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是我似乎不怎么聪明。”

“我也觉得是。聪明人不会在山里一待六年。”

陆远沉默。

谢雨想了想,语气稍稍认真:“今天我来了向家之后,心里有些感触。”

陆远问:“觉得他们太贫穷?”

谢雨摇头:“我也见过都市的贫民,甚至比他们更穷。但是两种状态完全不一样,城市里的穷人,除去那些身体原因的人们,大部分都会有有些抱怨和不平衡。但是这里的人不一样,因为贫穷是常态,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反而很平和,也能理所当然接受这种状态。”

陆远沉默了片刻问:“你知道放羊娃的故事吧?”

“就是那个放羊娶媳妇生儿子放羊的故事?”

陆远点头:“我以前看到这个故事,也和很多人一样嘲笑放羊娃的愚昧。但是来了这里才知道,所谓愚昧不过是教育的缺失。这里很多孩子义务教育都没读完,就去打工,并不是说这些孩子天生不爱学习,只是因为教育跟不上,父母没文化放任自流,学校又无力监管。于是大部分人只能在底层挣扎,并且会继续影响下一代。我不是唯读书论,但对于山区里的孩子来说,上大学是他们进入阶层向上流动的唯一途径。”他顿了顿,“大概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这里的孩子应该更勤奋自觉一点,不免对他们严厉苛责。但其实他们也只是应该享受童年的孩子而已。”

谢雨认同地点点头:“我想如果我出生在这种地方,可能也不会有机会上大学,十五六岁就跟着大人进工厂打工。并且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陆远:“我以前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过一句话:人类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地的不平等。”

“没错。”谢雨顿了顿,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留在这里支教。”

陆远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么有情怀的人,当时来这里,正好遇到学校缺老师,就临时帮个忙。没想到一年又一年,总是没有老师来,我就一直没走成。”

“如果你想走,不管有没有老师来,你都可以走。这不是你的责任。”

陆远道:“你说得没错。不过一件事情一旦成为习惯,那种离开的心情就没那么强烈。我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但是却没确定什么时候走。”

谢雨笑:“你不用解释这么多,其实你还是不忍心,不是吗?不忍心看到学校里那些小孩没有老师教?”

陆远失笑摇摇头。

谢雨又问:“你不怕真回到城市里会不适应?你这里连网络都没有,你不担心自己早被外界抛弃?”

陆远无奈地笑了一声:“已经有这个感觉,这两年每年回去,见到以前的同学朋友,谈的话题我都跟不上。”

谢雨道:“无论怎样,我还是挺佩服你的勇气的。不管你是因为失恋还是生活受挫来到这里,但敢抛弃曾经的一切,就很厉害。”说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像我,明明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但还是苟延残喘继续混日子。”

“你不喜欢做记者?”

“不能说不喜欢,这是我曾经的理想。只不过现实和差距总还是有差别,收入一般,新闻管制,生活没有规律,为名为利都不得不做一些让自己都鄙视的行为。我来之前还被人在网上讨伐呢。说实话,这些现实问题都让我和曾经的理想越来越远,做了五年记者,当初的激情也磨得差不多。也看到很多朋友陆续转行,说不定哪天我就去干别的了。”

陆远许久才出声:“不管做哪一行,不忘初心最重要。”

谢雨怔了怔,然后笑了:“你说得没错。不忘初心。”

本来二十多分钟的山路,因为谢雨的原因,而变得十分漫长。陆远背着她,走得很慢,时而还要放下来歇一会儿。

但也正是这一段变长的路,拉近了一对陌生男女的距离。两人不过相识两天,却忽然有点像相识认识多年的旧友。

那些平日不愿意启齿的话,都想在这月色下,说给对方听。

☆、洗澡的男人

两个人下到山下,已经是八点多。

过河的时候,谢雨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其实脚上还疼,但她怕他一个不稳,两个人都成落汤鸡。

陆远笑了一声:“放心,要是我没站稳,就把你丢开,这样要落水也就你一个人。”

谢雨呵呵。

两个人当然没有掉下河。这条河陆远过了无数遍,闭着眼睛大概也能走过去,所以步履轻松,背着谢雨很顺畅地过了河。

因为是周六,小小的校园里,安静的只听得到夜风吹过的声音。

陆远背着谢雨来到陈心悦宿舍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打开,露出陈心悦一张惊喜的脸:“谢雨,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话说完才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对,看着谢雨从陆远背上下来,又赶紧问:“你怎么了?”

谢雨单腿跳着,在屋内唯一的的椅子上坐下,道:“下山不小心崴了脚。”

陆远跟在她旁边,待她坐下,蹲下身,撩起她的裤子,看到那微微青肿的脚踝,眉心微蹙:“肿了,我去拿点药酒给你擦擦。”

陆远起身出门,陈心悦好奇地去看她脚边:“真的肿了?怎么会崴得这么严重?”

“我上山去走访晓娟晓刚他们家里,下山的时候天黑了,半路上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陈心悦了然地点点头:“那是陆老师一直背着你回来的么?”

谢雨点头:“这回真是要谢谢他。”

陈心悦抬头看她,朝她眨眨眼笑道:“我觉得你和陆老师有点问题哦。”

谢雨似笑非笑看她:“什么问题?”

“男女问题。”

谢雨嗤了一声:“你觉得陆远那性格,能和我有男女问题?”

陈心悦道:“他常年待在山里,天天看到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一下来了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就算是柳下惠也难免动心。”

谢雨失笑摇头,正要开口说话,陆远去而复返,手上拿着一个装着药酒的小瓶子,脸上沉沉地像块冰。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刚刚两人的对话。

陈心悦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

陆远蹲在谢雨面前,淡声道:“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谢雨笑道:“你下手吧,革命同志不怕疼。”

陆远低着头闷笑一声,将药酒倒在她脚踝处,手上稍微用力。

下一秒,谢雨就嘶了口气:“疼。”

陆远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不怕疼么?”

谢雨扯了下嘴唇,看着他脸上早上留下的伤痕:“我们对疼痛的理解有点偏差,所以还麻烦下手轻点。”

陆远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微不可寻地摇摇头:“轻点散不了淤,你尽量忍着。”

其实除了第一下没有心理准备,谢雨疼得心脏揪了揪,他后面再揉,便没那么受不住,当然,他手上确实也放缓了点力度。

站在一旁的陈心悦,忽然问:“那你明天还能走吗?”

谢雨这才想起明日是她的返程日,正思忖间,陆远抬头默默看了她一下,又很快低下头。她看着他捏在自己脚踝的手指,道:“看样子明天是走不了,我待会打个电话,让人帮忙改签一下机票就好。”

陆远道:“你这脚还得疼两天,从学校出去走到公路上得半个小时,肯定是不行。如果没那么急的话,周二再走吧。”

谢雨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陈心悦开心笑道:“太好了,这样谢雨姐又可以多陪我两天了。”

谢雨无奈地笑了笑。

“好了。”陆远擦完药酒,将她裤脚放下来,但没有马上起身,只是抬头去看她。两人目光对视,一人向光一人逆光,眼神像是交汇在明暗的分界点。

陆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有点放空一般的迷惘。谢雨见过这眼神,前天夜晚里,她坐在月空下,抽着烟时,就有过这眼神。

不过他似乎很快回过神,微微笑了笑起身:“今天累了一天,早点睡。”说着又转头朝陈心悦道,“陈老师你也是,要是实在无聊,明天乡上逢场,你可以去转转。”

陈心悦点头:“是吗?那我明天去看看,买点什么好吃的回来打打牙祭。”

陆远走到门口,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又回头看了眼坐在原处的谢雨,但还不等谢雨露出疑问的表情,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谢雨在陈心悦的帮助下,打了点热水,随便擦了个身便上床。她和陈心悦窝在床上看了个无聊的剧,很快就睡衣来袭,相继睡去。

大约真的是折腾了一天,谢雨的神经衰弱没有来找麻烦,很快入睡。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纷纷呈呈做了很多梦,充斥着男人费洛蒙的梦。

一觉醒来夜还未过半,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刚过十二点,再入睡却变得很难。陈心悦沉沉的呼吸在耳边,更减淡了她的睡意。

谢雨睡在床的外面,轻手轻脚爬起来下床,没有吵醒睡得正香的女孩。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那双布鞋,脚上的疼似乎减轻了一点,但踏在地上还是难受得厉害。她步子很慢,因为脚下布鞋的缘故,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屋外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深夜的天空悠远,挂着明亮的圆月,星星布满整个苍穹,每一颗似乎都明亮闪烁。这夜空没有丝毫被灰霾沾染的痕迹,如此干净而自然,谢雨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见过。

或许她就从来没见过。

她绕过前面的房子,走到前面校舍的操场,她准备去那块大石头坐坐。

走到半中央时,他隐约听到前方小溪,除了潺潺流动的水声,还有一些其他辨不出的声音。她慢慢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就怔住不动。

月光下的男人,正站在溪边洗澡。全裸的背影,一览无余。可因为是在夜色里,即使月光明亮,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其实也有些影影绰绰,像是被覆上一层柔柔的光,显得不那么真实。

兴许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全身上下微微紧绷,那线条和肌肉异常分明,像是美工刀雕琢一般。

谢雨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目光却无法再移开。官能的诱惑对于女人来说,通常远远低于男人。但是这一刻,她发觉其实并无分别。

这个男人的身体是如此让她想入非非,就如同她刚刚做过的那场春梦一样。

☆、戏谑与认真

她悄无声息的走到操场前方那石头坐下来,陆远大约是洗得专心,丝毫未察觉有人在不远的身后注视着他。

谢雨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好像在欣赏一出最美的风景。惬意又理所当然。

只是不出片刻,陆远的动作忽然僵了一僵,犹疑着转头,在看到上方月光里坐着的人时,压抑着声音骂了句脏话。本来从容的动作,立刻变得有点手忙脚乱,飞速冲了身体,狼狈地弯着身体回到岸边,将衣服穿上。

谢雨有些幸灾乐祸地低笑出了声。

陆远疾步走上岸,来到她面前,语气不快问:“你干什么?”

谢雨懒懒地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睡不着出来赏月,没想到看到了额外风景。”

陆远那张冷硬的面瘫脸,微微抽了抽,尽管逆着月光,谢雨却看出了他脸上除了怒气还有赧色,不知道有没有发红?

陆远语结了片刻,才蹦出来一句:“你怎么都没有声音?”

谢雨指了指自己的脚:“你给的鞋消音效果太好。”

陆远再次无语。

谢雨又一脸无赖道:“怎么不多洗会儿,我还想多欣赏一阵。”

“谢雨!”陆远低喝,“你是不是女人?!”

谢雨低笑:“你要检查吗?”

陆远被噎了一下,嘴里吐出四个字:“不知廉耻。”

谢雨听到这四个字,像是听到笑话一般,再也忍不住笑出来:“陆远,你是不是在山里待久了?变成老古板了。现在什么时代,难不成我看到了男人裸体,还得把眼睛捂起来?”

陆远气得呼吸变沉。

他越是正经,谢雨越是想调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觉得你身材好想要欣赏,不是很正常?你要答应,我还想摸一摸呢。”

陆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得听你胡说八道。”

谢雨却继续问:“这种天气,你不怕冷?”

陆远道:“今天出了很多汗,在河里洗的比较彻底。经常洗冷水澡,习惯了不觉得多冷。”

谢雨嗯了一声,笑了笑:“别在意,我不是故意看你,再说你一个男人也不吃亏。”

陆远低声嗤了下,大概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顿了顿,忽然问,“脚好了些吗?”

“好了很多。”

“我看看。”

他低下身,卷起她的裤脚,借着月色看了看伤处:“还是有些肿,别到处乱走了。”

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散发了河水清新的气息,谢雨深吸了口气。

陆远抬起头看她,但是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很快移开。

“走吧,回去我再给你擦药揉揉。”

谢雨伸出手:“扶我起来。”

陆远迟疑了下,将她的手肘握住,拉着她站起来。

“你背我回去。”

“你自己能走出来,就能走回去。”

陆远松开谢雨的手,转身不紧不慢往宿舍的方向走回。

谢雨一瘸一拐跟上,走到他身后,伸手拉了下他的手臂:“我看一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陆远甩开她:“没事!”

他动作幅度很大,谢雨本来单脚用力走得吃力,抓住他正好借力站稳,被她一甩,整个人晃了两下,摔倒歪坐在地,还偏生重重压在了伤脚上。

她抱着脚腕,嘶了口冷气,恼火道:“陆远,我他妈跟你有仇么?”

陆远低下身,淡淡道:“女孩子说话别这么粗!”

谢雨脸色稍霁,斜了他一眼:“我这脚被你伤害两次,没跟你索取赔偿就已经不错,还不让人说句粗话发泄了?!”

陆远撩起她的裤脚看了看情况,倒是很认真道:“是我的错,那要怎么赔你?你也算是因为这个误工两天,你看要我赔你多少钱?”

谢雨不可思议地睁了睁眼睛:“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陆远道:“认真的。”

谢雨终于噗嗤笑出声:“陆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一板一眼。行啊,你赔我接受,不过我不要钱。”

“那你要我做什么?”

谢雨道:“待会给我跳个脱衣舞,以色抵债。”

陆远双唇紧抿,夜色下的脸上有着被人调戏的恼羞,他松开她的手,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什么?”

“对谁这么轻浮?”

谢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玩笑而已,何必这么认真?不过你越是认真,我反而越觉得越好玩。”顿了顿,又道,“陆远,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对你很感兴趣。如果你人也是在上海,我肯定去追你。”

陆远沉默片刻,鄙薄地冷哼一声:“无聊。”

谢雨道:“你在大山里待了六年,还不习惯无聊?”

陆远干脆不再出声,猛地站起来。

谢雨也随他起身,小心翼翼走了两步,身体却忽然一轻,人已经被陆远打横抱起。她下意识轻呼一声。

陆远冷声冷气道:“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别人。”

谢雨抱着他的脖子,笑道,“你知道你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

“什么?”陆远淡淡道,低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正好覆在她脸上,仿佛打上了一层柔光,带着一层朦胧感的美。只是那漂亮的脸上,又有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玩世不恭。

陆远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和怅然。

谢雨道:“就像向芸说的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陆远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走到自己宿舍门口时,他将谢雨放下:“我再帮你擦点药。”

他打开门,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简陋的屋子立刻有了暗淡的光线。

陆远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陆远从下面的抽屉拿出药酒瓶,蹲在她面前帮她上药。

谢雨看着他的头顶,见他闷头不说话的样子,也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打开了旁边的抽屉。抽屉里面很干净,只有一些简单的杂物。其中有一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但款式熟悉。

她拿在手里看了看,又低头去看陆远,笑问:“都彭的?”

陆远抬头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轻描淡写回:“很多年前的,早没汽了。”

谢雨道:“积家的手表,都彭的打火机,你以前的生活一定很优越。大部分人跟我一样,连一分鸡肋的工作都可能放不下,我想不出来你怎么会舍得放弃从前的优越生活?”

陆远漫不经心道:“优越要看相对什么,如果是和这里的人比起来,我以前确实算是生活优渥。但是在大城市里,也只能算还行。物质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放得下。你不一样,你要放弃你现在的工作,就意味着放弃了年少时的理想,所以你才会放不下?”

谢雨愣了愣,笑开:“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不过现在再让我谈理想什么的,自己都会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