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所跪是何人?抬起头来!”

地上那人哆哆嗦嗦,好半晌,道了句:“小的张三。”

待那人把脸抬起来,淤青的眼眶、满是血的嘴角,还有高高肿胀起的颧骨,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青紫红黄,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孙兆康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是你?”

孙知府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是你!”

让禄弘铭说对了,这人他确实认得。正是那个用假夜光杯愚弄了他的走货商人。

“大、大老爷,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抢,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

张三显然也认出是孙兆康,像是遇见了救星,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磕头作揖。

孙兆康冷笑一声,“这些年来,光是卖本府假货赚的银子,就够你置办不少田产的吧?”

地上的人颤抖了一下,噤声不语。孙兆康目光冷冷,又狠狠地一拍桌案,“大胆刁民,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

其实孙兆康更想说的是,这杀千刀的居然敢用假货诓他!之前几年里买入府的东西经他手的不少,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赝,还是大多数都是赝品?孙兆康一阵痛心疾首。

“大、大老爷,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抢,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

“…”

孙兆康没话可说,那厢,禄弘铭冷冷地递去一记眼色。于是那彝家的奴仆上去就是一脚,又准又狠,直直揣在张三的心窝上。地上男子痛苦地呻吟一声,顿时蜷缩住身子。

紧接着禄弘铭大喝一声,“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吗?云南十三府的藩主、列土封疆的黔宁王。还敢装疯卖傻!”

张三抬起头,这才从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认真打量着桌案后面的几个人。

“黔、黔宁王…”

彝家奴仆扬起手,又是狠狠地一巴掌,“知道是黔宁王还不快说!”

“大老爷要小的说什么?”

“那些假货都是从哪里来的!”

孙兆康忽然气急出声。

他更想问的是: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胆敢蒙骗堂堂的四品知府!?

而禄弘铭想知道的却是:明明是一个不起眼的贩货商,为何一出手动辄就是价值千金的稀世珍宝?

之前在孙兆康府宅中发生夜光杯的事,禄弘铭并不知情,但那玉的确是好玉,虽然虚报了年份,价值仍是不菲。而这件价值不菲的东西,恰恰就是这次云南十三府商贾遭到抢掠的一件赃物。

边藏互市,不仅以茶易马,还有药材、动物皮毛、丝绸和古瓷玉器。尤其是遭抢的这一趟,之前萧颜在曲靖府的衙署清点出来的货物劫掠清单里,就有一件元末的高浮雕虺龙纹白玉杯,价值连城。随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东川知府近日又添了新宝贝,据说是秦穆公时期的鸳鸯白玉夜光杯。

事实证明,所谓的夜光杯,正是那件裹挟在遭抢货物中的元末白玉杯。

“伪造个年份,不仅将赃物洗白,还能卖个好价钱。倒是不愧为行家里手。但是你又有胆子把赃物倒手给朝廷官员,可见在你背后有足够厉害的势力作为倚仗。”

沐晟睨视而来的目光很淡,说的话却让在场的人心惊。

屏风后面一直在聚精会神听着外面情况的孙姜氏,闻言差一点没昏过去。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居然卖给本府赃物!”孙兆康大惊色变,气急之下隔着桌案探出半个身子,“你说,之前那些云南茶商的货是不是都让你给抢了?胆敢隐匿,本府活剐了你!”

张三有些惴惴,却也不慌,“青天大老爷明察,小的就是个走货商,弄到些什么,自然就卖什么。什么年份,什么洗白,小的可不懂,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行抢啊!”

“你的确没能耐抢掠,却参与了销赃。”

沐晟淡淡地开口,睨去的视线凉若秋雨,“这样的买卖不缴关税,不缴市税,净赚不赔,却有着相当高的风险。而且并非任何货商都有接手的机会。但那件东西偏偏流落在你手里。无疑说明,你不是中间人,就是那伙匪患的同党。”

一句话说得孙兆康瞠目结舌,而后愣愣地点头,“王爷深谋。”

地上那人却始终低着头,闻言哆嗦着肩膀,像是在笑。“青天大老爷容禀。小的常年在外,经手的货物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倒卖几次才到了小的手上。不管是同党还是在中间对缝的什么人,小的都是最末梢的一个。大老爷最需要问的,应该是那些赶马人吧!”

那人说罢,张手匍匐在地,高声唱喏道:“大老爷若要查,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像走货这样的买卖,一向专门跟各地的马帮和藏边居民打交道,以贱价或是低于货物本身买进,回到城里再高价出售。赚的就是中间差额。一旦遇到自己消化不了的宝贝,就卖给途径较广的货商,这样不断倒手,货物本身的价值也在不断攀升,就看谁有更出得起银子的主顾。当然,有时也会做拉纤的营生,倒买倒卖的专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一旦去追踪货物来源,拔起一个来,就会连带着好多。相互攀咬,查无可查,最后一定会落到曲靖府的马帮头上。等闹将起来,商贾们就会以为是马帮监守自盗,使所有的马队都会失去信誉。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云南自身。

这张三显然精于此道,又在东川府里混迹多年,熟门熟路,有自己的一块金字招牌,否则不会接触到像孙兆康这类的四品大官。可饶是这样的人,却如此不小心地将赃物原地消化,还是在商贾遭抢之后的不长时间,可见是多么的有恃无恐。

“一件赃物是偶然。两件,十件?本王说你销赃便是销赃,如同说你参与抢掠,明日你的头颅便会悬挂在东川府的城楼上,以儆效尤。”

咄咄逼人的言辞,沐晟却说得甚为平淡,如同一件寻常事,“刚刚你说你是最末梢的一个?好,那你就把你所有的上线都交代出来。你说一个,本王即刻就去查一个,无论揪出多少个人,一旦发现有任何对不上的地方,你本人立刻身首异处。怎么样?”

用马帮来相要挟,的确是很聪明的做法。可惜他不过是区区平民。

地上的人陡然抬起头,龇牙咧嘴道:“黔宁王位高权重,小的无权无势自然是惹不起。但这里毕竟是东川府,是川蜀的地方!王爷恐怕不能想管哪儿就管哪儿吧。”

沐晟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淡淡一笑,“这么说来,他是你的人?”

被他视线扫过的孙兆康,脑门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不不不,东川府民淳朴和善,从没有作奸犯科之辈。他绝不是东川的人!”

更不是他孙兆康的人。

“但是小人将那批货悉数卖给孙知府却是事实!”

地上的人显然也急了,大声喊道。

“你放屁!”孙兆康又急又怒,气得拍桌子大骂,“本府受你蒙蔽,花高价买的都是赝品,本府也是受害者!”

“倒买倒卖,罪不至死!但孙知府明明接手了赃物,却说是蒙在鼓里,那小人是不是也能说自己不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张三说到此,眼底一抹阴冷划过,“既然孙知府的命是命,小人就是贱命一条,咱们倒不妨好好说道说道。”

倒打一耙的行为,让孙兆康怒火中烧。

那厢,禄弘铭哼笑一声道:“小兔崽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开始耍混了。行啊,你不是说你自己不归云南吗?在东川的地头上犯事儿,由我禄氏土司府来审你总没话了吧!”

说话间,即刻就有彝家侍卫上前来拿人。

地上那人见到这架势也骇了神,红着眼睛死命地扒住桌角不撒手,下一刻又被彝族侍卫堵了嘴,嘴里呜呜也不知喊着什么。正推搡间,沉默了片刻的孙兆康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人拦住:“禄老爷,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可计议的?”禄弘铭虎目圆睁,“这厮负隅顽抗,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劳烦知府老爷操心了,就让我带回土司府去,不信他开不了这个口!”

禄弘铭自顾自地说着,孙兆康却忽然转身,朝着沐晟就是一拜,“王爷,既然禄氏家族已奔波多时,下官身为地方父母,理应负责审理此案!”

一直避之不及的态度,忽然就积极了起来。禄弘铭当时就想反驳,又被孙兆康抢白,“更重要的是,下官也深受其害。如此被人戏弄,却不能亲手惩治,往后下官还有何面目再面对东川的百姓!”

说罢,竟是掩面而泣。

晌午的阳光顺着琐窗照进来,晃得地面上的雕饰都有些花了。孙兆康也跟着晃了晃,像是要摔倒。禄弘铭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就错过了说话的时机。再想开口争取,那厢,沐晟已经起身离开。

经此一场,东川府的流官和土官就算是在云南藩王的面前达成了一致,那名叫“张三”的走货商由禄氏的彝族家奴和衙署的衙差押着,出了酒楼,直接送往了东川府衙牢。而同一时间,相思坞酒楼里如此大的阵仗,有三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驾临坐堂的消息,一时间在东川府小小的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回到府宅时,孙姜氏仍是气息恹恹。

朱明月扶着她下了马车,没见到伺候的奴婢,只好自己搀扶着她往府里走。等跨进主屋的内阁,有侍婢拿着披风过来接,孙姜氏始终攥着她的手,到底也没放开。

朱明月扶着她躺到软榻上,“夫人是不是有话要跟小女说?”

那打扮得贵气的妇人躺在软榻上,阮烟罗的丝绸也没让她的脸色好看些,片刻垂下泪来,“沈小姐善解人意,慧质兰心,又是菩萨心肠,这次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夫人言重了,究竟是所为何事?”

自然是刚刚的事。

孙姜氏拿着绢帕,长吁短叹地抹泪道:“小姐有所不知,像这次商贾被匪寇抢掠的案子,可大可小。但这毕竟是云南十三府的事,是黔宁王的事,现如今,却统统压到了东川府来,我家老爷,恐怕晚节不保…”

朱明月道,“夫人多虑了。既是黔宁王府的职责,孙知府不过是代为审理。”

“可那走货的商人看似平凡不起眼,实则大有来头,根本不是我家老爷能够招惹的!”

孙姜氏说到此,哭得满脸的妆容都花了。朱明月伸手帮她顺气,“那夫人可否与我讲讲,到底是这么一回事?”

等朱明月回到自己的屋苑,已经过了晌午。孙姜氏非要留她一起用膳,然而等侍婢将膳食端上来,她自己却食不下咽,连带朱明月也没了胃口。等她出了主屋,顺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没跨进门槛就感到腹内空空,感到更饿了。

西厢的敞苑里,飘来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

粉蒸肉!

朱明月顺着那气味望过去,正是她自己的寝阁,窗扉和寝门都敞开着,离远就能瞧见屋内的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尤其是那道粉蒸肉,由笼屉盛着,红白相间,显得嫩而不糜,五香味浓郁。待略略走近了,还能瞧见肉层下面是以老藕垫底,色泽分红,粉糯而清香。

屋内的男子侧坐在檀香紫檀木桌案前,英阔剑眉,双目炯然,半张脸的轮廓已是无可挑剔,褪去了初见时的张狂、蛮横,余下的瑰丽和庄严、阳刚和不羁都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引人入胜。

“有没有人说过,王爷其实很贴心?”

她迈进门槛,视线落在桌案上摆着的各色菜肴。

东安鸡、金鱼戏莲、腊味合蒸、姐妹团子、麻仁香酥鸭…清一色的湘菜,香、酸、辣,扑鼻浓香,勾人津液。

“本王知道你很辛苦,特地犒劳一下。”

沐晟说罢,将一副银筷摆到她跟前,“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

朱明月唇畔的笑靥淡若悠云,“孙夫人答应小女事成之后,往后的东川,沈家商队将会畅通无阻。”

沐晟挑眉看了她一眼:“孙兆康的任期马上就满了,再过不久孙家阖家就要离开滇黔地界,这么个酬谢法真是很便宜。”

“王爷说得没错,但下任的知府是孙知府的得意门生,只消孙知府一句话,东川府照样会对沈家大开方便之门。”

朱明月说到此,给两人盛了汤,“而且孙夫人也一再向小女保证,将来无论孙知府去哪里任职,都会时时照拂着沈家商队。”

这么诱人的条件,比起几样古玩字画来划算得多,而她也能够给那一直都未露面的沈明琪一个顺水人情。

夹了一块粉蒸肉,入口滋润,美味极了。

“孙兆康的意思就是,张三的事既不从他手里过,也不能交给禄氏土司府,待本王全权处理之后,与抢掠赃物有关的一切也都要与东川知府撇清关系。”

沐晟放下银箸,似笑非笑地看她。

朱明月道:“孙夫人许给小女的是重诺,自然就希望获得对等的答复。除此之外,孙夫人还说对黔宁王府这边的答谢,也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那么张三的身份…”

“元江府的人。”

朱明月脱口而出,说罢看向对面的男子,对方显然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孙姜氏说,那看似不起眼的走货商,实则大有来头。他既不是东川府的人,也并非外省流民,而恰恰就是云南元江府的摆夷人。《云南志》中的《土司卷》对西南地区的土司家族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尤其是元江府:

洪武十四年,那直率众投诚纳款,输赋于西平侯、沐英为奏;

洪武十五年,朝廷设置元江府;

洪武十七年,土官那直来朝朝觐,贡献大象,太祖皇帝任命其为元江府知府,钦赐官服、绶带;

洪武二十年,摆夷族作乱,太祖欲发兵剿之,未果;

洪武二十七年,知府那直等再次来京朝觐,纳贡。

云南管辖着大理、临安以下,元江、永昌以上。孟艮、孟定等处为司,新华、北胜等处则为州,或设流官,或仍土职。自元江府正式归于明朝管辖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那直死后,土司之位由其子那荣继承,一直至今。

与元江一样,滇黔地界上所有的土司府都由皇上亲自任命:广西、广南、姚安、武定、景东、镇沅、大理、丽江、永宁、永昌、蒙化、顺宁…土司与土司之间官职相当,其权力却有很大的差别:如有些土司官能够对所属的长官司、副长官司、守备、土舍、巡检等军事官员进行分封、授权,而其他很多土司官都做不到。而在这其中,元江府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罗必甸长官司、它郎甸长官司、马龙甸长官司的分封都是由那氏家族一手掌控的;甚至是周围的土司府官选任,那氏同样可以插手。又如普洱府、镇源府的使司和知府官,也都为那氏家族所控制。

只手遮天说不上,独霸一方却是事实。

之前姚广孝之所以会让她来云南,是因为西南边陲有一个沐家,坐拥滇黔;而在云南十三府中同样有个那氏土司家族,雄踞元江,地位超然。

“与此同时,孙夫人还提到一点,若论身份,那张三是元江府的人,无论他如何狡辩,都归云南管辖。而今虽在东川倒卖赃物,但审理定案的理应是黔宁王府而非东川府。”

放下碗筷,菜肴还余大半,她已相当饱足。

侍婢进来将盘盏都撤下去,又奉上一壶沏好的新茶。朱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透着醇郁的褐红色,是专门用来销滞的普洱。

“照你说的这些来看,那孙兆康非但不敢招惹元江府,而且对元江的惧怕更甚过敬畏本王。这回宁愿花钱消灾,也要把黔宁王府推出去跟元江府死磕。”

沐晟眼含戏谑,哂然之余却并无过多恼意。

这也是她想说却没敢说的话。被他毫无芥蒂地道出,让朱明月略微怔了一下,继而道:“自打孙夫人从相思坞酒楼回府就一直长吁短叹,几乎是以泪洗面;而堂堂的正四品流官知府也是满面愁容,坐立难安。那副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也有这个同感,但沐晟的话也很奇怪,东川是云南十三府之一,理应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何来死磕一说?而孙兆康连东川的世袭土司禄弘铭都不放在眼里,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外省的土官家族。

“来东川之前,本王曾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治下官吏自然就相对横行霸道。还记得这话吗?”他道。

朱明月点点头,“但是东川当地甚为富足。”

“比曲靖府如何?”

沐晟的问题,让朱明月一笑:“自然是天壤之别。”

曲靖城里的屋苑大多古老陈旧,东川城里的却几乎隔年修葺一次。曲靖府街巷破败,垒石成堆、土块开道;一旦阴雨连绵,就会泥泞不堪,很难行走。反观东川,街道平整,台阶是用一水的端石堆砌,路面用的是青石板,随便一座石桥点缀的都是太湖石。

而东川府当地的蛮夷民族居多,城中屋苑除了部分砖瓦风格,大多是土木结构,没有钉子,全靠木桩和木扎,遇到天灾时会越摇越紧。然而沿街小楼楼柱的包绳都是半成新的。不像曲靖府里的年头久,长时间浸泡雨水和日晒,全都发霉开烂。这就说明那包绳是经常更换的,而更换包绳则是为了洗刷和重新铺设板条。一两座如此尚可说是富户居多,可几乎包括所有的住家小楼在内,包绳都不旧。

还有一点就是,像酒楼大街那等繁华之地,居然看不到行乞之人。即便是京城应天府,也做不到这一点。曲靖府与东川府,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本王也说,像东川这样多有自主又拥兵自强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可是不多,而这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

香茶的热气在他的脸上氤氲弥散,显出雕琢斧刻般的面容,一双黑若深潭的眼眸深处,隐有簇簇的星火。

朱明月难掩错愕地看着他,“元江府在资助东川?”

“不仅是东川,还有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

沐晟拿着杯盖撇了撇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元江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大府城,且触手广布云南的西南、西北,势力之广,就连相隔在千里之外的东川都囊括其中。要说孙兆康不忌惮害怕,连本王都不信。”

朱明月有些默然地看他,半晌,开口道:“那么王爷用吴成海的事带出了一套元末白玉杯,不久之后,禄公刚好就抓住了倒卖那玉杯的走货商人张三。而张三的现身,同时又牵出了两条线索:云南十三府茶商被阻截的要案,元江那氏土司府。”

让她猜猜,这才是他此趟护送马帮走货的真正目的。

外面的人因此都说云南府的黔宁王为博沈家小姐一笑,甘愿倾尽所有;认为他色令智昏,深陷温柔乡不能自拔,殊不知这其实都在掩人耳目。而她相信这是沐晟与萧颜共同布下的一盘好棋,布局的时间可能比沐晟离开云南还要早。两人一个在明,横冲直撞,招摇过市;一个在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等到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被算计在内,又不动声色,一招一招杀人于无形。

在这其中,她充当的既是花前月下时最美的一幅画,也是混淆视听的一块挡箭牌。

“吴成海只是块引玉的砖,张三也只是钓鱼的饵。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而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可惜的却是在这局棋里没有丝毫退路。每个人的扮相和戏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怯场与否,只要堂锣一敲,都必须傅粉登场。”

所有蒙在男子眼底的迷雾散开了,露出深黑的瞳,以及瞳心处熠熠迸发的光束。而这微露的锋芒,裹挟着一种惊艳夺目的魅力,摧枯拉朽般趁势而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所谓欺世盗名,又岂止是她。

朱明月望着他良久,淡淡地说道:“小女说过从不与人对弈,而这不代表小女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卒子,行进停退,全凭他人指挥。”

“但是小女同样也知道,如此一来,王爷答应小女的那三个要求也都会悉数收回。由此关于沈家的一切也将变得不可估计,前途渺茫。可王爷就这么相信小女,甫一开场,便由小女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挑大梁。”

哪里来的自信?

沐晟眼底一抹淡笑:“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极聪明,有城府,有心机,表面略显浮躁却内心坚定,本王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她实在是怀疑他和萧颜的能力。但棋已开局,戏已拉幕,她再想要独善其身退避三舍,已经是身不由己。撒泼哭闹?任性离开?从她身在东川府的那一刻,沐晟就没给她安排悔棋的余地,亦如当初他带着她离开应天府时一样。

“王爷想让小女继续往下配合,也不是不行,但小女有言在先…”

沐晟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不作过河兵、不作沉底炮,不解杀,不应将;中局之前,全身而退。”

她说得极干脆且不客气,表明立场不参与两方争斗,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对面的男子淡而平静,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很合理。而且你也放心,任何人在没有本王的授命之前都不能轻易加入战局,你永远在棋局中保持着最超然的身份,无论成败与否,本王都会遵守之前的约定。”

阳光中被风拂动的琉晶珠帘撞击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抖落了一地盈盈的光影。朱明月坐在阳光影儿里苦笑,须臾,淡声道:“好吧!那么接下来,不知王爷想要小女如何走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