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无双》作者:灵犀阁主【完结】

傾盡平生雲水心

換一夜

明月無雙

——另类大盗的平凡故事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月心,明月夜 ┃ 配角:冷落,沈碧唐,老爷子 ┃ 其它:大盗,灵犀阁主,穿越事件簿

第1章 引

夜凉如水。

齐家大院儿里一片寂静,偶有一两只夜鸟扑啦啦地扇着翅膀掠空而过,也只引来几声猫儿忿忿地低叫。

几名巡夜的小厮打着黄纸灯笼脚步细碎地绕过假山,一径往东院儿去了。半晌,假山后头转出个人来,身形纤瘦,脚步轻盈,小心翼翼地藉着树干的掩护飞快地奔了后花园。

后花园内芍药开得正好,月光下绰约立着,可惜此时无人欣赏。那人七拐八绕,在一株高高大大的梧桐树下立住了脚,一对亮亮眸子四下里看了一阵,而后一歪身,竟然就那么闲闲地倚在了树干上,手里把玩着自己的一绺头发,就好像专程跑到后园子来看夜景的。

露水滴沥,远远地传来两声梆响,头顶树梢间便是一阵响动,像是被风吹动了梧叶儿,沙沙地摇晃。

树下人儿抬起头,才刚眨了一下眼睛,便有一团黑影兜头罩下,只一瞬间的功夫人就失了踪迹,只在方才的落脚处留下了小小的一颗用来镶在女子珠花上的珠子,掩映在草丛里,神鬼不觉。

弯弯的弦月静悄悄在云间穿行,一不小心被城西枫叶林的一根高高的树枝子绊住,只好暂时停下,原地盘桓。月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在树杈间相依着的一男一女的身上。

哟,有人在这里约会么?

月牙儿愈发地弯了,俯下身,想要听听这对儿男女在轻语些什么。

“你这破人!干嘛带我到这破地方来!大晚上的,你让我睡哪儿?!睡哪儿?!”清悦的女声正恼火地低嗔着。

“这里,这里,又软又暖,包卿满意。”舒淳的男声带着笑意,一手指着自己的怀。

“走开!放我下去!”女声恼怒更甚,“啪”地一声,粉拳扔在男人身上。

“下去?难道你要睡在满是虫蚁的草地上不成?”男人探头向着树下看了看,而后一指,“你瞧,还有蜈蚣、蚰蜒,那么多的腿,慢慢地爬到你那粉嫩的小脸儿上,啧啧…”

“明、月、夜!”女子咬着牙,一大批的粉拳扔过去,统统砸在男人的胸膛上。

男人伸展开双臂,不躲不闪,满脸的享受:“嗳嗳,舒坦,真舒坦,往左边捶捶…对对,就是那儿…”

女子停下拳,亮亮的眼睛一眨,双手倏地直入男人腋下,十指轻动,唇角勾起一抹顽皮。

“哇呀呀!臭丫头!好阴险!”男人立时缩起了胳膊和胸膛,一左一右将那对作恶的纤手握在掌心里,“你想让我掉下树去么?!谋杀亲兄啊你?!”

“这样的亲兄不要也罢。”女子抽回手来,淡淡地理了理鬓角发丝,“你是真打算让我今晚睡这树上了是么?”

“树上,和我怀里,你自个儿选罢。”男人笑得坏兮兮,很明显欺负自家妹妹是他的最大爱好之一。

“明月夜,你是不是好日子过腻了?”女子一挑明眸,似笑非笑地睨着自个儿哥哥。

被唤作“明月夜”的这个男人莫明地打了个激凌,警惕心顿时提升十倍,嘴上仍谑笑着:“哪里,跟咱家妹子在一起这日子永远也过不腻。”

“唉,”女子叹了口气,“确乎该给哥哥你找上一房媳妇儿了…”

“去!”男人叫了一声,大手张着箍到女子纤细的脖颈上,“少打这主意!你哥我年华正茂,有大好的自由日子要享,不需要找个黄脸婆娘管着!”

“那就给我找张床睡!”女子伸出两只指甲尖尖的小手,化身为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表情狰狞地瞪住男人。

男人翻了个比女子小手还白的大白眼:“深更半夜的,我到哪儿给你找床去?!”

“你白天时候干什么去了?!”女子一爪挠过去,被男人握住手腕。

“笨丫头!这几日城里办大集,来了万把的外地人,所有客栈的房间七天前就被订光了,你又睡不惯土地庙那种脏地方,既安全又干净的也只有这树上了,让你睡我怀里你又不肯,你倒是找个能睡的地方我看!”男人把手里那只小爪捏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满意地听到小爪主人娇声呼痛后才放了手。

“早知如此就明天一早再离开齐家了。”女子一脸的后悔。

“傻话,明天一早你还能走得这么痛快?”男人懒懒地往身后粗大的树枝子上一倚,一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蓝布包来。

“这东西当真值三千两黄金么?”女子靠过去,在男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偎了偎,看着男人拆那蓝布包。

“南海里捞上来的夜明珠,龙眼大的也得值个千儿八百的银子,更何况这么大的一枚?”男人哼笑了一声,拆开蓝布包后露出个雕琢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匣盖,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豁然在目,月光下流动着迷人的光彩。

“的确物有所值,”女子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不枉我在齐家当了三个月的洒扫丫头,手都快磨出茧子了呢。”

男人闻言,一手抓过女子的一只小手轻轻地揉捏掌心,轻声地道:“苦了我家心儿了,不若这一次我们就将东西留下,珠子给你耍着玩儿,可好?”

女子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将头靠在男人怀里,轻笑着道:“我要这东西玩儿作甚?这么大个珠子,拿着它招摇过市不引来杀身之祸才怪。不要。”

男人将珠子重新收好,放入腰间挎着的布囊内,而后伸臂将女子整个揽入怀里,也闭了眼睛,低着声道:“这一次怪我,没有事先打听得城中有集,该早早订下个房间才是,委屈心儿了…”

女子在他腰间轻轻捏了一把,轻笑道:“你又说什么傻话?从小乱坟岗子杂石滩子咱们哪里没睡过?不过是逗你罢了,还当了真。反正这会子睡你怀里,压的是你,我是无所谓的。”

男人低低笑了起来,大手抚上怀中人脑后柔顺的青丝,柔声道:“睡罢,明儿一早还要出城赶路。”

一时没了声响。

过了良久,女子闷闷的声音从男人怀里传出来:“哥,下一家,我们要偷谁?”

男人睁开眼睛,透过顶上繁密的枝叶一直望到无垠的夜霄里去,明月正当空,欲语还休地弯成浅笑着的眉眼,一如怀中人娇俏的样子。抿了抿唇,喉间发涩,只沉声道了句“睡罢”,胳膊揽得紧了些,直到这人儿呼吸均匀娇鼾微起。

几时才能给她一张真正的床让她安然入睡呢?他但愿再也不会有“下一家”,他但愿倾尽所有乃至生命换她终夜无忧。

好梦易散,

永夜无疆,

尚有云淡风凉。

一霎花影,

半盏露光,

最是明月无双。

第2章 月光大盗

天龙朝的刑部办事处叫做“狴犴堂”。

狴犴,龙九子之一,有威力,好诉讼,相传它主持正义,能明是非,所以被天龙朝拿来用作了主管天下刑事要案的部门——刑部的象征。

此刻的狴犴堂内,以刑部尚书冷苍柏为首的一干刑事精英们正围坐案前,面对着案上七八份卷宗个顶个地将眉头皱得像女人们打的络子。

数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人言语也没人动作,知道的是这一屋子人在各自沉思,不知道的还道谁在这里摆了一地的泥胎。

“啪!”地一声,终于有了动静,却是冷尚书一掌击在案上,震掉了一支毛笔并两张纸,还有一只茶盅盖子滴溜溜地滚了一阵,落下桌前被一个半老的大人眼疾手快接了住。

“不过短短一年,居然就出了十宗失盗大案!”冷尚书怒声低喝,“当地知府衙门是怎么当差的?!明摆着这十宗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至今却连个蛛丝马迹都查不到,皇粮都白吃了么?!”

冷尚书是刑部最大的头儿,他这里一发火,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一位略年长的大人终于开了口:“冷大人,这十宗案的案犯非比常人,据说其行动诡异,行踪飘乎,每次出手都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线索,依下官来看,此案犯绝不是普通人,而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士,衙门里的衙差终究能力有限,很难追踪到案犯真身也是情有可原。”

另一位大人便也接了话道:“张大人所言不错,此贼犯非同一般,平常衙差不是对手,依下官之意,不如上折将此事禀与圣听,专门立案,也好名正言顺地动用六扇门的人前去调查此案,六扇门内高手如云,不怕那贼犯不手到擒来,若是再容那贼犯作下几起大案来,只怕会惹得民心惶惶、百姓不安哪!”

其余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应和,冷大人细细一想,此话确有道理,于是当即便拟了道奏折,第二天早朝呈递御览,天子朱笔一挥批下一行大字:此案着刑部冷卿苍柏主办,六扇门及当地衙门协办。

冷苍柏怀里揣着御批,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儿,下了朝后乘了自家车轿一路巍巍地回到府中,花庭里一坐,端着茶盅子细细在心里计划起来。一时听得庭外有下人通报:“老爷,少爷回来了。”话音落时,正见一位穿着晴山蓝衫子的年轻人拾阶而上迈入庭来,至面前行礼,口中沉声道:“孩儿给爹请安。”

冷苍柏只随意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儿子起身,一对深邃眸子望在儿子脸上,淡淡开口:“落儿,‘月光大盗’的案子你可已经知晓了?”

为什么要叫“月光大盗”呢?因为据说那大盗只喜欢在每月的十五月圆时作案,踏着月色而来,如闲庭信步,连云儿也不惊动一片,人去宝空,唯留下月色无边。

冷大少爷冷落沉沉应了一声:“儿已知晓。”

“你们六扇门可有了安排?”冷苍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儿子坐过去。

“上头说人手已经齐备,只等爹的令下。”冷落坐到椅上,修长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落儿,爹的意思是,月光大盗一案,就让六扇门派你前去主查,你可能胜任否?”冷大人深深望住自己这个独子,心内满是殷切的盼子成龙,这是一次绝好的锻炼机会,倘若儿子果真能破了此案,必会得到圣上重用,他冷家在朝中声望便更能锦上添花,列祖列宗那里也能光耀一番。

“儿愿前往,不破此案誓不返京。”冷落一字一字地应道。老人家的心意他当然明白,只不过在他心里,什么声望名誉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性嫉恶如仇,容不得坏事存在,这才是他从小拜了名师学艺的目的,而考中武状元、成为六扇门内第一高手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更方便更名正言顺地去铲除恶人消灭恶事罢了。

于是在冷老爷子的授意下,朝廷最高的刑事侦破机关六扇门将缉拿“月光大盗”一案的大权交到了被誉为天龙朝第一高手的冷落手上。三天后,冷落带着六扇门内的四名神捕乔装改扮打马出京,直奔第一宗案子的案发地,河东玉兔城。

玉兔城是河东地区的商业重地,天龙朝重农也重商,非但不阻拦百姓经商,反而大力支持,因为商业税也是朝廷的一项重大收入来源。重商富民的结果就是一座玉兔城内单单千万富豪就有数十户,而中小型富豪更是成百上千,这么一来固然促进了经济发展,可百姓之间的贫富差距却也越来越大,一些还算有点善心的富人倒也偶尔开个仓放个粮的接济接济穷人,可大多数的富豪却是为富不仁,宁可把自己的银子大把大把扔在青楼女子的肚皮上也舍不得赏给穷人一个馍馍吃。

有些富人喜好美色,有些富人喜欢古董,有些富人喜欢字画儿,有些富人却喜欢宝物。桐花巷的杨员外就是这么一个喜欢收集各色罕世奇珍的人,所以…所以大约一年之前的某月十五夜,他最珍爱的那只天山寒玉血纹枕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他专门建来收藏宝物的地下密室里。杨员外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以至于那个曾被他一脚踹在地上折了两根肋骨而对他恨之入骨的乞丐张都险些认不出他来。

冷落一再地请杨员外仔细回忆案发前后的数日府中可有不同寻常的状况发生,可怜的杨员外眨着浑浊的双眼挠破了头皮也丝毫想不起那段时日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来。冷落只好要求杨员外带着他前往案发现场,那座收藏宝贝的地下密室一探究竟。

这密室正建在杨员外卧室的正下方,入口就在他的床下,掀开一块青砖,露出门把手,而后往左边一拉,一个黑黝黝的地洞就呈于眼前。攀着洞壁上的梯子往下走上几米,脚落实地,面前便是一条三米宽的甬道,甬道长约五米,一道厚厚的铁门横亘前方,上坠一把大铜锁,锁上一共三个锁眼,据杨员外介绍,要想打开这把铜锁,必须要带够三把钥匙才行。这三把钥匙一把杨员外自己拿着,一把在杨太太那里收着,还有一把,杨员外别出心裁地把它藏到了自己养的一只鹦鹉的木头小房里。

月光大盗若想进到这密室之中,没有那三把钥匙根本不行,这一点杨员外敢对着鹦鹉发誓,而冷落在查看过这扇铁门之后也认同了杨员外的观点。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月光大盗是如何拿到杨员外的三把钥匙的呢?

杨员外说,宝物失窃后的第二天,三把钥匙都各在原位,显然那大盗盗走宝物之后又将钥匙还了回来,他还真是艺高人胆大…不,是贼胆包天!

冷落思索之下,认为这个月光大盗是个极有头脑的家伙,他并不急于盗宝,而是在仔细观察了杨员外的日常行为之后才做了精心的布置,胸有成竹地动手,不打无准备之仗。

再三地请杨员外回忆过那段时日府中不寻常之事未果后,冷落换了个方向思考,他请杨员外把能记得的关于失窃前后几天发生的哪怕是最为平常最为细小的事都毫无保留地一一说来,于是杨员外倾尽所能地翻出脑海中残存着的记忆碎片,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比如某日一个小厮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被管家臭骂了一顿,比如又某日他请了隔壁家李员外过来吃饭结果当晚闹了大半宿的肚子,比如再某日一个才入府没多久的小丫鬟就被他爹赎了身等等等等,冷落一个字也不肯错过地听着,然而直说得杨员外口吐白沫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几天后,冷落来到了第二起盗宝案的案发处,同是玉兔城的千万富翁马员外家中。马员外失窃的是一尊翡翠佛像,就供在后宅的佛堂里,佛堂窗子是特制的,外面钉有一根根拇指粗细的铁栏,间距只有手掌那么厚,除非锯开铁栏,否则谁也不可能从窗口进入佛堂内。

佛堂的门是铁门,平日上着锁,门外无论昼夜始终有四名下人站着岗,钥匙就在马员外脖子上挂着,收在里衣里,贴肉放着,失窃那晚,四名下人众口一词地指称并未看到任何人接近佛堂,在冷落细问之下,终于有一名下人皱着眉头回忆说,当晚他感觉有那么片刻的时间,自己的思绪似是凝固住了,换句话说,就是有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处于无知觉状态。

其余三名下人也证实了他的说法,于是冷落又理出了关于月光大盗的一项特质,即:月光大盗非但轻功了得,点穴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棒,他可以轻而易举同时点中四个人的穴道,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握手指的力量,使被点穴之人在解穴后毫无察觉,一如常态。

马员外也没能提供什么异常状况,而案发前后的正常事件也同杨员外说的大同小异,无非是这个小厮生了怪病,那个丫头自赎其身,大宅门儿里无非就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说者无味,听者无趣。

月光大盗总共在玉兔城做下了四起盗宝案,用了半年的时间,每一起都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而被盗去的宝物在城内所有的当铺或者地下当铺和黑市里都没有露过面。

冷落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调查玉兔城里的四宗案子,直到他离开时案件也没能有任何的进展,不过他并非一味钻牛角尖的人,此处查不到线索,他就换一处去查,于是他又来到了第五桩案件的发生地,同是河东地区的金乌城。

月光大盗在金乌城盗了三件宝,手法同前四起案子类似,冷落一一调查过后心里渐渐有了眉目,所以在最后三件案子的案发地调查起来就顺手得多了,直到将十宗案子全部理了一遍后,冷落上交刑部的第一份报告有了如下内容:

一,月光大盗是智慧型罪犯,谨慎,细心,胆大,有谋略;

二,月光大盗轻功一等,点穴手法高明,可着朝廷在绿林中的线人调查与此类情况类似之人的身份;

三,月光大盗只挑豪富人家下手,且,此类豪富之人多为富不仁之辈,此线索可供追查其下一次犯案为参考;

四,月光大盗连续十案皆犯在河东地区,故而推测其下一次作案仍在河东,建议刑部密令河东地区各城知府衙门,暗暗做好防盗措施。

当然,以上内容并非冷落所掌握的关于月光大盗的全部情况,他还有所保留,因为有些时候他更想用自己的方式独自去解决问题,尤其,他对这个传说中的月光大盗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想同他一较高下,以个人的名义。

第3章 徐三姨娘

垂首敛裾,目不旁视,安静沉稳。月白的裙儿,藕荷色的短襦,清清淡淡。

“不错。”陈府管家娘子来福家的将头一点,十分满意人牙子送来的这几个小丫鬟,尤其站在最后头的这一个,一株小丁香似的那么立着,全不似其他人那般面上总带着怯色。要说这一个是极好的,本该安排到太太房里去,然而太太房里并不缺人手,若给了那几位姨娘罢…又实在太便宜她们了。来福家的是太太的心腹,行起事来自然是站在太太的立场上想问题。

于是思来想去,来福家的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把这个丁香似的小丫头安排在了三姨娘的房里,三姨娘失宠多年,老爷几乎不往她那院子里去,这样一个丫头放进去,料也挑不起什么事端来。

三姨娘的院子唤作“紫霞院”,种了满院苍苍的梧桐,六月的骄阳丝毫射不穿这院子里常年积下的荫郁,可怕的安静使得鸟儿都不肯在墙头多做停留。

三姨娘徐氏,今年二十有六,娘家在本城经营着几间当铺,然而前些年因管理不善亏了银钱,她父亲只好将她送给了同城的大富户陈善财做了第三房的妾室,因此得了陈善财的接济,才算把难关熬了过去。

徐氏虽不是貌美如仙,当年却也算得是中上之姿,至少在她自个儿看来,她起码要比陈府的正室太太刘氏要强过了五分去,二姨娘张氏原是刘氏房里的大丫头,既无背景又无靠山,哪里比得她徐氏,好歹也是正经人家出身,不过是时运不济才委屈给人做了小,因而自打一进陈府家门起,她便抱了个争宠攀高的心思,一心想要仗着自个儿年轻貌美娘家又有身份在陈老爷心里占上一席之地,说什么也要争个平妻当才是。

进门的头两年,陈老爷也当真宠了徐氏一段时间,吃穿用度,哪一样儿也不委屈她,只是陈老爷人虽好色,最基本的原则问题却始终把持不动,那就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内宅院儿里必须正偏有序,内宅是整个家的核心,绝不能乱。

因此纵然徐氏使出了浑身解数百般献媚百般讨好,始终无法使得陈老爷改变心意扶她为平妻,再加上她过门儿之后身体不明不白地日渐虚弱,先后怀了两胎,一个也没能养活,头一胎小产,第二胎夭折,还是个男娃,自此后徐氏大受打击,精神愈渐消沉,常年卧病于榻,陈老爷也慢慢地不再踏足她的紫霞院了。

再之后,陈老爷又先后纳了两房妾室,四姨娘天姿国色,五姨娘青春无敌,徐氏便在陈老爷的心中渐渐成了一痕淡淡的水渍,时日久了,随风干了去,连一丁点儿的潮气都未能留下。

大宅门儿里的女人养不下后代,这是最最致命的缺陷,纵然徐氏有心再努上一把力,奈何陈老爷的心早被四姨娘和五姨娘揉捏得七颠八倒,哪里肯再多看她这病躯一眼?就这么过了几年,徐氏终于彻底死了心,当年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被她埋在了院角的梧桐树下,关起门来终日自怜自伤。

好在府中人皆知她身体不好,常年抱病,那正室太太也不拘她每日到上房去伺候,这在徐氏看来已算得是她在陈府里唯一的福利了。除此之外,已是无欲无争的她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大宅门里盘龙卧虎,养就的一干下人也没一个是善茬儿,个个势利眼朝上看,她一个失了宠的姨娘没少遭人欺负白眼。

这不,府里每年都要放出一批年岁大了的丫头出去配小子,再买进一批新的年小的丫头进来补缺,伴了她六年的大丫头翠环就那么生生地被来福家的打发了出去,连招呼都没提前同她打上一个。

新安排进来的共有四个小丫头,就如同年底时各房里分新布做新衣般,落到她徐氏手里的永远是最次的料子,这四个小丫头长相平平不说,看上去也都憨憨的,没有半点机灵劲儿。徐氏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挨个儿说说罢,都叫什么名字?”

“回奶奶的话,小婢叫银杏儿。”头一个粗声粗气地答道。

“回奶奶的话,小婢叫莲儿。”第二个怯怯的。

“回奶奶的话,小婢叫水仙。”第三个一对圆溜溜的小眼儿愣愣地望着徐氏。

“回主子的话,小婢叫丁香。”第四个…唔,第四个,方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还是有好的,譬如这个丁香。

名如其人,乖巧精致,虽说相貌上不是一等一的——当然,一等一的也分不到她屋里,然而那对黑白分明灵气逼人的大眼睛任谁一看之下都再难移去目光。最难得的是,这丫头没有那些机灵人爱毛躁的通病,落落大方地立着,沉稳平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信赖。

她管自己叫“主子”,而不是通称“奶奶”,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她心眼儿里已经把她徐氏当成了真真正正唯一的主人,仅从这一称呼上便可推知人心,这个丫头,她是个聪明人。

徐氏盯了这个丁香丫头两眼,淡淡地向立在身旁的一个大丫头道:“望春,带她们几个去认认门儿罢,各院各房的走走去,该认的人认一认,该讲的规矩讲一讲,回来再安排去处。”

望春应了,领着四个丫头出得门去。

大府里自然人多规矩也多,望春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带着新人们熟悉环境,回到紫霞院后,徐氏让银杏儿去管院子里的洒扫,莲儿负责打扫厅堂,水仙专干各类杂活儿,丁香么…暂且做个传唤丫头好了。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能有什么事可传唤的呢?十天半个月的这府里也未见得有什么事与她相关,于是丁香就那么静静地在三姨娘徐氏的房门外立了两个时辰,脸上始终如一的是静如止水,没有丝毫不耐,没有丝毫懈怠。

徐氏从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窗纱里望出去,淡淡地问向望春:“你觉得这丫头怎样?”

“小婢觉得还好,至少比那三个强些。”望春压低了声道。

徐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个浅笑:“岂止强上一些?是强上太多了。也不知太太那里抱了什么心思,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给到我的房里,倒教我一时也不敢擅用她。”

望春哼了一声,愈发压低了声儿:“估摸着是太太不敢把她用在自己房里,恐怕老爷万一看上…”

陈老爷好色,合府上下哪个不知?

徐氏心中一痛,虽然已经守活寡般过了如许年,到底她心中还是对她的男人抱有一丝希冀的,她盼望着某一天,她的男人能够回心转意想起她曾经的好来,肯到紫霞院来看她一眼,许就是因为心存了这个念头,她才一直撑着这副病体没有倒下去。

望春是徐氏的陪嫁丫头,因此别人不敢说的她敢说,自己主子不受宠,她在府里其他下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腹内这口气她已经憋了很多年了。

徐氏一想起正室太太刘氏心情就跌入了谷底,狠命咳了一阵,望春连忙端来清水喂她咽了几口,正巧想起件事来,便道:“姑娘,上回领的莲子和银耳已经用完了呢,该再去领些了。”

望春从小伴着徐氏一同长大,就算徐氏嫁了人,在她心里还是她的姑娘小姐,因而这称呼多年来始终未变。

徐氏苦笑了一声:“上回翠环去领时还被库房哪起狗眼看人底的奴才冷嘲热讽了一番,直气得哭着回来,这一回要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还是算了罢,何苦去受那份儿气。”

“那怎么成!姑娘这病一日也离不了这些,否则晚上咳得厉害还怎么睡?”望春心疼地望着徐氏,“这一回我去要,大不了撕扯开,闹到老爷面前去!我就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他能心肠硬至如此!”说着便要往外走,被徐氏一把扯住。

“你呀,这么多年来亏也没少吃,怎么还不改这脾性?”徐氏笑道,“四姨娘屋里的翡翠丫头不是叫了你去帮着打络子么?说不定很快便来了,若你彼时不在屋中,恐她主仆又要多心,在老爷耳边吹吹歪风反而不美。”

都这样的时候了,自家姑娘还天真地以为那陈老爷心中有她一席之地么?望春悲哀地暗暗叹了口气,怕自己红了眼圈儿被徐氏看出来,便偏开头去望向窗外,正瞅见檐下静静立着的丁香,因而一转念:“不如叫丁香去罢,正好看看她的心思灵不灵活。”

徐氏想了一想,点头应了。望春便出得门来唤过丁香,笑着吩咐道:“你去前院儿找管家娘子领对牌,然后到库房给咱们奶奶取些莲子和银耳回来。”

丁香应下来,转身稳稳当当地出了院门儿。此时正是月上中天,不必打灯笼也能将四周看个一清二楚。沿着抄手游廊直走,跨过一个小小穿堂就来到了前院儿,来福家的办事房就在东南角,上前轻轻敲门,听得一声“进来”,然后推门入内。

“给奶奶请安。”丁香眉眼弯弯地福身。

来福家的不由笑着啐了一口:“小丫头浑说!你家主子才是‘奶奶’,我是你哪门子的‘奶奶’!”

来福家的是内宅下人的总管,然而管得再多到底也只是个下人,叫她“奶奶”自然是抬举她,尽管嘴上骂着,心里头却也高兴。将手中记事簿子一推,笑向丁香道:“这会子找我有什么事儿?”

丁香恭声笑道:“回奶奶的话,我家奶奶犯了嗽疾,想要领些莲子和银耳回去压一压。”方才她立在门外,清楚地听见了徐氏的咳嗽声。

来福家的一听这话,不由冷笑了一声:“我说你们这些丫头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外面莲子和银耳的行情正看涨,连咱们太太平日上个热什么的都舍不得用,前儿听老爷说这两样东西近几个月要暂停采买,待市价降了再说呢。我看你还是回去同三姨奶奶禀一声儿,暂且先摁捺一段时日,莫要惹得老爷不高兴才是。”

丁香闻言,心下了然。原来那位三姨娘是个失了宠的主子,怪道那院子里一派冷清,连下人们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这一回只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第4章 莲子银耳

眨了眨眼睛,丁香恍然般地“喔”了一声:“原是这样,多亏奶奶提醒,否则若因此惹了老爷生气,我家奶奶只怕还要怪到我的头上呢!”

来福家的心下好笑,面上则点头道:“可不是么,你一个才进府的丫头,行事需多思多想才不至落下错处。”

丁香满脸的诚恳感动,连连点着头:“要不是奶奶你好心,小婢这一回就要挨骂了。小婢才刚进府,诸事不通,这深府大院儿不比外面,小婢本家也不过是行医卖药的,没见过世面,多亏了奶奶提点,请受小婢一礼。”说着便盈盈拜了下去。

来福家的心安理得受了一拜,乐得被人念个好,挥了挥手道:“如此就回去罢,多耽搁了怕你奶奶要说你在外头贪玩呢。”

丁香含笑便要告退,无意地瞟了来福家那张黄巴巴的脸一眼,忽儿停下步子,认真问道:“奶奶近日是否心烦失眠、大便溏泄?偶尔腰间酸痛、饮食不佳?”

来福家的不由称奇:“正是呢,近来只觉双目带火,白天里烦躁,夜晚又极难入睡,只道是前些日子操劳过重,正想着改日得空找个大夫来瞧瞧。”

“大夫来瞧也只是开药方让人去他那里掏钱拿药,花了钱不说,是药还三分毒,多服无益,倒不如以食养病,比药来得好多呢。”丁香走过去,边说边拿过来福家的胳膊诊脉。

来福家的本就吝啬,平日有病也是能扛就扛过去,半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丁香这番话正说到她心里去,因此也就乖乖儿地伸着胳膊由她诊断,想她方才说自家就是行医的,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

半晌,见丁香小脸儿上满是严肃,来福家的心中便惴惴起来,不由问道:“如何呢?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丁香收了手,一对明眸望住来福家的,平声静气地道:“奶奶这病说重倒是不重,只因近来天气渐热,奶奶又日日操劳,失了调理,使得虚火渐旺,体内之气郁结于脾胃,因而才产生方才小婢所说的那类症状。这类症状看似无关紧要,然而若不早早调理化解,时日长了于五脏六腑皆有害处,更厉害时只怕还会伤及腰肾,落下妇人症来,到时一病引来百病,再治便难治了。”

来福家的吃一大惊,忙拉了丁香小手追问:“这可如何是好?有什么药可根治的?”

丁香安慰地拍拍来福家的手,笑道:“奶奶莫急,小婢方才也说了,这病目前看来不重,吃药也无甚益处,全靠以食养身。且此病乃日久郁结而成,急是急不得的,只能慢慢调养。我娘以前也是这病,调养了个把月也就大好了,面色比病之前还红润,比花钱吃药不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