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婳说:“今日有本座在此,没有人可以入画城一步。”

话已至此,再无商量余地。

木狂阳想打个圆场,说:“至于吗?我们就是进去看一看而已。”

顼婳说:“颜面之争,当然至于。”

天衢子再进一步,奚云清身上鲜血渗出,渐渐染红衣裙。爱徒咬着牙,倔强地不出声。他脚步微顿,终于说:“杀了她,能阻止我等进入画城吗?”

顼婳说:“就算不能,本座总能略出一口恶气。”

天衢子低声问:“云清与傀首总算相识一场,她的一条性命,在傀首眼中,便是如此一文不值吗?”

顼婳手中黑红相间的折扇轻轻合拢:“不,她的一条性命在本座眼中,比奚掌院想象的……更一文不值。”她轻抚袍袖:“既然立场已定,矛盾不可调和,那么今日,九位掌院就留在此地,不要离开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温和淡然,像是一位好客的东道主,正在挽留客人一般。

天衢子说:“无论云清死生与否,此战皆再所难免。还请傀首留她一条性命,待战罢之后,九渊仙宗必花高价来赎。”

顼婳回头,看了一眼奚云清。奚云清身上的丝绳已经勒进了她的血肉之中,她痛得脸色惨白如纸,但是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却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

顼婳看她的神情,依然是温和的,无怨无恨,更无一丝戾气。她像一个慈爱的前辈长者,看了一眼晚生后辈而已。然而她红唇微张,说出的话却是:“还是不了,画城不需要灵石法器。”

丝线再次收紧,奚云清嘴里一甜,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只觉得口鼻皆被甜腥灌满,痛苦到了极点,一时之间五官移位,令人惊骇。

天衢子与她四百多年师徒情分,虽然性情冷淡,但是婴儿时期便抱养到身边的孩子,多少年情同父女。眼见她就在自己眼前被生生虐杀,心里岂能不恸?!

他双手紧握,牙关紧咬,然片刻之后,还是退出不朽神木的防御法阵。

他做不到,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上女神用如此手段残杀自己的爱徒。数日温存仿若一场幻梦,而他的温柔多情,已化浓雾轻风。

面前人把玩着手中折扇,扇面的丝绸饰纹精美。她依然谈笑自若,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样。

奚云清一身上下皆被染红,鲜血滴落,触目惊心。天衢子退回去,她身上的丝绳便松了一些。她摇摇头,不忍见师尊因自己受制,突然用尽全力挣开身后痴君的桎梏,催动墟鼎本命法宝。

一切若迅雷不及掩耳,诸人只听闻一声巨响,她整个人爆成一团血花。

痴只觉手中一空,也是一怔,只是蓦地被一片温热如泉般喷了一头一脸。衣衫俱湿,他看向地下,才意识到就是这一刻光景,方才那个女子已经化作一滩血水。

九脉掌院俱惊,天衢子终是叫了一声:“云清!”

然而血水很快沿着城墙的裂隙而流,地上只剩下她的衣物与骨骼碎肉。

顼婳轻叹一声:“这丫头,动作倒是快。”言语之间,并不觉得如何可惜。

木狂阳说:“以前,他们说魔傀也是魔,我并不相信。”

顼婳一脸认真地帮她分析:“严格说来,魔傀确实是魔,只是体内魔息还须与灵力互相平衡。”

木狂阳说:“我并不关心魔傀体质,我只是想说,顼婳,你今日太过分了。”

顼婳说:“是吗?九脉掌院亲临画城,不得本座允许,非要入城不可。本座身为画城之主,无论对几位掌院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过分。”

木狂阳说:“可你和云清总算相识一场,难道这么长的时日,就一点感情也无?”

顼婳说:“老实说,这丫头可真是不讨喜。感情什么的,本座一向寡淡,所以她虽身死,吾悲思甚微。”

木狂阳气极,点头道:“所以,天衢子的想法,你也可以全然置之不顾?”

你们俩不是相好吗?!

顼婳更莫名其妙了:“顾虑再多,终不能改变立场。交战再所难免,多想无益。”

奚云清的血流下来,滴落到天衢子化身的肩上。他站在城下的本尊,都被血滴灼伤。他抽出背后宝剑定尘寰,说:“阴阳院天衢子,请傀首赐教!”

顼婳素手之中光芒一闪,赦世莲灯在手。她傲然回应:“奚掌院请!”

天衢子举步入阵,不朽神木如有感知,枝桠舞动。顼婳手提莲灯,紧随其后,跃入阵中。

木狂阳说:“顼婳,今日我等乃为查问圣剑踪迹而来,恕不能任由奚掌院与你单打独斗。”

顼婳心中明了,赦世莲灯光芒盛开,画城之下,硕大的莲花虚影缓缓而现,清香扑面。她沉声答:“来!”

九脉掌院同时入阵,法宝相交,其声铿锵,画城防御几乎脆弱不堪一击。

所有魔傀全数惊呆,连太史长令都一脸震惊——你要一个人跟九渊仙宗九脉掌院正面肝?!

虽然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作天作地,但你这次是真一心求死啊!!

九脉掌院法宝齐出,几乎是瞬间斩碎了莲花虚影形成的光墙。耳畔传来一声玉瓶破裂的脆响,天衢子看见那个人,依然桀骜倾城,不可一世。

一如他最初与最终的梦想。

心念如丝寸寸斩断,终于,还是要刀兵相向。

第五十九章 劫数劫数

画城之下,顼婳以单人之力对战九脉掌院。但是果然装逼遭雷劈,不过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是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她轻声叹:“果然还是不行呀。”

九个人都没说话,这是很正常的,如果九人一齐出手,而她还有还手之力的话,那九渊仙宗的存在恐怕就真的要令人质疑了。

然而就在此时,天空蓦地阴云堆积,电闪雷鸣。九脉掌院一愣——大家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直刺入毛孔的戾气。

是天河圣剑!它果然又去而复返!

九个人神情严肃,一时之间,没有再攻击退入城墙之上的顼婳。

这把圣剑会在画城危难之时出现……或者说,会在顼婳危难之时出现。它与画城、与傀首到底是什么关系?

顼婳站在城头,嗔、痴二君都忙着抓捕意欲“刺杀”傀首的魔傀,一时之间不在身边。只有念君轻声道:“傀首,天河圣剑几时竟在画城之中?”

顼婳回首一笑,然而站得太近,念发现她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锐利的杀气。她已脱出战局,却已被激起战意的神兵,锋芒锐利。

念君不由后退一步。

阴云被撕裂,天河圣剑徐徐现身!

画城魔傀被其威势所压,几乎全部匍匐于地。九脉掌院直面其纵横剑气,亦不由后退几步。典春衣说:“先控制它?”

木狂阳说:“乖乖这剑真大,当初水宗主真的是一个人把它插,进弱水天河的?别是吹的吧?”

天衢子没有应声,玉蓝藻知道奚云清的死令他伤神,只得道:“布阵困住再说!”

九人共同施力结阵,意图困住这不世神兵。然而,它破九殛天网的桎梏,也不过只用了一斩而已。此时它似乎知道九脉掌院力量强弱,一剑当先斩向君迁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剑的智商,远超诸人想象!

君迁子只觉得强风逼近,衣裳上顷刻之间全是细小孔洞,浑身一热,血已渗出毛孔。而几乎在瞬间,天衢子挡在他面前,全力施为,挡下圣剑一击。

定尘寰砰地一声巨响,顿生裂纹。

天衢子本命法宝受损,顿时呕出一口血来。而天河圣剑似乎有些意外,随后又颇为震怒,再一剑劈来。木狂阳乾坤日月刀已至,刀风如虹直接与它交击!

尘烟四散、大地震颤,木狂阳后退好几步,手中乾坤日月刀断成三段!

她嘴里鲜血狂涌,骂了声:“我去!”

两次撞上玄门神兵,此剑被激起凶性,剑身于原地一绞,剑风如针绵绵密密,九脉掌院登时脸上皆沁出血珠。

器宗九盏灯正忙着布下机关陷阱,策应典春衣和天衢子,然而此时它正在剑风中心。薄而利的风来回一绞,他像个苹果,顿时去了一圈皮!

而这还是因为其他掌院齐力而上,共同抵挡了漫漫剑气!

木狂阳说:“虽然我一直有点狂,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破剑有点厉害,我们恐怕不是对手。”

拜星只觉得一身上下粘腻无比,眉头微蹙道:“我觉得应该把‘恐怕’二字去了。”

天衢子说:“宗主和向老对此剑最为熟悉,先行退走,前往向家堡了解情况。”

然而话音刚落,顼婳已经道:“九位掌院不请自来已是失礼,难道又要不告而别吗?”

九人竭力抵挡着千万条剑气,已经是颇为吃力,但此时,所有人都感觉到压力增加了!

顼婳由远而近,加入战局。她方才退走及时,应该并未受伤才时,然而此时,唇边却是溢出血来。她就站在圣剑旁边,戾气对她影响甚微,但却也同样将她的护身法阵破开了几重。

天衢子道:“傀首今日,是想要利用圣剑,将我等消灭在此了?”

顼婳说:“不瞒奚掌院,吾虽不舍,却只能忍痛而为。”

不动菩提道:“傀首何必如此?圣剑确实可以为画城增威,弱水天河关乎人、玄、魔三界,倘若弱水入世,难道画城可以幸免于难吗?还请傀首万勿着眼于当下,以三界众生为念。”

顼婳笑意盈盈:“三界众生?”她手提莲灯,步步逼近,圣剑无声,却是亦步亦趋,跟随相护,“水空锈不是在阵中嘛?弱水河口一时之间,冲不破法阵。若你等不予阻挠,本座当然有时间、也有能力想其他的法子。”

剑宗掌院秋结意,从方才开始就整个心神都落在圣剑之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剑,而被剑引动的剑意,涌动在他身体。每看一眼,便得益一分。他说:“水宗主神识虚弱,纵然我等想尽办法,灵力也无法再维持他的神魂。如今圣剑就在眼前,傀首为何不能行个方便?!”

顼婳朗声一笑:“行个方便?哈。秋掌院说得简单。”她手中莲灯光芒乍盛,身边圣剑再次斩落。有了她相助,九脉掌院更加势单力薄。她声音里竟难得的带了些薄怒:“本座不愿,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天衢子等人奋力结阵,但是任何阵法圣剑一击即碎,无边戾气令得空气如针,每呼吸一口,肺都疼痛一分。

九脉掌院顶着巨大的压力,医宗君迁子和器宗九盏灯,因过于借助丹药、法器,此时便现出弱项来。二人当先不支,被圣剑砍翻在地。

天衢子等人心中急怒,九脉掌院还算同心,此时纷纷想要上前援助,但圣剑威势惊天,顼婳从旁辅助,谁能得空?!

天衢子拨动身后半筝寒丝雨竹,声浪如水如冰,重重抵挡圣剑之威,沉声喝:“速速退走!”

木狂阳以半截断刀拔刀一斩,怒道:“我留下,你们滚!快!”

时间紧迫,她全力一击,也不过抵挡一瞬。再留下去,谁也走不了!

天衢子、玉蓝藻等人再不犹豫,立刻回身遁走,眨眼间无影无踪。只有君迁子、九盏灯已经无力行走,而木狂阳当真以一人之力而挽狂澜。

可惜顼婳与圣剑同时出手,她也只得这一击之力。顼婳几乎是立刻结阵,本来意在阻止天衢子等人遁走的。但是典春衣和天衢子亦同为阵修,要想瞬间拦截这两个人,未免艰难。

她眼看六人逃离,而法阵结成,木狂阳却是无论如何走不了的。

木狂阳嘴里鲜血狂喷,本命法宝的损毁和方才全力一击,她真气乱蹿,几乎浑身无力。

顼婳走到她面前,她仍尽力护住九盏灯和君迁子,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傀首,我等投降。”

顼婳微笑:“投降,也还是要杀的。”她说。

木狂阳笑得更勉强了:“啧,不要这样了吧?我们手无寸铁,又身受重伤。修为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傀首盖世英雌,怎么能为难如此弱小的我们?”

当务之急,肯定是保命要紧啊!九盏灯说:“画城势微,器修与医修都不成气候吧?我与君迁子,愿意竭心尽力,教化魔傀。为傀首分忧。”

这倒是可以。

五百多年以来,顼婳一直就在为魔傀四下奔走,带回功法五花八门,却不过只为增加魔傀一族实力而已。

如今有玄门最强的医修和器修亲自传授,岂不省力很多?

她在犹豫,所有话本里的反派,都是因为一时心慈手软而导致最后功败垂成!斩草除根当然才是眼下良策。但偏偏九盏灯说得很有道理。

而君迁子虽然受伤不轻,也知性命攸关——这个人之杀伐果断,他再如何也该心中有数了。他说:“在下可为画城炼制灵丹,并传授丹道。”

诱惑实在太大,傀首略微犹豫之后,终于道:“将他们抓起来,封禁灵力,暂时关押。”

正邪交手,要活下来就得各凭本事。三位掌院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不立刻被杀死,就还有机会。

顼婳当然也知道,只是可惜,巨利相诱,谁能抵挡?!她素手轻抚圣剑,那无形剑气割裂了她的手,她鲜血滴落剑上,却不以为意。

念君将三个人俱捆了,然而发现远处还有一个被四蹄倒攒、捆得结结实实的付醇风。

好嘛,还捡了个漏。

顼婳命人打道回府,顺便救援族人,重建画城。

城头上,天衢子的化身也被放下来,他竹青外袍上全是血迹,但大多是奚云清的。他注视城墙上,奚云清被血浸透的衣衫与枯骨,直到被人提出很远,才缓缓闭上眼睛。

没人知道,圣剑最后的下落。

但是玄、魔两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