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宋明珠抬眼,好奇地看着他。

老爷子不紧不慢开口:“阿远他爸也就是我儿子,十九岁在市里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他妈。是个城市里的漂亮姑娘,很主动很热情,没多久就跟阿远爸好上了。但是阿远妈不仅是城里姑娘,家里还都是当官的,自然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后来她就跟我儿子私奔到了我们乡下,有了阿远。虽然我们家条件比不上城里,但我儿子勤快又有手艺,从来没让娘俩吃过苦。日子安安稳稳过了两三年,年轻人难免出现磕磕碰碰,后来有一次两人吵了架,阿远妈赌气回了娘家。他爸去接她回来,被他们家的人赶走,他爸就在市里一直打工等着他妈,但他妈一直没回来。三个月后,阿远爸在工地做工的时候出了事故,人没了。那年,阿远才五岁。”

宋明珠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所以你知道他为什么讨厌有钱人家的女孩吗?因为他觉得那些姑娘都跟他妈一样,不过是图新鲜罢了,等新鲜劲儿一过,什么都可以抛弃。”

宋明珠小声道:“我不知道他身世是这样的。”

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说起来阿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妈,我做货郎谋生,常年在外奔波,也照顾不了他。五六岁才跟灶台一样高,炒个菜还得踩在凳子上,大冷天的自己背着衣服去河里洗,小时候冬天手上都是冻疮,疼得痒得厉害,就拿根烤热的萝卜擦一擦。”

宋明珠从小生活优渥,体会不到这种困苦,但是听他这样一说,脑子里不免浮现一个小小的人儿苦苦挣扎的场景。

老爷子继续道:“他自尊心强,上学的时候考了第二名,都会几天不说话,哪里疼了不舒服了,也不会说。他跟你一块儿,肯定也是什么都不说对不对?”

宋明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但他这个孩子其实人很好的,又上进又勤快,还很孝顺,一早就念叨着把我接到身边照顾,我在大城市呆不惯,就愿意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他没办法劝动我,但每年肯定回来看我好几次。比那些在外打工几年都不回家的孩子不知好上多少倍。”

宋明珠认同地点点头。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条:“姑娘,我想让你帮个忙。阿远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他妈,一跟他提就会恼火,从来没去找过。以前我也怨,毕竟唯一的儿子就那么没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媳妇儿不像是那种抛夫弃子的人。这上面是他妈的信息,你要是有空,帮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明珠诚惶诚恐地接过来:“爷爷,您放心,我会帮你找到人的。”

此时,去买烟的向怀远去而复返。他看了眼宋明珠,走到病床边,试着道:“爷爷,这里真不能抽烟。”

老爷子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烟,凑在鼻子前闻了闻:“你把我扶在窗边去。”

向怀远皱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老人家扶下床,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在窗边。

老爷子坐定,对他挥挥手:“你去门口帮我看守着,免得医生进来。”

说话间,他已经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了。

宋明珠想了想:“爷爷,那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老爷子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两人一起出门,将门关好。

看着向怀远痛苦地叹了口气,宋明珠想了想没问:“你爷爷到底什么病?”

向怀远道:“脑癌晚期,医生说年纪太大没法做手术,也没法化疗,只能拖下去,最多能活三个月。”

宋明珠刚刚和老爷子聊了一通,完全没意识到他是个癌症晚期患者,听他这样一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向怀远捂住脸:“我也不相信,虽然爷爷他快八十岁,但是精神一直很好,脑子也清晰,还答应我要是结婚生了孩子,就来城里跟我住几天。”

宋明珠一时不知怎样安慰,只握了握他的手。

向怀远道:“生老病死谁都避免不了,但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爷爷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真正的亲人,但是现在连他也要离开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可以隐忍内心的痛苦,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明了一切。

宋明珠攥了攥手中那张小小的纸条,没有说话。

☆、第52章 真相

向老爷子给的那张纸条,只有简单的几个信息:榕市,向怀远母亲的名字,以及他舅舅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宋明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口答应下来去帮忙寻找,也许是不忍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遗愿,也或者是她对向怀远所有的一切都抱着好奇心。

她也想知道,一个女人是如何做到抛夫弃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宋明珠专门找了榕市一家事务所帮忙找人。

过了几天,那边传来消息,说找的人二十年前就从单位调职,还得再打听。

又过了几天,那人终于周周转转打听到,榕市某市局领导跟她打听的男人同名,问她是不是?

宋明珠从单位网站找出那位一把手的照片研究比照了一下,那男人年近六十,谢顶发福,跟普通的中年官员没什么两样,但竟然依稀能从眉眼里辨出一点向怀远的痕迹。宋明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秉着试一试的心理,她破天荒请了两天假,只身去了榕市。

她直接来到那家单位,跟门卫室的保安打听了一下邹局长的行程,确定他在上班后,便在单位门口等着他下班。

到了下班时间,一辆车子从里面使出来,在大门处稍稍停止的时候,宋明珠走上前敲了敲车窗。

里面的男人拉下窗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小姐您有事?”

宋明珠道:“请问您认识邹雪丽吗?”

邹俊忠迟疑了片刻,皱了皱眉:“你是?”

宋明珠道:“我是他儿子的朋友。”

邹俊忠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犹豫一下,道:“上车再说吧。”

宋明珠拉开车门上车,开门见山问:“我想见一下邹雪丽?”

邹俊忠眉头紧锁,将车子驶入马路,半响没有说话。

宋明珠奇怪地看了看他,又问:“可以吗?”

过了许久,邹俊忠才终于开口:“那个孩子好吗?”

宋明珠愣了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向怀远,想了想道:“如果你们关心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他?”

邹俊忠再次陷入沉默。

宋明珠看了看他,试探问:“我今天可以见一下你妹妹吗?”

邹俊忠道:“恐怕不行。”

宋明珠问:“为什么?”

邹俊忠将车子停在路边,转头看向她:“那孩子是不是一直以为她妈妈抛弃了他?”

宋明珠点点头。

邹俊忠忽然露出内疚痛苦的神情:“这件事是我们的错,我们对不起那对父子。”

“伯父,到底怎么回事?邹阿姨到底在哪里?”

邹俊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涌上一层泪水:“你让那孩子不要再找他妈妈了,就当他妈不在人世了。”

宋明珠听出他话中的不寻常,想了想道:“不是他来找的,是我自己来打听的。”

邹俊忠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宋明珠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同寻常,眉头轻蹙,试探问:“伯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邹俊忠看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二十几年过去了,既然你专门为这事找了来。我也没必要对你隐瞒。你要听吗?”

宋明珠点点头。

邹俊忠沉默了片刻,开口将那快过了二十五年的事情,为宋明珠娓娓道来。

其实并不复杂,他只说了两分钟,一个故事就彻底讲完。

宋明珠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要再说话。

邹俊忠叹了口气:“我一直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找上门来?这么多年一直想着,万一找上门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好在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既然你说他并没打算找来,你可以选择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真相。”

宋明珠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

回到江城,宋明珠犹豫了很久,才再次去医院。

这回向怀远并没有在病房,只有老爷子和陈翠。

陈翠看到宋明珠自然是震惊又愤怒:“你来干什么?”

宋明珠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直接朝病床走去,把手上的水果放下,笑着问:“爷爷,你怎么样了?”

老爷子还没回答,陈翠抢先呛声道:“谁是你爷爷?这里不欢迎你!”

老爷子啧了一声,轻斥:“小翠,你干什么呢!?”

陈翠指着宋明珠朝他道:“爷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女人,将阿远害得很惨,还死皮赖脸跟阿远牵扯不清。”

宋明珠没忍住道:“也不知道谁死皮赖脸。爷爷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

陈翠怒道:“这是我和阿远的爷爷,你不要乱叫!”

老爷子头疼地啧了两声:“小翠,你别胡闹好吗?你就是这种蛮横的性子,弄得阿远都对你避而远之。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就让我最后痛快几天好吗?”

陈翠不悦地哼了一声。

老爷子又朝她挥挥手:“你去帮我买份饺子,我好久没吃了怪想的。”

陈翠看了眼宋明珠,不甘不愿地出了门。

见老爷子挣扎着要坐起来,宋明珠赶紧上前扶起他,将枕头垫在身后。

“找到了吗?”他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宋明珠,精神显然大不如前。

宋明珠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找到了。”

老爷子默了片刻,又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宋明珠摇摇头:“我就远远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老爷子看向她,不明所以。

宋明珠咬了咬唇:“爷爷,这件事跟你们想得不太一样。”

老爷子眉头轻蹙:“怎么个不一样。”

宋明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那个沉重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待她说完,老爷子怔了许久,才忽然似哭似笑道:“我就知道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阿远妈对他爸痴心一片,什么都不要,来到我们乡下过了几年,怎么可能不要他们父子俩。”

宋明珠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家,只道:“爷爷,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老爷子揉了揉眼睛,喘着气道:“丫头,这件事你别告诉阿远,宁愿他心里有恨,也不要告诉他真相,我怕他受不了。”

宋明珠也想过这个问题,万一向怀远知道事情与自己想的大相径庭,他会不会因为知道真相而崩溃。

她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老爷子挥挥手:“你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宋明珠道:“那您好好休息,我再来看您。”

她看着老人家慢慢躺下,伸手给他整了整枕头,又把被子搭好,才慢慢转身出门。

走到门口,陈翠恰好端着一盒饺子进来,冷冷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擦过。

“爷爷,饺子来了。”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宋明珠奇怪地回过头,看到陈翠手忙脚乱地按铃呼叫:“医生医生,快点过来,我爷爷不行了!”

不一会儿,几个医护人员匆匆跑过来,紧急检查后,将病床推向手术室。

陈翠和宋明珠都跟在后面,待手术室门关闭,陈翠忽然转过身,一耳光扇在还在怔忡中的宋明珠脸上:“是你!是你!爷爷之前都好好的,你看了他之后,忽然就不行了!你到底对我爷爷做了什么!?”

她的耳光再次下来时,忽然被一一只手截住,不知何时赶来的向怀远,冷脸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发神经!”

陈翠红着眼睛,指着宋明珠道:“是她!是她害死的爷爷。她在病房单独和爷爷待了没多久,爷爷就不行了!”

兴许是过了最初无法接受的痛苦,已经能接受老人家即将离世的事实,此时虽然爷爷进了手术室,但向怀远还算镇静。

他甩开陈翠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你别闹了行不行!”

陈翠重重地坐在长椅上,痛苦地捂住脸。

三人都没再说话,半个小时候,手术室门口的灯熄灭,一名护士从里面走出来,朝迎上去的向怀远摇摇头:“病人不行了,他让孙子和姓宋的小姐进去,你们快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宋明珠愣了下,被向怀远拉着进了手术室。

陈翠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要往里面冲,被护士拦住:“病人说了只见孙子和姓宋的小姐,这位小姐还是节哀吧!”

陈翠失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连爷爷也只要她!”

老爷子躺在手术床上,看到向怀远和宋明珠进来,费力地伸出手:“阿远——”

向怀远握着他的手:“爷爷,你想说什么?”

老爷子道:“阿远,你是个苦命孩子,爷爷以后不在了,你要好好过。”

向怀远点点头,哽咽道:“我会的。”

老爷子又低低道:“明珠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待她,别像你爸一样,把你妈气跑了!”

向怀远埋着头,眼泪落入床单,他哑声道:“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的。”他又转向宋明珠,“姑娘,阿远他要是做得不好,你担待着点,别像她妈妈一样走了不回来。人一走,那就是什么都没了!”

宋明珠抿嘴,眼睛泛红,点了点头。

老爷子又道:“我走了,去找你奶奶和爸爸,我看看他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听不清。

向怀远趴在床边,肩膀一直在颤抖,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第53章 回乡

医生走过来,检查了一下老爷子,将仪器拔掉,宣告死亡,又朝两人道:“节哀顺变。”

宋明珠伸手拍了拍趴在床边的向怀远,嘴唇翕张了两下,却发觉声音卡在喉咙间,说不出话来。

向怀远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从病床抬起头,将爷爷的手放好,将白色的被单拉上盖住他。

陈翠从外头冲进来,趴在病床边失声痛哭。

向怀远平静道:“爷爷快八十岁,也算喜丧,别伤心了!”

陈翠指着宋明珠,道:“不是她爷爷就不会死!”

向怀远疲惫地叹了口气,没再理他。

从医院回来后,宋明珠没再去看向怀远,一来怕他太伤心打搅了他,二来是自打知道他的身世后,心中五味杂陈。她偶尔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张与向怀远三分相似的脸。

也许女人天生同情心泛滥,她第一次觉得向怀远很可怜。

几天后,向怀远打来电话。

“你能不能休几天假?”他在电话里试探问,声音有些低低的忧伤。

宋明珠问:“有事?”

向怀远道:“我准备把爷爷骨灰带回乡下安葬,你能不能陪我?”

宋明珠想了想,嗯了一声:“可以的。”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乡村,不过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公路通到了村子里。向怀远家是一栋看起来比较新的两层小楼,在整个村子里算得上很醒目,这大概是他赚钱后给爷爷盖的新房子。

向老爷子生前就已经给自己选好了墓地,提前刻好了墓碑,回到乡下当天,向怀远便拿起锄头,将爷爷的骨灰埋葬在墓地里。他全程看起来都很平静,看不出太多悲伤,想来是已经接受现实。

宋明珠也就没太担心。

晚上,她睡在客房里,因为是陌生的环境,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也许是乡村的夜晚太宁静,以至于歪头的蛙鸣虫叫都听得很清楚,迷迷糊糊间她忽然听到一点类似啜泣的声音,立刻清醒过来,想了想,披着衣服出门,朝着那声音寻去。

她在院子里看到了向怀远。

他坐在石凳上埋着头,像是极力压抑着情绪,但是那声音还是从鼻子里泄出来。

宋明珠走过去,自上而下将他抱住:“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向怀远抬起头,擦了擦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我没事,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只是想着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做得不够好,明知道他年纪大了,却只顾着工作,很少回来陪他,如今想要孝顺他,却再没机会了,子欲养亲不待。”

宋明珠在他对面坐下:“你爷爷跟我说,你很孝顺的。别家的孩子在外面打工,有时候两三年才回家一次,但你一年至少回家三四次看他。”

向怀远勉强地笑了一声:“他是这样对你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