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姚广孝愈加凝色道:“这么说来,当夜宫中突然起火,也是因为这个?是谁做的?”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

少女抬起头来,些许哂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并不是什么都能在姚公的预料之内。”

姚广孝道:“月儿小姐也没料到?”

“小女不是圣人。”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万事掌握,更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朱明月的目光太复杂,说罢,低下头又静静地说道:“皇上虽然逃走了,却是在皇城被围的时刻,他身边只有两个近臣,能否最终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万一…”

万一误打误撞碰上北军,万一遇到哗变的京畿旧部,兵荒马乱之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姚广孝手执念珠,一颗一颗搓着,良久未语。长长叹过一声,他才道:“就算今日没有再次遇见,月儿小姐也会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贫僧,是不是?”这可真是个惊天大秘密啊!所以她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惹恼了他。

少女淡淡地笑道:“小女一直在姚公的手底下,凡事都理应向姚公禀告,从不例外。”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姚广孝捻着佛珠的手一滞,扭头看她,表情变幻莫测地说道:“月儿小姐这是在威胁贫僧。”

“不敢,小女只是想给您提个醒。”

朱明月毫不避讳地抬眸,用一种正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黑袍僧人,“小女的底线,一直都是家父,这也是当初小女答应姚公进宫的条件。江山即将易主,形势未必会尽如人愿,倘若您能够依当初诺言,保家父一世安平,小女铭感五内;若是不能…”

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毫不犹豫的反击,这正是朱明月从姚广孝那里学会的手段,她也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姚广孝她是惹不起,然而为了避免兔死狗烹、重蹈覆辙——他无法履行承诺,玉石俱焚,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了。

“原来在小姐眼中,王爷就是这种人,”姚广孝啧啧道,“还是说,在你父左军都督的眼中,王爷是那种人?值得小姐拿这么大的秘密来做筹码!”

朱明月道:“这顶帽子我们父女可担待不起。姚公也不必出言相激,小女不过是一枚身单力孤的棋子,岂能不未雨绸缪,替自己和家人寻一条后路?小女也相信,即使姚公不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找到建文帝那一日,或者是消息走漏那一日,共同背负秘密的两人,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亡皆亡。

微风拂起裙裾曳动,层层的粉浪旖旎动人。衣着鲜丽明艳的少女,如一枝娉婷春花伫立在那儿,眉眼精致,目光清冽,就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一般。

姚广孝看着她很久,道:“是,贫僧不会。”

少女没有再多言,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月儿小姐!”

姚广孝从背后叫住她——

“当年初遇,本僧就跟小姐说过,小姐与贫僧甚为有缘;而小姐命格清贵,亦不会屈就在一个小小的府宅中。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小姐的路,恐怕还长着呢。”

朱明月在原地站了一瞬,而后回过头来,一对点漆似的黑眸冷若冰封,“小女不是燕王,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至于姚公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

说罢,毫无留恋地离开。

姚广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却是笑了,摇头未语。

★桃木梳心

燕王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七月十七日。

那是在无数朝臣的劝谏之后,才做出来的“艰难”决定,并非继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在十八日,召命同时下达给了礼部,命建文帝及其家属的遗体安葬如仪,但未给这位“殇逝”的皇帝以谥号。建文帝时期记录在册的文书档案,都要被销毁,太祖爷时期的一应法律和制度则都予以恢复。

一时间,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儿似的被颁布到各地。文告同时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却将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次年,则要定为永乐元年。

至此,关于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新帝同时还规定,取缔“建文”,禁止关于那个时期的事件的一切论述,朝臣百姓再不能将“建文”二字挂在嘴边。

朱明月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从一张文告上,还是红豆从城南大街的墙上揭下来的。当时百姓们争抢着去看,其中有一些书生情绪激奋、聚众闹事,跟官兵发生了冲突,等红豆趁乱将文告揭下来,已经有几个书生被官兵打得头破血流。

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接下来,新帝一定会从那些被关押的文臣身上下手,否则光靠强权和禁令,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都是建文帝的人,好些却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旧同僚,希望他们能够识时务一点,免受皮肉之苦。”

朱能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说一边摇头。

换成是战场相见,各为其主,生死较量,难容一丝恻隐。现在却不同,朱能也没想到去负责劝降的人会是自己。

朱明月走到北窗前,将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转身倒了杯茶。

“此时此刻,如是形势逆转,爹爹会不会投诚?”她轻声问。

朱能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盏,张了张嘴巴,还没说话,就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今日赢的是建文帝,下大狱的,必然就是他们这些人。

卖主求荣,毋宁死!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文臣。”朱能辩驳道。

“女儿在宫中待的这五年,从旧主还是皇太孙时,就眼见着君臣同在一处相处甚笃。直到太祖驾崩,旧主登基,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爷托孤之命、立誓守在旧主身边,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家仇国恨也不过如是,君辱臣死,他们绝对不会归降…”

武将有武将的忠诚,文臣,却有文臣的气节。

一直到城池被攻陷,大势已去,还在集结兵力、准备拼死抵抗的人,怎么会因为高官厚禄而折腰?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们——“忠君爱国”这四个字,那些人,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听完朱明月说的一番话,朱能长吁短叹,眉头皱得更紧。

的确,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那几头犟驴。

“爹爹莫不是在想,向皇上求情,放过那些人吧?”

静默了一瞬,朱明月道。

朱能拄着下巴,闷声道:“各为其主,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朱明月轻叹,心里涌出一丝无奈和喟然。即使是从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走出来,在粗犷不羁的性子下,仍保留着那份刚正和纯善。

这就是她的爹爹。

“可皇上将此事交付过来,并非是想爹爹反过去劝谏他,更何况还是赦免那些前朝余孽。既往不咎,谈何容易。”

朱能又是重重一叹。

“爹爹如果真不想,不妨将此事推回给皇上吧。”朱明月道。

反正无论是谁负责招降,结果都一样,何不让皇上自己去碰壁。现在不仅是爹爹,那些将领们恐怕也没有人想去面对牢中的那些人。

朱能摇头苦笑道:“傻丫头,别说老话还有一句‘君命难违’。皇上是什么身份,亲自下大狱?那不是纡尊降贵、自触霉头…”

“女儿问一句,关押在牢中的,都是哪些人?”

朱能想也不用想,张口就答道:“还能有谁,除了些无能之辈,不就是那几个酸儒!又臭又硬,简直比骨头还难啃!”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卓敬、练子宁…

朱明月道:“这就是了。同样是劝降,不同的人去,就会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

“什么目的和效果?”

“爹爹想过没有,在那些扣押的所谓朝臣里面,包括兵部侍郎齐泰在内,其余的几位都是大学士。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加起来,莫出其右,且又是建文时期的肱骨,威望甚高。皇上刚刚践祚,需要的是归顺,更要有那样的人来替他草拟诏书。”

朱能一愣:“诏书?”

朱明月点头。

想要表示皇位继承的名正言顺,再没有比文渊阁翰林的笔,更能安抚天下民心的了。尤其是旧臣的亲笔,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胸有文墨之人多是自命清高,骨子里难免傲气,想要说服他们,非是圣上御驾亲见不可。眼下皇上已然登基,错过了诏书草拟的最好时候,但那些旧臣愿意开口,他们的一句话,比朝中任何人说的一百句都更能让人信服。”

“这么说来,你也希望爹去求情?”朱能颇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许被赞同的欣喜。

女儿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一旦那些人能够为皇上所用,即便不能继续供职朝廷,也算是给皇上一个台阶下,说不定可保性命无忧。

“不是求情,只是建言。”朱明月道。

朱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让他说出其中的区别,又讲不出来。他的这个宝贝闺女,从小就是极为聪慧的。即使琢磨不出这法子里面的门道,但能救那些人的命,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朱能道了句“正好这身官袍还没换”,就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往门外走。

“爹爹现在就要进宫?”

“此事宜早不宜迟,能让皇上早些召见他们,也省得在狱中遭那份儿活罪!”

朱能的人伴随着中气十足的话,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口。

朱明月放下手中茶盏,在父亲踏出门槛的一刻,侧眸。果然还是有心求情的。哪怕是那些曾经敌对的、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的人。

可是若知道了她的初衷,想必是要怪她的吧…

这个时候,红豆刚好端着盛着甜品的炖盅跨进门槛。差点儿就被迎面出来的人给撞翻。

在红豆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丫鬟,都是新招进府的。红豆生怕不谙规矩冲撞主子,百般交代,却发现这些奴婢对活计分外娴熟,倒不愧是其他官员府里的老侍婢。

“这刚下朝,老爷火急火燎地又要上哪儿去?”

红豆赶紧扶好提盒,幸而炖盅没扣地上。

“出府去找张尚书吧,大抵有些事情要处理。”朱明月将茶盖盖上,说道:“你且收拾一下,待会儿随我出去。”

在皇城多年,朱明月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曾是御前文书掌席,亦是文华殿内最得宠的女官,但是她从未单独踏出过宫门半步。就像每一个安插进来的闺阁女子,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她害怕任何会对她造成危险的隐患,无一时一刻放松过。

出了府宅,面对着交错的街巷,颇为陌生。

驾车的小厮问了句“去哪儿”,红豆掀开帘子,扶着她上了马车,也只说了个“城南”。其余的街巷名称,却是到了之后,寻着店铺模样才能知道。

城西的府邸比较偏远,离城南有好几条街的距离。城南的长安街正对着洪武门的城墙,是整个应天府最为繁华的街道;街上还有一座夫子庙,隔着街巷,则是十里灯影的秦淮。长安街上开着很多古董字画的铺子,间或有些酒肆,插着斜斜的酒旗,迎风招揽过路的商客。

在夫子庙的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窄巷,窄巷尽头开着一间小铺子,古旧的屋檐,低矮的门脸,匾额也是旧的,上面烫金的几个字有些剥落,远远望去能看出一个“妆”字。

朱明月站在巷口,瞧见那店铺的老板就站在柜台后面,拄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样子。在店里面,一个光顾的客人也没有。

“小姐,要马车到这儿等着吗?”

红豆有些莫名,府里的车停在了离此有两条街距离的地方,还是她们自己徒步走到了这里。官宦人家的闺秀在出府时动辄就要乘车舆抑或坐肩舆,就连小门小户的碧玉都会轻纱罩面,此番素衣简行,却不知是何事。

“不用了,待会儿我们自己回去,”朱明月顿了一下,又说道:“你也待在这儿,等我出来。”

红豆顺从地点头,“小姐是要去买东西?”

不,是归还。

朱明月在心里面轻声道。

走出巷子,她抬眼朝着四周望了一下,确定并没有什么陌生的面孔跟随,便穿过街道,朝着那古旧的店铺走过去。

那夜宫闱大火,在他临走之时,曾给了她一件东西。

是一把极精致的木梳,用红缎裹着,上面还刻着娟秀的小字:桃木梳心。

朱明月曾深深感动于他的真挚和厚爱,却无法不忧虑这东西将会引起的麻烦和灾祸。木质不比玉器,又是御赐之物,无法毁掉,也不能丢弃,只能是从哪儿来的,还回哪里去。

她走进店铺,轻“咳”了一声。

掌柜的脑袋晃了一下,张开眼皮,冲她指了指那边摆在桌上的檀香木盘子,上面摆着满满的雕花小锦盒。

果然是连个像样的脂粉也没有。

朱明月不知道是否要对个什么暗语,实则他也未曾告诉过她,只在仓促间嘱咐,若遇大难,可拿着这桃木梳来城南的胭脂铺寻个人。

“小姐是要买胭脂?”

这时走出来一个伙计,见是个生客,急忙堆出笑脸。

朱明月看了那掌柜的一眼,道:“若想典当些小物件,可否行个方便?”

伙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饰,摇头道:“这倒是不曾。在对面的巷子里有几家典当行。”

朱明月“嗯”了一声,瞧见北侧的格子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梳子,径直走过去。

“小姐是否要买木梳?”

“嗯。”

伙计又露出了笑脸,“那您算是来着了。咱们这儿是整条街上木梳最全的店铺,上等的是檀香木和黑石楠的,带着纯木香气,还有黄杨木的、棠梨木的…”

伙计一边说,一边取了几方锦盒与她看。

半月形、鱼形、花瓣形…木质紧腻,薄漆光润,拿在手中不轻不重,上面烫烙着花纹,显得古意盎然。

朱明月随手挑出其中的一柄,“有桃木的吗?”

“桃木啊,”伙计抿了抿嘴,伸手从格子架的最上层取下个锦盒,掀开盖子,里面放置着一柄很朴素的梳子,小巧鱼形,上面连纹饰都没有。

“要的话,这桃木梳子算您便宜一些。”

“我想在这木梳柄上錾刻些字。”

“那就要额外加银子,”伙计将其他几个锦盒收起来,连头都没回,“不知小姐想刻写什么字?”

“桃木梳心。”

伙计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难懂的神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柜台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是掌柜的醒了。伙计扭头去看,就听到掌柜的说:“去把铺板掩上,今天不做生意了。”

掌柜的说完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饱经沧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的少女,“小姐想在木梳上刻字,却要亲手签在纸上才行。否则将来反悔了,小店铺可承担不起改字重做的银子,小姐确定就是那四个字吗?”

朱明月颔首。

“那请跟老朽这边来。”

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中,朱明月跟着掌柜的走进了西侧面的一间内室。

十尺见方的地方,狭窄且有些阴暗晦涩。

“此处隔音,并无外人打搅。”

掌柜的又将门扉掩上,仔细地放下帘幔。

朱明月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仔细的小囊——轻轻地掀开,是一柄精致的桃木梳,就静静地搁在嫣红色的锦缎上。

晦暗的光线下,细腻的木质泛着独有的润泽。

“掌柜可认得这个?”

那掌柜的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錾刻的四个小字:桃木梳心。看着看着,竟是一时悲从中来,眼眶通红。

“这东西能在小姐的手上,可见小姐是相当重要的人。老朽可否问一句,它的原主人…”

“小女所知,并不比先生的多。”

她摇头。

掌柜抽噎了一下,连声叹气,“是啊是啊,都已经这个时候,又能说些什么呢。倘若老朽没记错,小姐进门的时候,曾问起,可否典当。”

朱明月摩挲着那木梳,将锦缎轻轻盖上,然后一并交到了掌柜的手上。

紧润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在离手的一刻,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灵性和温度。连上面的光泽都随之黯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