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确定不会太久。”

谢雨笑了笑,不再和他争执:“行,我不写你就是。”

陆远挑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相信她一般:“你确定?”

谢雨道:“当然。”

☆、拍照

隔日早上,因为要升旗,谢雨跟陈心悦一样早起,但因脚上还有点疼,动作迟缓,等她吃完早饭,揣着相机来到教学楼前,操场上的孩子已经排队站好。

两个孩子扶着那面微微发旧的红旗,站在那孤零零的旗杆下。还有一个女孩站在队伍对前方,面向旗杆方向。

她清脆的声音起了个开头,六十多个孩子一起唱起国歌。这场升旗仪式正式开始,没有伴奏,没有音乐,只有整齐但稚嫩的童声合唱。

庄重而又心酸。

旗帜被两个孩子松开后,在绳子的滑动下,慢慢升上旗杆,随着风轻轻飘荡。今日是晴天,南方山区冬末里难得的天高云淡日,那红色的旗帜,便显得异常鲜艳。

每个孩子无论是尚且懵懂的一年级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此刻表情都认真虔诚。嘴里唱着歌,目光盯着那飘在空中的红旗。

谢雨遥遥在教室边,靠墙而立,举起手中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当她的相机对上站在前方的陆远时,从取景器里看到他的侧脸。

他微微昂头,眼睛因为阳光而稍稍眯起,面无表情的模样,仍旧看起来冷硬,但又因为阳光的照射,显得如此温暖。

谢雨默默从取景器里看着他,手上忘了动作。直到那旗帜终于到顶,歌声停歇时。她才终于按下了快门。

咔擦一声,在静止的操场,听起来很分明。

陆远转头看过来,她已经低着头去看照片的效果。这是一张全景照,谢雨并非专业摄影记者,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在摄影技巧上,只要将需要报道的事实记录下来即可。她看着这张照片,觉得在自己的拍照生涯中,几乎是最完美的一张。飞扬的旗帜,认真的山村儿童,而在这两道景致之间,是她最满意的风景,陆远的高大挺拔的侧影像是立在悬崖处的一棵青松。

英俊不凡。

升旗结束,孩子们作鸟兽散,冲回教室。

谢雨还靠在墙边欣赏自己的作品,陆远走到她面前:“你答应过我不拍我的?”

谢雨抬头,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挡在她面前,她将相机递在他面前:“这张照片我实在太满意,我不会发表出来,就是私人珍藏。。”

陆远视线看向相机屏幕,没有出声。

谢雨又道:“相识一场,就当留张照片做纪念。”

陆远没有再要求她删除,抬头看向她问:“脚怎么样了?”

“还有一点疼,不过明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陆远点头:“你好好休息,别乱走,我去上课了。”

谢雨朝他笑了笑:“嗯。”

待他进了教室,谢雨又举起相机,看那张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笑容。

这是谢雨在山里的最后一天,要采访的东西都已经完成,稿子也已经写得差不多。她坐在宿舍修改了一遍,选了几张这两天拍下的照片配上去,基本上可以直接交差。

但是她看了看这篇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稿子,却总觉得不满意。她已经习惯在做任何一篇报道的时候,都能够有博眼球的看点。但这篇稿子里所写的东西,显然都是如此平淡无奇。一个坚守乡村小学的老校长,两个年轻的大学生志愿者,六十个留守儿童,及以向晓娟家为代表的山村贫寒家庭。

这所有的元素,并不算稀奇罕见,类似的情形,或许在很多媒体都有报道过。即使这只是一篇命题作文,但她也不习惯如此平庸。

她将书桌前的窗户推开,前面教室的上课声传过来,她隔着教室后面的窗户,隐隐看到陆远在黑板上写字,偶尔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谢雨打开新的文档,开始敲字。她知道,读者更愿意看到一个从城市里到来的男人,他戴着积家手表,用都彭打火机,在山里待了六年。他对学生非常严厉,却会在小河发水的时候,他背着走读的孩子过河,叛逆的留守儿童离家出走,他为了把把她找回来和乡里的混混打架。他还帮只有老人和孩子的家庭,挑水拣瓦。

这些都是让人猎奇又煽情的元素,足以引起读者们最大的兴趣。何况是——她写完草稿后,将相机拿过来打开,看到最后那张照片,照片中红旗下方陆远英俊的侧面,她几乎可以预料到一定会成为网上的热门。

将这篇新稿子写完,已经是中午吃饭时间。中午食堂的大锅菜,仍旧简单,不过多了一份小炒鸡蛋,这是陆远周六那天从乡集上采购来的。小孩子们打饭的时候非常开心。

吃完饭,孩子们午睡前,谢雨招来所有学生在操场合影。六十多个学生,田校长和两个志愿者站在一起,后面是青瓦白墙的教室,操场边上是两个简陋的篮球架,以及在蓝天下飘扬的红旗。

她看了看远远坐在篮球架下的陆远,知道他不会入镜,无奈地朝他笑了笑,又对上前面笑得天真的孩子,按下了手中快门。

一张山村小学的大合照出现在她的相机中,孩子淳朴的脸,年迈的老校长,和年轻的志愿者,这是她想要的效果。

拍完照后,众人很快散尽,陈心悦和张庆然也回了宿舍休息。谢雨本打算也回去,却看到操场上还有一个女孩,一直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那是向晓娟。

她看了看谢雨,又看了看还坐在篮球架下的陆远,慢慢走到他面前。

陆远正拿出一根烟要抽,看到女孩走来,又将拿起的打火机放下,抬头面无表情问:“什么事?”

晓娟低声问:“陆老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拍照?”

陆远眉心蹙了蹙,似乎有些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看着身前的女孩,淡淡道:“我不喜欢拍照。”

晓娟黑沉沉的眼睛,变得发红,忽然大声反诘:“不是,你是因为要离开我们,所以不想跟我们合照。”

陆远沉默了片刻,似是对她的话没放在心上,语气仍旧平淡:“我本来就只是暂时在这里代课,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娟咬了咬唇,眼眶更加红,声音却小了下去,几乎是喉咙里慢悠悠发出来:“对……不……起。”

陆远看着她,眉头蹙得更深。

“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不会再离家出走。”

陆远淡淡点头:“嗯。”

晓娟揉了把眼睛,看了眼他,转身一溜烟跑开。

陆远似乎对向晓娟的这一出,并不在意,将烟放入口中,歪头捧着打火机点燃。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慢慢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谢雨。

“你真离开的那天,会不会舍不得?”

陆远转头看向不远处高高矮矮的群山,淡淡道:“也许吧。”

他脸上那种出现过的茫然,又淡淡浮了上来。

谢雨点头,笑了笑道:“我都有点舍不得了。”

陆远再看向她,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你不信?”谢雨在他面前蹲下。

陆远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问:“你不舍得什么?”

谢雨笑:“你。”

陆远讥诮一笑:“那你一定在采访中,舍不得过很多人。”

谢雨挑眉:“你是指男人?”

陆远面无表情地看她,不置可否。

谢雨道:“你是第一个。”

陆远淡淡道:“那很荣幸。”

谢雨笑了笑摇头站起身,转身慢慢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陆远,我说的是真话。也许你以后会相信。”

陆远昂头看向她,两个相隔两三米的午后阳光,她的脸因为逆着光,有种真实的温柔,没有了之前那带着戏谑的玩世不恭。

陆远不得不承认,这个忽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女人,长得十分漂亮,有着典型都市女子的气质,即使是穿着最普通的冲锋衣,也掩盖不住身上的那种时尚感。

总之一眼就能被人记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微微眯着眼睛,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在与她对视几秒后,复又低下头抽烟,再没抬头看她。

☆、离别夜

最后一个夜晚很快来临。

“你明天就要走了,这里就只剩我一个女孩子了,好孤独啊!”陈心悦坐在床沿边,看谢雨收拾行李,两条腿在空中晃荡。

谢雨行李很简单,除了一堆电脑平板相机手机之类的电子设备之外,只带了两身里面换洗的衣服。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待四天,没想到因为脚崴的缘故,多待了两个晚上。

她看了眼年轻单纯的女孩:“反正你只在这里待三个多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要是你实在无聊,周末可以去县城逛逛。”

陈心悦撇撇嘴:“来回得四五个小时,多麻烦,还不如待在这里睡大觉呢。”

谢雨笑:“那你就睡大觉,要不然去陆老师那里借影碟也可以,我看他好像挺多的。”

陈心悦点头:“也是,还有投影仪呢。”她顿了顿,“其实陆老师六年都在这里待过来了,我就待几个月又什么好怕的。等回去了后,这也是一段珍贵的经历。”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她想了想道,开玩笑道,“你跟张庆然别走得太近,毕竟孤男寡女要是擦出火花就麻烦了,你们不在一个城市上学,异地恋可很难有什么好结果的。”

陈心悦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不喜欢太内向的男生,他那么闷。”

谢雨道:“是吗?”

却不由得暗自摇头。

谢雨收完行李,看了眼脚上的布棉鞋,她脱下来包好,换上自己的球鞋,:“我去跟陆老师还个东西。”

陈心悦已经抱着电脑在床上看小说,不以为意地点头嗯了一声。

谢雨走到隔壁门口,抬手敲了敲。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陆远在站门后:“有事?”

“不让我进去坐坐?”

陆远侧身让她进屋。

谢雨在他屋内那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陆远只能坐在床上,窄窄的宿舍,倒点遥遥相隔的味道。

谢雨将手伸出:“这个——”

陆远淡淡看了眼:“你放在地上吧。”

谢雨道:“我没说还给你。”

陆远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谢雨笑:“之前说过的,让你送给我,我想做个纪念。”

陆远轻笑了一声:“一双破棉布鞋有什么好留纪念的。你想要纪念品,乡集上倒是有一两家织锦手工店。”

谢雨道:“我不是要当地特产,我只是想要这双鞋。”

陆远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就拿去吧,反正我也穿不了。”

谢雨点头:“我也不想你把它再给别人穿。”她顿了片刻,“我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

陆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里有我的电话。”

陆远迟疑了一下,才伸长手接过来。

“你用你手机拨一下我的电话。”

陆远看着名片上面的号码,道:“这里信号不好。”

“你都没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拨通。”

陆远慢吞吞摸出自己那只老款手机,对着名片拨了那一串号码。谢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响起。她掏出手机看了眼,笑着问:“我离开后你会不会给我打电话?”但不等他回答,她又道,“你肯定不会。”

陆远道:“这里信号不好,我很少打电话。”

谢雨将手机放回口袋,笑道:“其实我也不见得会打给你。”她看着他,“回去后又要为了五斗米忙得分,身乏术,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这里。”

陆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生活里要记的事很多,不重要的本就该忘掉。”

谢雨点头。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确实不重要,但什么才是重要的,她也并不知。

她看着他淡淡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怅然。她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转头怔怔然坐在床上的人道:“晚安。”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他的回应,拿着手中的鞋子离去。

陆远这才抬头,后知后觉地回应:“晚安。”

但是门口早已空无一人。

☆、送行

谢雨的航班是晚上八点多,即使从这个山中小村距荷花机场再遥远,时间也绰绰有余。等到十点钟,课间午休时,她才跟大家去告别。

在这里住了几天,她已经认识了大部分孩子,小孩们见她背着行李包,都跑过来跟她告别。尤其是向家三姐弟,一起在乡里的旅馆住过一夜,又去过他们家采访,三个小孩子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晓霞天真地问:“我看书上说小溪的尽头是大海,那我们红溪的尽头是不是就是上海?”

谢雨笑这点头:“是。”

晓娟在这里算是大孩子,倒是没这么天真,只道:“我以后考上海的大学,到时候我去找姐姐你。”

“好啊。”

几个人正说着,校长和陈心悦走了过来。

陈心悦一把将她抱住:“谢雨姐,我真舍不得你,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谢雨道:“我经常去北京出差,有的是机会再见。”

陈心悦笑着松开她。

谢雨朝她笑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谢雨又看向田校长:“校长,这几天麻烦你和田婶了。”

校长摇头笑:“我们这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哪里会麻烦。”

“希望等报道出来后,学校的一些困难会被改善。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资助条件不好的孩子们。”

“那真是太感谢了。”他顿了顿问,“你的脚还有问题吗?”

谢雨摇头:“没什么问题了。”

田校长转头去搜寻陆远的身影,看到在操场一角背对着这边抽烟的男人,他叫到:“陆老师。”

陆远转过头看向这边。

田校长对他招招手。

陆远灭了烟走过来,面无表情看了眼谢雨,又看向校长:“有事?”

田校长道:“谢雨一个人去乡上,我怕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坐车,要不你去送送她。”

不等陆远回应,谢雨笑道:“我知道,上了公路,那路边停着三轮车,周五去找晓娟,跟着陆老师坐过一次。”

陆远淡淡朝她看过来:“校长说得对,三轮车不是时时都有,还是我去送你,到了路边杂货店,我跟老板借下摩托车最方便。”说着,他又对校长道,“那班上的学生您安排一下。”

校长挥挥手:“没事没事,以前就我们两个,也能招呼过来。现在多了小陈和小张,还怕什么。你去送谢记者吧,她一个女孩子,在咱这穷乡僻壤还是注意些好。”

陆远点头,转身迈开脚步。

谢雨挥了挥手,跟着先行一步的陆远身后离开。

直到踩着石头过河,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上了河岸小道后,谢雨转头看着这山窝中的小学,小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回到教室上课,偶尔有读书声传出来,衬得这大山中更加宁静悠远。

旁边的小溪在哗哗流淌,溪水清浅,有鱼儿游动。

她想自己并不会忘了这里。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背影。

陆远穿着简单的夹克,身体笔直挺拔,他这样的男人,明明与这大山中如此违和,却又好像早已融入其中。

她回过神,恢复一贯的油滑,笑着开口调侃:“你还真是没一点绅士风度,亏得校长提醒,你都没想过送我到乡上的车站?你就不担心我一个女孩儿在人生地不熟的乡下遇到什么坏人?”

陆远沉默了片刻,才回应:“你不是去什么黑心工厂卧底都做过的调查记者么?顶多怕鬼不怕人,现在大白天不会有鬼,所以有好担心的。你又不是陈心悦那种还没出学校的无知少女。”

谢雨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卧底过黑心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