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看他气得脸色铁青,却又因为脸上的伤而有些不伦不类。

陆远意识到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转头斜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你看什么看?”

谢雨无辜道:“车里这么小,我能看哪里?”

陆远大概是真有些生气了,直到车子到了马路尽头,他都没再开口说话,几个孩子见气氛不对,也都老实地闭着嘴不出声。

车子停下,陆远跳下车,给了司机车费,又将三袋蔬菜拖下来,放在路边。

谢雨看了看地上的三个系好的尼龙袋,又看了看几个手无傅鸡之力的孩子,问陆远:“这一袋得几十斤,我身上还有包和相机,你不会真要我帮你搬这个吧?”

陆远淡淡看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不然呢?你觉得我一个人搬得回学校?还是说这几个小孩子能行?你在学校白吃白住,帮忙干点活不应该么”

说完,他转身朝路边小店里走去,同店里的人打招呼。

谢雨嘴角抽了抽,走上前弯腰拎起其中一袋,分量还真是不轻。她虽然是个飞沙走石鬼见愁的女记者,但体力劳动这种事情确实不怎么擅长。她左右手换了换,感觉靠手拎并不太现实,想了想干脆举起抗在肩上。

也不等后面的人,她自顾地就踏上了去红溪村的小路。

走了没几步,后面便响起了几个脚步声,还有方言的交谈,想来是陆远他们已经跟上。谢雨正要艰难地转头,她肩上忽然一轻。

她斜眼一看,正是陆远将她肩上的袋子拿了过去自己扛着:“你……”

她觉得奇怪,余光已经瞥到身后,两个背着背篓的村民。

谢雨失笑摇头:“我还真以为你指望我呢!原来有人帮忙的。”

陆远并排走在她旁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道:“还不错,能扛起来。”

谢雨嗤了一声:“你当我是林黛玉?”

“看着也不像,像母夜叉。”

谢雨呵呵笑了两声,看了眼他狼狈的脸:“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猪八戒。”

说完又觉得这样的斗嘴实在幼稚,自己都不免笑了出声。

片刻后,她又问:“你都认识这些村民?”

“嗯,每次采购回来,他们都会帮忙搬到学校。”

谢雨感叹:“山里人还是挺淳朴善良的。”

这话落音后,两人继续并肩而行,但都没有再说话。倒是后面几个小孩子一直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雨忽然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还剩下走访留守儿童家庭这件事没完成,想了想转头问:“晓娟,你们是不是直接回家?”

向晓娟如今情绪已经恢复少许,只有些畏惧陆远,不敢太走得太近。她点点头:“是的。”

晓刚道:“爷爷知道我们去找姐姐,今天姐姐肯定要被爷爷打了。”

晓娟不高兴地撇撇嘴。

谢雨道:“那我去你们家看看,帮晓娟给爷爷说说,让他别打你。”

向晓娟抬头看向她:“真的么?”

谢雨点头。

陆远转头看她,低声道:“你要把姐弟当采访例子,我没意见,但是不要为了博读者眼球乱写。现在网络资讯这么发达,晓娟已经十二岁,下半年就要去乡完小上学,我担心报道会对她生活造成影响。”

谢雨道:“放心,离家出走这些事情,我不会写进去。你都知道,我这次采访,是周刊跟公益基金合作,目的是希望这些留守儿童得到更多关注和帮助。”

“希望如此。”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但也有些晒人。走了二十来分钟,谢雨转头去看陆远,只见他额头有微微的汗冒出来。

“要我帮忙吗?”

“不用。”

“呵。”

倔强的男人。

好在红溪小学白色的房子,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谢雨因为要和向家三姐弟上山,在河对岸时,不用过河,而是走上另一条路。三个孩子同陆远告别。

但陆远却道:“你们先别走,在这里等着。”

谢雨奇怪:“干什么?我问过了上山要四五十分钟,这都快三点了,你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陆远看了她一眼,又朝小孩们道:“让你们等着就等着。”

老师有令,小孩子也不敢走,只能在河边看着陆远扛着蔬菜过河。

好在陆远很快就折返,踩着河中石头快速过来。

谢雨这才反应过来,等他上岸走近:“你也去?”

陆远道:“我去他们家里看看,昨天校长有让人上山捎口信给他们家说孩子的事,但老人家肯定还是担心,我去跟他说说。”

谢雨笑:“我还以为你怕我一个人找不到下山回来的路呢!”

陆远淡淡瞥她一眼:“你找得到吗?”

谢雨笑着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这里的山势延绵不绝,说是上山,并非一座山直爬上去,而是九曲八拐,倒像是翻山越岭。

因为昨夜下过雨,山中土路湿滑无比,山里长大的孩子,走惯山路,即使是八岁的晓霞,也是如履平地。陆远更是不消说,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早就习惯。

唯有谢雨走得很艰难,时而摇晃,又怕摔着相机,双手总护着,走到窄小难走的路时,总是小心翼翼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陆远拉住她。

途中遇到一个人高的小陡坡,因为雨后湿滑,几个小孩子也爬不过,坡上站立的地方窄小,陆远无法站在上面拉他们,只得站在后面把人一个一个推上去。

轮到谢雨,她虽然人比小孩子高很多,但试了一下,靠自己也是徒劳。她转头看向陆远:“推我一把。”

她把包背在胸前,抓住旁边的树根借力,脚下抵在湿滑的坡面,等待陆远帮她。但等了片刻,陆远却不为所动。

她转头催他:“托我一把啊!”

陆远神色有点难辨地抿抿嘴,走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臀部。谢雨终于明白他为何犹豫。现下虽然还寒冷,但她也只穿了两条裤子,他的手放在自己臀上的感觉实在是清晰明了。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越正经,她就越有调戏的欲望。

她轻笑问:“手感怎么样?”

陆远从后面瞪了她一眼,手上用力抓了一把:“快点!”

谢雨借着他的手劲,用力一蹬,上了两步,却哗啦一声,山土松动,她扶着的那根小树,破土而出,她整个人往下翻倒。

“我的相机!”因为要抱着相机,她整个人没有伸手去撑地,重重压在后面的陆远身上。

谢雨直起身,紧张地检查了下地相机包,发觉无损才舒了口气。

“小姐,能先起来吗?”

身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响起,谢雨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坐在陆远身上,赶紧站起身:“难怪觉得不疼,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你当了肉垫,你没事吧?”

地上都是泥土,当然不会有什么事。陆远爬起来拍了拍弄脏的裤子,冷眼看她:“就这么宝贝你这个相机?”

谢雨笑:“这相机是公物,坏了我得自己掏钱赔偿。几万块钱,我可舍不得。”

陆远嗤了一声,将她的背包和相机拿过来挂在自己身上:“再试一次。”

谢雨拍拍手:“那你扶稳点,要是觉得占了我便宜,等回来你让我占回来就是。”

“你能不能正经点?”

谢雨反诘:“是你太严肃。”

陆远忽然伸手将她拦腰抱住,一手贴在她臀部,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样行不行?”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靠在谢雨身后的身体,像是一块充满着温度的铜墙铁壁,她心思忽然恍惚了一下,心跳蓦地加速,好容易才找回理智:“你这可真是在占我便宜。”

陆远面无表情,抱着她往前面移动,用了用力,沉声道:“我托你,爬上去。”

谢雨身上的东西都被他背着,轻装上阵,接着他的力量,很快爬了上去。几个小孩刚刚已经走了一段距离,见两人一直没上来,又才折回来。看到谢雨爬上坡,晓刚问:“记者姐姐,你和陆老师刚刚是不是摔了。”

谢雨笑着点头:“稍稍摔了一下。”

她话音刚落,陆远已经身手矫捷地爬上来,朝她冷声道:“让开些。”

谢雨赶紧给他挪出位置,看他轻松落地,只是那张犹带着伤的面孔依然冷硬,便玩笑道:“你不应该就陆远,应该叫陆不爽,别名不高兴。”

陆远看了着蹲在路上的她一眼,走上前轻轻踢了她鞋子一脚,恶声恶气道:“快走。”

但是嘴角却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谢雨跟上他,问:“还有多远?”

陆远指了指前方的山:“看见那个有房子的半山坳没?就在那里。”

谢雨舒了口气:“总算。”

那几户人家是典型的的土家木楼,坐落在山中,阳光照得那房子瓦面上闪闪发光,周遭却又有着淡淡的云雾缭绕,看起来像是在仙境中。

而这优美如画的风景,伴随的却是被现代社会抛弃的贫穷。

☆、山上人家

终于走近山上村子里居住的人家,几个小孩子在前面小跑着,还未踏进院子,忽然响起一阵狗叫声。继而又有男人的吼声。

谢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看到向晓娟折身往回跑,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伯,抄着竹笤帚追上来。

向晓娟跑到陆远身后躲着不动,那大爷看到来人,喘着气放下手中的家伙,露出一脸笑,用方言打招呼:“陆老师。”

陆远道:“向伯,人回来了就行,别打了。”

向伯举起笤帚朝他身后的向晓娟虚指了指,恶声道:“下次再跑,陆老师别去找她。让这死丫头死在外头算了。”他说完,看到他身后的谢雨,好奇问,“这位是哪个?新来的老师?”

陆远摇头:“她是记者,来采访采访我们山里的人家。”

谢雨朝他打招呼。

老人诚惶诚恐地点头:“那都快去屋里坐。”

几个人走上前,向晓娟小心翼翼跟在陆远后面,路过她爷爷时,本想躲开,还是被老人家用笤帚揍了两把。

她哎呀叫了两声,摸了摸屁股跑开了。

谢雨和陆远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待两人走进院子,院子中那条大黄狗又狂吠起来。虽然拴着绳子,但叫唤得厉害,像是要努力挣脱一般。

谢雨见那土狗凶恶,有点发憷地站在陆远身后,问:“这狗不会咬人吧?”

陆远道:“看家的土狗咬人很正常。不过这里只有你一个是生人,要咬也是咬你。”

谢雨听出他的幸灾乐祸,嗤了一声。

向伯道:“狗拴得紧,没事的。”

说完,又朝那狗吼了两声,那狗倒是真老实下来,窝在地上呜咽喘气。

陆远闷声轻笑。

谢雨不动声色上前踹了他后小腿一下。他转头似笑非笑瞪了她一眼,但或许是觉得两人像是在调情,表情忽然又恢复冷硬。

向家的房屋,是山里典型土家木房,一长排屋子,六七间,两个儿子没分家,都住在一处。但其实家里常年只住着老人和小孩,小孩在上学后,便只有老人一个。

房子大约已经有数十年的年份,被烟火熏得很黑。走进堂屋后,虽然外面天晴日朗,大门敞开,屋内也显得不太明亮。

进了屋子坐下后,向伯吩咐向晓娟去给客人烧水。

向晓娟见爷爷没有再找她算账的架势,应了一声,旁边的灶房,但很快从里面传出她的叫声:“爷爷,水缸快没水了。”

陆远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听到声音,站起来:“正好,我去帮你挑几桶水去。”

向伯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淳朴笑容:“每次陆老师来都帮干着干那,真是过意不去。”

陆远笑:“我也没帮你们干过什么,就是上来坐一坐顺便挑几桶水而已,再说我也不是经常上来。”

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疲惫的谢雨:“你采访拍照什么的,稍微注意点。”

谢雨无奈地摊摊手:“我没你想的那么无良。”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折身去灶房取水桶。

咯吱的门声响起,谢雨探头往外看去,见陆远提着两个木桶从旁边出门,朝房子右面走去,晓刚晓霞像是跟屁虫一样,蹦蹦跳跳跟在身后,他高大的背影很快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谢雨拿出录音笔打开,问:“向伯,这里还没有通自来水么?”

向伯有些听不太懂普通话,她又慢速重复了一次。

向晓娟从灶房里出来,替爷爷回答:“我们这里是山上,通不了自来水,大家都是喝的井水。爷爷老了挑水不方便,我爸本来说安个水泵把井水接近屋里。”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又才小声道,“但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谢雨问:“那你这次想去广东是不是要去找你爸?”

向晓娟摇头:“他在外面重新找了女人,我才不想去找他呢。”

向伯大约听懂了两人的对话,道:“两个儿媳妇六年前在外面打工死了,儿子都找了新媳妇,家里的孩子也要花钱,两个人常年在外头打工,家里这么远,回一趟家哪里那么容易。”

谢雨问:“那晓娟晓霞爸爸每年会给家里寄多少钱?”

“几千块吧。”

谢雨有点惊愕:“那够用么?”

向伯连连点头:“够用够用,家里米菜都不用买,孩子上学现在也花不了多少钱,几千块一年还用不完呢。我都给存着,等他们长大了读书用。”

在她现在生活的的上海,几千块对大部分年轻人来说,一个月生活费都嫌太少。

谢雨看了眼在门口摘菜的向晓娟,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向伯:“晓娟妈他们是怎么出事的?”

她看到向晓娟摘菜的手微微僵了僵,但只低头沉默,没有替爷爷答话。

向伯叹了口气:“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是说厂里的宿舍烧火取暖,不知怎么就失了火,三个孩子一下就没了妈,妯娌俩送回来的时候,就剩两盒子骨灰。”

谢雨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平日里,家里就您一个人?”

向伯点头:“是啊,孩子们在山下读书,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其余时间就我一个人。”他说着笑了笑,“不过我们现在我村子里都是这样,在家里来不了钱,年轻人也不愿待在家,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还有些小孩书也不读,十三四岁就跑去打工。”他指了指门槛前的晓娟,“这死丫头这个学期也不去上学,说要跟人打工去。还是陆老师给劝回去的,我以为她想通了,哪里知道在学校待了两天又跑了。”

向晓娟嘀咕道:“我再不跑了就是。”

向伯忽然大怒:“你再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自己想想陆老师找了几多少回了,要不是他,你早被人卖了!”

毕竟是小孩子,又有外人在,向晓娟被说得恼羞成怒,抱着菜筐子去了旁边。

外面响起小孩子的闹声,谢雨起身站在门边,果然看到陆远挑着一担水,从小路上返回来。他挑水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常年做着这种事情的乡间男子,扁担搁在他肩膀上,两只木桶垂在扁担两边,有规律的晃动,但又不见水洒出来。

两桶水的分量不轻,但他看着并不吃力,挺拔的身躯,也并未因为肩上的重负而弯曲。此时阳光正盛,他走在乡间小道的步履看起来如此坚定,大约是在和前面两个孩子说笑,即使是脸上带着伤痕,依旧能看出那神色里少见的柔和。

谢雨抱着手,微微靠在门框变,淡笑着看这个男人走近。他意识到她的注视,遥遥看了她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陆远一共挑了三趟水,装满了水缸,他回到堂屋里,面无表情问:“采访好了么?”

“差不多了,我再拍两张照片。”

谢雨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屋子里的状况,又让孩子们站在一起合了两张影。小孩子不谙世事,只觉得照相是很好玩的事,并不懂她做这件事会意味着什么。当然,山高路远,即使是这些照片在外多受关注,对这些孩子的日常生活影响也不会太大。而且照片一旦登出去,一定会有人愿意来资助这些留守在山中的贫困儿童。

她看了看相机,检查了一下效果,又跨出门槛,拍整个屋子。拍了两张,发觉房子一角的瓦片塌了许多,不免好奇问:“那些瓦塌了,不会漏雨吗?”

向伯走出来一看,了然地点点头:“昨天下雨塌的,我腿脚不利索上不了屋顶,得等瓦匠来了拣好才行。”

陆远跟上去看究竟,皱了皱眉:“这怎么行?要是再下雨,说不定会垮下来。这样吧,我去弄一弄。”说完,又朝谢雨道,“晚点下山没问题吧?”

谢雨摇头:“我无所谓,反正有你带路,我也不怕找不到下山的路。”只是她有点不可思议,“你这个也会?”

陆远随口道:“学校的旧校舍,瓦塌过好几次,不会也会了。”

这屋顶虽然不高但也有三米多,陆远搭着梯子爬上去,微微一踩,那屋顶便有些摇摇晃晃地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