崖,寒风如刀!进一步,九死一生;退一步,粉身碎骨…我…我却只是…只是…

他的话,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那么长的沉默,火塘里的炉火渐渐地、渐渐地熄灭了。

他颓然地坐在床边,说,我明天就走,给你自由。

他伤心难掩,说,其实,看到你还好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至少,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生活,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说,这样已足够。

我转头,不去看他。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的枕头前,突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边所触,是藏在枕边的一把骨梳。

骨莹如雪白,勿相忘。

豆红似血泣,长相忆。

是他曾经所赠。

他笑了,释然了一般。

我转回头,他收住笑容,看了我很久,说,姜生,我明早就走。

王林抱着鸡蛋,问,她走了多久?

我愣了愣,不久。

王林抓起鸡蛋就往外跑,贾冉在后面喊,哎,路滑,老大——

王林说,我要给我的女神送鸡蛋,路上吃——

话音未落,他“吧唧”摔倒在了地上…

我叹息,回头看看床铺,昨夜,他曾在此睡去。

忽然,我出了一身冷汗,想起那把被我习惯性藏在枕头下的梳子!当我触到枕边那把骨梳时,心下随即安然。

我捧着梳子放在心口,突然,我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一张纸条,素白的纸,是他的字——你从未忘记。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

昨夜,他唇角逗留过的那个诡异的笑容,如在眼前。

那张纸在我的手里,烫得如同白色的火焰,是揭穿!是推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掩饰!

不!我已经忘记了!

我仿佛被刺激到了一般,转身,追在王林后面跑了出去,胸臆间只流窜着一句话,想要对着凉生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已经忘记了!关于过去!关于你!

而这句话,似乎是掩耳盗铃一样荒唐。

我和王林、贾冉追上凉生和宋栀时,已经摔得七荤八素了。

我们本以为追不上了,可在山路转弯处,却发现他们俩居然在离我们只有不足百米的距离外。这时王林大喊了一声,宋栀——

他们俩停住了步子。

王林说,呃,没事,我就是给你送鸡蛋路上吃!

宋栀愣了愣,眼眸里闪过的温柔稍纵即逝。

凉生望到我的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停住了步子,转身,错过宋栀,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些堆积在我胸口的话语,关于忘记,关于往事不要再提…就仿佛卡壳了一般。

他迎面而来,仿佛这冰雪之下的千山,仿佛是壁立千仞的孤单。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我艰难地说,这把梳子…我…也不知道…是…其实…我…

他没再给我说下去的机会,一把将我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却用尽了全身力气,猛然推开了他,我说,我已经忘记了…

那一天的那一刻,是如此的支离破碎…

我只记得,一堆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直直地砸向了我们。

此后,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着那天的情景,那些石块仿佛一场大雨,而重重的“雨幕”下,凉生将我扑倒在地上。

贾冉和王林大叫着,快躲开!危险!

地动山摇的一瞬间过后,积雪翻飞。

我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挣扎着推开凉生,扑打开他身上的碎石。我竭力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喊着他的名字。

惊惧之下,已无眼泪可流,我机械地拍去他身上那些碎石,我说,凉生,你醒醒啊,你醒醒!

王林和贾冉也已起身,在不停地找寻。

在凉生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手中的碎石陡然落地,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地哭出了声音。

凉生吃疼地起身,仔细端量了我一番,确定我没事,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发,忍着肩上的伤,拍着我的后背,说,没事了。

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样,我顺着他话,仿佛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可话说下去,却又变得无比愚蠢。在这劫后余生时,我居然会边哭边说,哦,我过来…是想告诉你,这梳子我也不知道是谁…

他以吻为印,重重地封住了我的唇。

我如何用力却也推不开他,眼泪滚滚落下那一刻,王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喊着,宋栀——

声音那么悲凉绝望。

银装素裹中,一抹血红。

昨夜,火笼里的火苗腾腾地,映着这间许久没有住过人的屋子。

宋栀问我,你黑社会情夫?

我低头,说,我哥。

她说,骗子!

她说,你爱他!

我沉默。

她说,原来你来这里,是为了躲他?

我依旧沉默。

她笑道,谁都有秘密。

她怔怔地望着火塘,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人啊,总喜欢逃避;可是,逃避得了那些人、那些事,逃得开自己的心吗?

她说,跟他回去吧,过完年,就是春天了。

仿佛是累积的压力被激发了,我声音突然失控,说,春天?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可以装酷嘲笑真爱,但千万别在这里装知性、装懂人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少过去!我和他,不可能的!

她沉默。

半晌,她摊了摊手,自行睡去。

夜里,她说了一句话——

姜生,每个人都有过去的。

每个人都有过去。

要么走过,要么,永远留在那里。

2012年的第一天,宋栀的头七刚过。

王林说,他会将宋栀送回家乡的。

我看着青山深处,他给她一石一瓦一木建的房子,就这样沉寂在西南山区的冬天里,时而有轻雪落下。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有人如此爱她。

王林说,明年春天,他会在房前种上一丛粉红蔷薇。

我愣了愣,问,为什么?

他低头,摩挲着宋栀遗留下的日记本,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我没说话,心下五味杂陈。

他问我,姜生,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

我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叹气,说,不用告诉我答案了。

他说,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她。

凉生肩上的擦伤即将痊愈,孟浩然的奶奶贡献的药方。

火塘前,我为他涂抹上药膏,他望着窗外,说,没想到,2012年的新年居然是这样。

窗外,刚刚又来送药的浩然和孟洁正牵手离开,凉生转头看看我,说,小绵瓜很好。你想她了吧?

我沉默了很久,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凉生说,我可以留在这里!

我摇摇头,说,这是我的生活,它不属于你,哥!

凉生说,我不是你哥!你别想再用这个称呼来绑架我!

我张了张嘴。

他说,好吧,你可以不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过!你可以不记得那把梳子是谁送给你的!你可以不记得千岛湖的河灯!但是,只要你能记得我在悬崖边拥抱过你、吻过你就已经足够了!

我低头,不知为何如此倔强,我说,他还睡过我呢,又怎样了?还不是路归路,桥归桥!

凉生抓起我的手,说,你一定要用这么狠的话,刺得我痛苦不堪才开心吗?

我看着他,说,我爱你。

他说,我知道。

我凄然笑道,可我也爱上了他!

他说,我也知道!可是他…

我仰起脸,望着他,说,可是他已经抛弃了我对吗?所以,我就只能可怜兮兮地回到你的身边?

我说,可这不是我想要给你的爱情。我不希望我是因为无路可走而被你收留!

他说,那是你非要这么想!

我说,我怕的是你最后会这么想!

他说,姜生,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说,我曾以为我爱你,是牢不可破的信仰!我曾以为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一张像极了你的脸!我以为这些年来我只是爱着一个像极了你的人而已!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爱上了他!我可耻地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我…

他说,姜生,别说了。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里,试图安抚我激动的情绪。

我的眼泪落满了脸,我捶打着他,说,你为什么要将我独自一个人留下去了法国?你为什么要让我有机会爱上他啊?你亲手给了他一把可以刺死我的剑,让我像今天这样被伤害,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我哭着说,我恨他!可我更恨你!

他说,对不起。

他说,姜生,对不起。

那个夜晚,我在他怀里哭累了,睡去了。

宋栀曾说过的,每个人都有过去的。

我问她,如果过不去呢?

她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答案,还是已经睡着了。

凉生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我,他的手温柔地触过我的眉眼,那么小心,他说,从今夜起,他是你的过去。我会守着你,陪着你,把所有的过去,都忘记。

他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而那个过去,真的会成为过去。

他说,我发誓。

凉生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去送他。他微微地咳着,却又故作轻松,说,虽然你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可我要走了,你做样子挽留我一下也好啊。

我说,挽留你?做柴夫、农夫,还是猎户?

他笑笑,说,做什么都行,只要,在一起。

我低下头,沉默了。

他说,我也只是说说。

我说,你该有你的生活,这里,只是我的。

他笑笑,说,不要这么严肃,我已经答应了你,给你时间,给你自由…

他看着我,说,我等你回来…见我沉默,他笑笑,温柔的手指掠过我的发,他轻轻补了一句,或者,等你再也不回来。

这句话听得我无比难过,我静静地将脸颊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背上。这片刻的温暖,贪恋不得。冻雨成冰,在我们脚下,走得怎样小心翼翼才能不受伤?

我从来没有想过,就在这一天,原本准备为凉生送行的我,会随着凉生一同离开。

这也是已经做好单独离开准备的凉生始料未及的。

宋栀出事后,王林异常沉默,连续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想不到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我和贾冉等人离开。王林表示之前与我们说好的支教期已满,他已经联系好新的志愿者来十里屯小学支教,甚至连我住的小房子都安排给了新人。他态度强硬到不接受我任何想要留下的理由,要求我立即跟凉生离开。

贾冉坚决不肯走,甚至闹到了老校长处,然而没有人能改变王林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