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十层都是套房,一共只有十二间,没有1025号。”礼貌的华裔前台小姐说。

  幸好此时是冬季,房间空置率很高,前台同意让服务生陪她上楼去挑选房间。

  所有的房间格局装修都很相似,何岚氲仔细比较了朝向、视野和室内布置,选了1008号房。

  冬季酒店换了不同风格的软装和床品,一年多过去,家具也维护汰换过,她不太确定当时住的到底是不是这一间。仔细去回想,那些记忆好似蒙了一层雾,隐隐约约、真假难辨。

  这种自我怀疑在她去楼下卖猴子玩偶的连锁店时达到顶峰。在新西兰和沈静一家拼车,委屈猴子在后备箱呆了一周,不小心把屁股上挂破了一块,这家店提供免费修补清洗的售后服务。

  店员查了商标上的编码,说:“抱歉小姐,这个玩偶是在巴黎分店买的,不属于我们的服务范围。”

  “我……在巴黎买的吗?”何岚氲自言自语道,马上回想起自己在戴高乐机场免税店购买猴子的细节,结账后她把小票顺手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回家后被母亲翻到了。

  而她和岳凌霆一起在这家店买猴子玩偶的情景,却想不起来了。当时她是喜欢还是嫌弃来着?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记忆正在被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同化。她从另一个消亡的时空带来的、有岳凌霆参与的记忆,正在被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的记忆所替换覆盖。

  就像她最早把绿夭冰冻醒来后,她渐渐也拥有了矫情版何岚氲的记忆,而自己原先的则淡化忘却了。比如她已经彻底不记得,最初那个并没有长生不老、与她同年龄的岳凌霆,他们仅有的几个月交集里发生过什么。

  她已经失去了他,没有照片、没有纪念物、没有孩子,世上没有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留给她的仅仅只是大脑里的记忆而已。

  现在难道连记忆也要失去吗?

  才过去一年多而已,她就开始遗忘,那么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是不是就会彻底从她生命中消失?

  她无法想象很多年以后,他在她口中变成: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不记得了。

  不,甚至前半句也不会有,她会将这段不存在的记忆完全遗忘,回忆起来,只会感慨说:年轻的时候我谁也没有爱过,真可惜。

  不会的,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逃也似的跑回房间,翻出画板和铅笔来画画。

  她要趁自己还记得,把关于他的回忆全画下来、写上备注,反复提醒自己、强化记忆。

  但是一提起画笔,脑海里只来来回回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这个房间里,在楼下的机场商店,在窗外的沙滩海边,都发生过什么?

  想不起来了,就连他的面目、他的神态动作,也成了雾里看花的模糊影子。

  颤抖的铅芯无法落笔,戳在画板上断成两截。她把行李箱里的画像全部拿出来,铺在桌面上瞪大双眼一张一张看过去。

  豆大的泪珠在素描纸上碎裂,无声无息地渗透消解,再被纸张悉数吸收,开成一朵黯淡扁平的花。

  那一年海边初遇,他把她送回家,分别时她答应过他的,不能再食言第二次。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不要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远门坐火车,大概率不更。

 

 

第59章 尾声

  早上六点钟,何岚氲在旅店床上准时被闹钟叫醒。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关掉闹钟解锁后, 屏幕上弹出她昨天录制、设置好的视频, 开始自动播放。

  “今天是20××年5月31日, 这是一条给明天的我的备忘录:请你记住,你爱的人叫岳凌霆, 五岳的岳, 凌霄的凌, 雷霆的霆——也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他长这样,”视频中的自己举起一张素描画像,“也可能不长这样;你第一次遇到他是在金盛路小巷子的‘转角’咖啡馆, 也可以认为这不是第一次。当时的情景大概是这样……”

  视频里的自己借着一张张素描画,把跟岳凌霆相识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何岚氲看完回忆了一番,嗯, 那些记忆都还在脑海里, 没有忘掉。

  视频还没来得及关,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氲氲, 你在路上没有呀?坐的火车还是飞机?能不能准时赶到?”

  “放心吧, 我就住在机场旁边, 八点半的飞机, 十点钟到, 打车过去半个小时,保证不会误了吉时。”

  “你这孩子,干嘛弄这么紧巴巴, 万一飞机晚点耽误呢?提早一天过去定定心心的多好。”母亲抱怨道,紧张的时间表让她倍感焦虑,“你是咱们家的代表,要是迟到了,你自己去跟你穆伯伯穆伯母赔罪。”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他们有的忙,不会注意我的。”

  “人家从小把你当闺女看,就你没良心!成天浪在外头也不知道干什么,连自己家都不回!本来想让你去迎亲的,结果你到正日当天才有空,只好找了辽远的远房表妹去。”

  穆辽远和吕瑶结婚,让她去迎亲,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触霉头吗?

  婚礼地点选在吕瑶的老家,正好是何岚氲上大学、读研的城市。爸妈不方便出远门,派她代表全家出席。

  挂了电话,屏幕跳回视频的结束画面。为了方便携带,她重新买了一只一英尺高的同款小猴子,每次都会和她一起入镜,大的那只留在家里。

  她想了想,把视频上传云端,手机上的删除。

  之前怕视频丢失,她在所有的电子设备上都留了备份,结果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她听到母亲在药店阿姨面前偷偷流泪,说怀疑女儿得了妄想症,幻想自己和一个画出来的帅哥谈恋爱、环游世界,所以才快三十岁都不找对象。

  如果一个人从未出现在现实世界,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回忆都只存在于她的大脑里,那算不算是妄想?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怀疑,那些奇妙而绮丽的经历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再也没有听说过前世今生、改变过去这样的事发生?

  她把大件行李寄存在机场,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包。过去参加完穆辽远的婚礼,她还要飞回来继续朝下一个目的地行进。

  在机场她意外遇到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说故人可能不太恰当,她不确定岳凌宙是否还记得自己。

  倒是岳凌宙看到了她,向她走过来。她孑然一身、轻装简行,从她的肤色外貌、衣着装束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常年在户外奔波的旅人。

  “你还在找他吗?”

  只一句话便叫她泪盈于睫、红了眼眶。

  何岚氲抿唇把那丝泪意咽下去,笑了笑说:“谢谢你,岳先生。”

  谢谢你让我确信,我并不是一个妄想症病人。

  岳凌宙不是独自一人,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那名一身黑裙的少女。过了两年,她的身形似乎并未长开,还是那副瘦瘦小小、发育不良的模样。

  她还抱着那只四蹄红色的黑猫,被机场工作人员拦了下来:“宠物不能带上飞机,请办理托运。”

  少女抱紧黑猫,脸色阴沉:“它不是宠物。”

  工作人员十分无语。

  岳凌宙走过去对她低声细语了几句。少女似乎很听这位继叔叔的话,虽然满脸不甘不愿,还是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去办托运。

  从何岚氲身边经过时,少女瞥了她一眼。

  何岚氲心头一跳。她始终觉得,在岳家老宅的那段短暂奇遇或许和这个小姑娘有关。

  少女朝她耸耸肩,表情淡漠:“死了好几百年的人,我也没办法。”

  她跟在岳凌宙身后,二人一猫,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们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奇异人生,不过寻找岳凌霆,注定是她一个人的孤独旅程。

  --

  何岚氲赶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正好到新娘新郎交换戒指的环节。

  新人是全场瞩目的焦点,高清追踪摄像头对着两人脸部特写,再投映到现场的巨幅荧幕上。

  何岚氲从未从这个角度、如此清晰地观察过吕瑶。其实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漂亮,气质出众,跟穆辽远站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与穆辽远在一起的那十一年中,包括订婚宴上,何岚氲也没有见过他露出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居然有点羡慕。

  挨桌敬酒时,穆辽远向吕瑶介绍他的同学亲友。这是吕瑶第一次见何岚氲,盯着她看了许久,说:“原来你就是岚氲呀,辽远经常提起你。”

  何岚氲硬着头皮叫了她一声“嫂子”。

  “咱俩同岁,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名字好了,不用这么客气。”吕瑶举起酒杯,“辽远一直说要不是你拉着他去酒吧,我跟他还不一定能遇到呢,你算我俩半个媒人。”

  她瞄了一眼何岚氲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她知道她其实还没结婚,也没谈过恋爱,至今单身,穆辽远在她面前唠叨过很多遍,这个戒指的意义就有点耐人寻味。

  何岚氲觉得吕瑶看她的目光和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微妙。这种微妙并不是“咱俩上辈子有仇”,而是对丈夫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天然的戒备和醋意。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上辈子有仇”吧。

  何岚氲仰头干了杯子里剩余的红酒,心里松快下来,又觉得有点想笑。

  以前她那么嫉妒吕瑶,现在反过来变成吕瑶对她感觉微妙了,真让人不禁感慨一声世事无常。

  婚礼结束时有新娘扔捧花环节,何岚氲本不想去,但喝高了的穆伯伯非说受她父母委托叮嘱,一定要她上去蹭这个喜气。

  她站在人群最边上,吕瑶回头看了一眼,那捧花准确地落在她怀里。

  何岚氲拿着花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份来自旧日情敌的祝福。绿夭也算和雷霆有关联的故人,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

  散场时何岚氲忽然接到研究所导师的电话。

  跳槽后她与昔日老师同学联系很少,这两年四处流浪更是几近失联,导师刚刚才知道她辞职离开了曙风屿,倍感惋惜,马上来问她愿不愿意再回研究所。

  婚礼酒店离研究所不远,只有三四公里。她索性漫步走过去,打算回所里拜访一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