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面朝着凤于绯道:“还是别再扯开话茬了吧,刚刚说到…哦,对,说到为自己辩解——所谓言多必失,一个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越狠越是解气,就像我哥哥刚才那样。但与此同时,也会一不留神冒出些平时不会说的真言。”少女的目光里划过一丝冷意,“凤公子故意这般咄咄逼人,不知又想从我的嘴里知道些什么?”

凤于绯被她看得一哽,脸色难看下来:“沈小姐在说什么?凤某听不懂!”

此时的小厅里,除了一个默不作声蹲在地上收拾碎茶托的阿姆,唯有沈明琪、凤于绯和朱明月三个人。朱明月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事到如今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凤公子今日能跟着我兄长一起被带来上城,真是全不知情被强迫来的?还有前日你会出现在孔雀湖,在恰好的时间等着我,也都是事有巧合?”

“不然呢?”

“难道不是那九幽在你背后指使的?”

此话一出,沈明琪大惊失色,“珠儿,这…”

被直指的凤于绯反倒是很冷静,抱着双臂,冷冷笑开了道:“沈小姐真是会开玩笑,什么指使?什么特地等你,凤某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九幽答应你,事成之后,就放了你。”

那荣知道她是沈家明珠,那九幽又岂会不知?那荣不知道这个“沈小姐”,还有一个锦衣卫的身份,那九幽未必就能知道。在那荣的眼中,朱明月很有可能是代表黔宁王府而来;在那九幽眼中,朱明月却是代表曼腊土司寨而来。

朱明月为了维持好两人对她的“认知”,可谓是煞费苦心。

以至于在玉里和埋兰的面前,她是为了搭救兄长不惜以身犯险的妹妹;在那九幽的那些眼线监视下,她是与虎谋皮跟那荣利益互换的一枚棋子。甚至在玉腊面前,她也不曾透露过。所以,朱明月才会“光明正大”地去若迦佛寺、找般若修塔。

那九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在外人面前色令智昏、庸碌无为的土司老爷,并不真的是个庸人。正相反,那荣很狡诈,能屈能伸,最懂得韬光养晦。他是顺理成章嗣位的土司府嫡子,从一降生就注定了尊贵与煊赫,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被骄纵得无法无天,长于妇人之手而昏昏无能可是,那荣偏偏对阴谋诡计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最擅长分辨什么对他有利、什么不利,除了他自己除了那个幼稚、无知、无貌、无才的女巫医,万事不萦于心。

但正是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土司老爷,一直以来都在暗地里谋划着“收复失地”,巴望着“一统山河”。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不仅勐海不能跟澜沧撕破脸,家底不厚的澜沧也不敢贸然出面触动勐海,就算那荣有心将那九幽剔除掉,也只能在暗处一点点渗透,一点点蚕食。对此,那九幽采取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将勐海和澜沧的关系维持在貌合神离的状态。不是那九幽没有野心,恰恰是那九幽的野心太大,目前他还有比吞并澜沧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他的事都做完了,腾出手来,澜沧的末日还会远吗?

在上述种种利害关系的促使下,那九幽不但不会动祭神侍女,还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她、策反她,于是,安排人将与朱明月利益相关的沈明琪送到她面前来,就成了重要的手段之一——七月十一日,孔雀湖畔看似巧合的初遇,并不是朱明月先认出了凤于绯,而是凤于绯先认出了她。

“当日在孔雀湖的时候,还记得我问凤公子的那个问题吗——‘你能独自一人在这里,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属于哪一种?’”

“凤公子说你自己是第一种,但是你后面的所有言行,却都在向我表示,你根本是第三种,或者说,那三种情况兼而有之。这让我不能不怀疑,你原本就是那九幽的人,甚至可以由此推定,当初在武定州安排的商贾秘密定盟,并非那个商人的小妾和仆从引起的乱子,根本是你向元江府走漏了消息,才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更让那二十四名商贾齐齐被抓。”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凤于绯脸色大变,猛地从罗汉床边跳起来。

“你用不着狡辩。”朱明月的话音里带着张扬的笃定,“现在的我对于曼景兰有怎样重要的作用,凤公子心知肚明。如果你不肯承认,大不了我直接去问乌图赏,去问那九幽,我相信对方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给出肯定的答案。”

背后的指使者已然直言不讳,被指使的人还想隐瞒吗?

朱明月与很多聪敏之人打过交道,有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绵里藏针,有的人表面风流浮夸其实机锋暗藏,有的人木讷本分却又心明眼亮事事了然。眼前的这个凤于绯,让她想起的是几年以前的李景隆,一样的装傻充愣,一样的贪乖讨巧,在嬉笑怒骂之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惜,比起李景隆,他还远远不够。

没猜错的话,金湖其实才是名副其实的“孔雀湖”,否则,跟孔雀公主传说有关的公主亭和王子亭,不会建在金湖岸畔而非孔雀湖畔,然而那释罗却将她领到了凤于绯屋舍外的湖泊…还有玉里,朱明月是汉人没听过摆夷族的传说,玉里不该不知道。

所以说,可不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吗——像玉里这种沉稳性子的女子,会对一面之缘的男子表示出肆无忌惮的好感,可能性有多大?最可能的原因,是他们之前就见过。

“早在商贾定盟以前,或者说早几年以前,武定州就跟坐拥宝山的勐海牵扯不清,以利为重的你,却还同时与西南边陲的其他汉人商贾保持着亲密往来,若非如此,黔宁王府针对铲除元江那氏的军旅结商旅的计划,不会贸然找上你。而你能将武定州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自然有一套胆大心细的生财之道,对于黔宁王府提供的这笔巨大商机,自然是不会错过,但这并不是指针对元江,而是反过来靠出卖黔宁王府从勐海捞取好处。”

“行了,别胡说八道了!”凤于绯高声怒喝道,“谁准许你将这些子虚乌有的帽子扣到我头上,还胆敢冤枉我们武定州?”

朱明月面色淡然,继续道:“跟黔宁王去东川府之前,因着茶运商人们在距离曲靖不远的地界上遭抢,我看过一些关于西南商道的记载,其中对武定凤氏的描述不可说不精彩:你所经营的赌坊、妓楼、酒馆…无不是一本万利的营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是游走在民不举官不究的边缘,但是往往一个地方的生意渐有起色,你就会马上将其盘出去,再于另一处开新铺子,或是投身于更新奇的买卖,这使得你日进斗金却一直无法将自身做大。这说明你本性贪图小利,很容易蠢蠢欲动,却又不愿意承担风险,没有长性。这不仅表现在你经商的手腕上,还有平时的为人处世,因为从你与我遇到的第一日就足以证明。

“你受那九幽的指使而来,本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以免过早打草惊蛇,但是你转念一想,又怕我临时变卦,在约定好的两日后不来找你,你也就因此失去了对那九幽的价值,所以才会临时起意,在见面的当日就将我引去了金湖见我兄长。殊不知正是这样的行为,让我对你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你如此急功近利,又不懂得耐心筹谋,若是守着家业安于现状也没什么,可你偏偏自负能耐,一心想着富贵险中求,这于经商来说可是大忌,注定了你虽拥有凤氏和勐海的雄厚支持,能凭此做到西南商贾中的翘楚,却永远无法成为首屈一指的巨富;如果没有了凤氏的家底和那九幽在背后的援持,你的生意还会一落千丈,甚至禁不起一点风浪迅速衰败。所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贪利忘义的寄生蝼蚁罢了!”

不能正视自己的毛病和短处,还自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当朱明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完美,一股滔天的暴怒直冲脑门,凤于绯从原地跳将起来,大吼道:“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你给我把这些话统统收回去!”

沈明琪也被朱明月这一连串的话惊呆了,“珠儿,你这都是…都是从哪听来的…”

听来的?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边的阿姆,对此嗤之以鼻,那你是没真正见识过自家小姐的厉害。

从没有人这么当面指责过凤于绯,尤其是女人。

然而沈家明珠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开他的皮肉,让他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她凭什么这么中伤他?凭什么羞辱他?凤于绯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朱明月,像是恨不能把她吃了。半晌之后,却是怒极反笑,眼含恨毒地道:

“真不愧是连元江土司都青眼有加的人,确实不同凡响。我承认自己是低估你了,但那能怎样?你再厉害还不是一样俯首在那九幽的跟前!而你跟我说这些,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们兄妹的不幸遭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你就不怕我转头将这一切都告诉那九幽,将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的信任毁掉!”

凤于绯穷凶极恶的威胁,让阿姆眼神一厉。

朱明月却笑了:“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一日还是祭神侍女,那九幽就一日不会动我。”元江府到底是土司老爷的,勐海再厉害也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没人敢恭然挑衅土司老爷的权威。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于绯怒目圆睁地大声问。

“我会说这些,是希望凤公子不要再装神弄鬼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心里很清楚,在我完全归顺那九幽的情况下,你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反之,如果那九幽能从你的口中证实我是两面三刀、别有他图,会即刻采取手段,但也不会痛快除掉我。对于那九幽来说,你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可是,现在就算你做到了所有事,你也不可能离开勐海了。”

“你说什么?”凤于绯咬紧牙。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确切地说,是桌案上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玺印,“见过了它,你还想走吗…”

凤于绯顺着朱明月的目光看去,那一刻,他的脑袋如被重锤轰击,一阵阵剧痛昏胀,脚步踉跄着,他跌坐回罗汉床边,“你…你…怎么敢…”

“传国玉玺”即使是赝的,也是玉玺,代表皇室之威神圣不可侵犯。

凤于绯是西南蛮夷,骨子里没有多少对皇室的敬畏之心,但如今已经不是元末的时候,他的无知,正是他的可悲之处。而他被囚禁在勐海的时间虽长,终究还是有离开的可能;现如今却见到了元江府这么一个大秘密,还想活着离开吗…

这道理不用朱明月说,凤于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了。满腔的期待在陡然间被击得粉碎,更兼有之前被羞辱、诋毁的余恨,凤于绯的理智彻底失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沈明琪和朱明月的方向,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对下作坑人的贼兄妹,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居然这般害我!”

沈明琪一拍桌案就要站起来,被朱明月拦住:“凤公子这话错了,哪里是我们害你——那九幽让你来上城见我,分明就是没打算放你走的意思。”

是那九幽将“传国玉玺”交给她,又在同一时间把凤于绯叫来,让他去朱明月面前套话。朱明月不可能不将传国玉玺的事透露给自己的兄长,凤于绯又跟沈明琪在一块,注定是跑不掉。

朱明月一语惊破梦中人,凤于绯眼眦欲裂,面色铁青怒斥道:“那九幽毫无信誉可言!你们兄妹俩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都是无耻小人,可憎!可恶!更该死!”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那厢,沈明琪轻哼道。他说的是凤于绯绕过沈明珠自己去下城找人的事。

有道是害人者终害己。凤于绯瘫坐在罗汉床的踏脚上,心中巨恸,整个人失魂落魄颓丧地将头埋进手掌中。

这时候,朱明月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在那九幽眼中,凤公子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我和我兄长而言,却无异于大雪天里的一盆炭火。如果凤公子能够弃暗投明、出手相助,我兄妹二人断不会像那九幽这样,定然是不会亏待凤公子的…”

“你想让我帮着你对付那九幽?”凤于绯笑了,然后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朱明月。

“不是对付他,而是虚与委蛇,就像一直以来凤公子对我们这样。”

凤于绯仰面大笑:“我给那九幽卖命,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让我离开…帮你?别做梦了!”

“凤公子别忘了,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送你回武定——”朱明月不以为然道:“除此之外,沈家还会因此欠你一份情,黔宁王府也会感念你的相帮,这样即便凤氏的生意在将来失去了勐海这个雄厚的后援,也一样在西南地界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不比鱼死网破更好吗?”

凤于绯想要的,是平平安安离开勐海,回到武定。

朱明月想要的,则是凤于绯在那九幽面前,给她做一个担保。

多诱人的一桩买卖。

凤于绯猛然抬头:“‘将来失去勐海这个后援’——这话是什么意思?”

“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凤公子是生意人,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不是吗?”

就这么简单?

凤于绯的脸上写满了忌恨和狐疑——“可你真能办到?”带他走?

“说请凤贤弟帮忙是客气,殊不知凭珠儿现在的地位,就算去跟那九幽讨一个面子,即刻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还说什么后不后援、相不相帮!”沈明琪不冷不热地说道。

凤于绯喉头一哽,面现愠色,表情却是悲愤的羞恼。

朱明月微微笑道:“凤公子放心,我说到做到。”

玉里端着新茶具,身后领这一行提着新茶水的侍婢上楼的时候,小厅里的三人正围坐在桌案前叙旧,阿姆则站在一侧侍奉。桌案上还搁着两本《茶经》。其乐融融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方才的一番面红耳赤,激烈争执。

“小姐、沈公子、凤公子,这是勐海当地产的普洱,你们尝尝。”

别怪玉里离开的时间太久,要去储物库挑一套稀奇又恰好名贵的茶具,再挑茶梗,用上好的雪山水煮茶、滤茶…与此同时,玉里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裹着的帕巾随意却不致掉落,因煮茶而微汗的额头、发丝不能太乱,被热气熏的脸蛋泛红又不能狼狈…

等玉里将这些都准备好,使自己满意了,这才施施然领着侍婢们捧着一个石瓢茶壶上楼来。

“这是…从古茶王树采摘的,勐腊红梗绿芽茶。”沈明琪抿了一小口,赞叹道。

朱明月也淡淡地品了品,微微皱眉道:“浓了。”

玉里一愣,浓了?

这时,就听沈明琪道:“的确是多加了几叶,珠儿真懂茶。”

她也懂茶,却从未这么造作矫情地品过。玉里微不可知地撇了撇嘴,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言语的凤于绯。

凤于绯附庸风雅的兴致,早被一个茶托给砸没了,此刻坐在这里也是强颜欢笑,囫囵喝了两口,道:“还成吧,这东西我喝都一个味道,苦得很,不如酒来得醇香浓烈。”

不如酒…

朱明月记得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就这样,凤于绯和沈明琪在上城住了下来,被安排在靠南面萝芙木开满的位置,是拥有两座抱厦的五间正房,离朱明月住的楼阁不算远。

凤于绯借口观赏正房北面园中的果树,留下沈明琪一个人在屋里,就让玉里领着他去修勉殿东侧的小暖阁找那九幽。当着玉里、乌图赏的面,凤于绯指天画地说了一番朱明月对勐海死心塌地的假话,然后眼巴巴地问那九幽,是否要安排他回武定州了——

那九幽的回答:“不急。”

的确是不急,一切都不妨等祭神侍女完成出使,回曼腊土司寨后再说,或者,永远都不用再说了。

此时此刻,却不仅是凤于绯一个人心神俱丧,在沈明琪和凤于绯离开小楼后,躺在软榻上小憩的朱明月也不好过,她并没有因为摆平了凤于绯而松口气,而是陷入到一种纷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思绪的关键,都围绕着那九幽给她的这块“传国玉玺”。

在她心中有三个巨大的疑团:

那九幽怎么想到传国玉玺的?

那九幽为什么让她把传国玉玺带回曼腊土司寨?

那九幽打算怎么让她跟那荣说,这传国玉玺是真还是假?

如果朱明月告诉那荣这传国玉玺是真的,不就等于直接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事实暴露给了那荣?那荣在确定了这一惊天大秘密后,会怎么做?上报朝廷?隐匿不发?还是…同流合污?而朱明月又怎么自圆其说这块玺印的来源?还是说,跟那荣说这玺印是假的?那她带回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不对,等她回土司府的时候,她的身份就不再单纯是祭神侍女了。那荣如何狡黠,也不会想到朱明月来曼景兰一趟,居然摇身一变倒戈了!

事实上,连朱明月自己都觉得这很可笑——如果那九幽这么做的目的是借此告诉那荣,往勐海送奸细这个计划失败了,直接将祭神侍女一行人软禁起来,或者遣送回曼腊土司寨,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何必费这么大周折?还几乎杀掉了所有土司府来的影卫,将勐海与澜沧的关系闹僵。

朱明月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九幽这纯粹是要戏弄那荣玩,并以此为乐。要知道这个时候的澜沧土司府,那荣和刀曼罗一定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旦朱明月以投靠勐海的这种身份回去,很可能让这两夫妻暂时放下仇恨,携起手来,一致对外。

还是说,那九幽这么做,是因为即将要有什么大动作?而那荣也将因此无暇他顾,威胁不到勐海?

会是什么呢…

朱明月枕着靠垫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然而除了那些之外,还有另一件与她关系不大,却又不能不去想的事,同样在困扰着她——曼景兰太平静了。

从她七月初八来出使,今日是七月十三,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据她在中城、芒色寨子、上城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除了沿途有武士把守森严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调兵防守的筹措。

这不对劲!

黔宁王府发兵在即,从东川赶赴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也将不日抵达——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兵力,澜沧那边事不关己、作壁上观也就罢了,首当其冲的勐海又在耽搁什么?这是一场几可预见的亡族之祸!那九幽曾经不遗余力地让人大肆抢掠茶商,又公然杀戮朝廷的卫所军士…种种恶行在前,勐海势必要有足够的底气和胆量才能面对接踵而至的重罚,难道还心存侥幸,希望朝廷对其宽大处置?

还有,前段时间在澜沧,土司府的神祭堂出了大乱子,又有十三寨中的村民、牲畜感染了瘟病,祭神阁内地位崇高的大巫师更是几经替换,其间连土司夫人都离府了…澜沧发生了这么多事,勐海却丝毫没有什么表示!

有什么比削弱澜沧更重要?有什么比备战更重要?

从她来到曼景兰,一直就有种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安在加剧。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数个疑问,胶着在她脑海里,不仅睡不着,反而愈加清醒了。在外间伺候的玉里听到她频频翻身的动静,不由得隔着帘子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

“是不是天太热?要不…奴婢给你倒杯凉茶,或者给你打扇?”

勐海的暑季的确很热,大大的太阳,潮湿闷热的空气,但寝阁内搁了三个冰盆,凉丝丝的气息还泛着白烟儿,受用得很。

“不用,你歇着吧。”

“哦。”玉里应了这一声,便没再说话。

忙活了一上午,又刚伺候用完午膳,她的确是困顿得不行。要不是阿姆不愿意来守着,她一定要回自己屋里好好补个觉。

午后的时光在主仆二人的小憩中,静静地过去。

晚膳是跟沈明琪和凤于绯一起用的,酉时三刻,奉命而来的仆人们拎着八抬提盒,顺着楼下的廊庑穿堂而来,络绎不绝。待一道道摆上了食案,精致讲究、独具特色的佳肴自不必说,所盛菜肴之盘盏居然多半是金银器。

凤于绯心情怏怏,落座后也没留神太多;朱明月住了一日,已是见多不怪。唯有沈明琪瞠目结舌地坐在案前,半天都没敢下筷。

按照大明的礼制,食器自君王至庶民,分别使用金、银、锡、瓷、漆等料,若有违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而宫廷中又因延承元代旧制,日用器皿多见金银器。如今那九幽待客用的是金樽、银碗、玉盏、玛瑙盘…主人家自用的定是比这更豪奢几分。

其实也对,劫掠了那么多好东西,卖也不能卖,又无人可送,与其都储藏起来,倒不如自己来用。

那九幽在这些抢来的珍器重宝中,就这样一直做着骄奢淫逸的富贵梦。所谓饱暖思淫欲,唯一让人奇怪的就是,除却伺候的奴婢,偌大的上城见不到一个女子,不是他们这些外人无缘得见,是根本没有,这在朱明月临来前,土司老爷就曾意味深长地跟她提过。

“珠儿,这段时间…你…你受苦了…”

沈明琪很想找机会跟朱明月单独说说话,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又不好将凤于绯支开,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结束了这次出使,我就会回到澜沧,回土司府去,倒是哥哥,你有什么打算?”朱明月问。

“我…”沈明琪不知该怎么说。

“还能怎么办?干等着。”凤于绯挑了一根酸笋,扔进嘴里。

“九老爷没说何时会释放你们这些商贾?或者没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大半年过去,没人来救他们,也不像是要大肆迎战的样子,按照那九幽敛财无忌的一贯作风,用他们这些商贾置换产业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琪低着头,不吭声也没表态。凤于绯哼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们也想知道,倒不如你替我们去问问九老爷,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意思?”

“胡闹!”

沈明琪忽然喝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嗓门大了,忙拿起酒卮抿了一口,却呛了,止不住的咳嗽。

玉里连忙上前来帮沈明琪顺气,纤长的手指一下下揉着沈明琪的后背,软语安抚。坐在一侧的凤于绯看在眼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嗓子:“说句玩笑罢了,沈兄恁地紧张做什么?再说,就算沈小姐去问,还能当真问得到不成?左右是贪图咱们的家产,等把咱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的话让人瘆得慌。

沈明琪的脸憋红了,喘着气道:“有些话断不可乱讲!万一珠儿当真了,果然去找九老爷追问,反遭连累,凤贤弟拿什么赔我的妹妹!”

“沈兄怎么说话的?怎么就不能问?白日里你妹妹还说什么一日是祭神侍女,就一日…”

“住口!”

“姓沈的,你呵斥谁呢!”

凤于绯摔了筷子…

一顿晚膳吃得鸡飞狗跳,而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的争执,几句话下来,连平时没什么计较心思的阿姆,都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沈家当家有些奇怪呢。”

俯身给朱明月布菜的时候,阿姆悄声道。

不只是她觉得,凤于绯也觉得。

仆从们默默收拾碗碟的时候,沈明琪坐在一旁生闷气,凤于绯跷着二郎腿靠在炕几消食,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过来,瞟了朱明月一眼。后者则还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凤于绯翻了个白眼,摸摸鼻子没做声。

“好了,时辰不早了,哥哥和凤公子早些回去休息。”

黄昏渐近,朱明月起身送客。

“珠儿,我…”沈明琪有些踟蹰,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怎的这么快,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行了行了,她还要待上整整五天,你们兄妹有的是机会叙旧。”凤于绯收到朱明月递来的示意,忙伸手推了推沈明琪,作势要拉他走。

沈明琪还没忘记之前的不快,很是抗拒凤于绯的接触,挣了两下,没挣开,又看到满屋子端茶倒水的下人,嗫嚅道:“那珠儿,你、你多保重…为兄明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