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理由。以后我如果败走麦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说你,你反应这么灵敏,可见你适应国内的环境了。”

“过奖,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么。你们都太复杂。”

“嘻嘻,这么大的块儿,还想混充小白兔吗?人其实都是缺乏沟通,才会导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远猜忌,不管沟通不沟通。因为他的内心不真实,他连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别人?我选择真实地生活,给自己给别人一份尊重。”

杨逦一时答不上来,怔怔地回去自己家里更衣。直到梳洗妥当,才想起这个书生乃是从哲学的德国回来,难怪说出来的话这么拗口。她不由得笑了,这个又玩汽车又玩哲学还会弹钢琴的大男孩非常可爱。末了,杨逦在心里又补充一句,比那个渐渐胖得圆头圆脑的钱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钧说什么都无法喜欢杨逦这个人,见到一个资质粗陋的人玩弄小聪明,简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亚一样滑稽。请杨逦吃牛排,实在是基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目的,要不然对不起宏明的关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杨逦开车门时候才意识到杨逦将原先的衣服换了,这么隆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态度愧疚起来。于是他上了车,就主动耐心地给杨逦讲解改装后的优点,对此,杨逦作为一个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领会的。一路谈得很是愉快。

进了牛排馆,柳钧一吃就是两块,两只大盘子放到柳钧面前,甚是喜人,杨逦看着抿嘴而笑。杨逦最后见柳钧用面包将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骇笑,这人怎么一点儿体面都不讲。

两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钧忍不住问:“杨小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机加工套件,最后会不会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杨逦没想到此人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竟是好一会儿没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测,你的加工件最后工序出来那一天,我们市一机得有不少工人技术人员被其他厂家重金挖角,从此脱离市一机。这是你害市一机的。”

柳钧无言以对。都一样的德性,杨巡又怎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们可以用保密条款起诉辞职的员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起诉什么?”

“那么,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条款,既然你们做不到,为什么还签字,不怕违约吗?或者说,你们压根儿没把合同当回事?”

“我们对合同的执行态度,你在这几天的生产会议上应该已经有所体会。大哥手头不是只有市一机一处产业,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机,我们已经非常尽力。关于保密……而且,我们也预计将成为受害者。那么柳先生,你还准备怎么指责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须是得到签约双方绝对理性地执行。要不然就是违约。”

“柳先生,你讲不讲道理?”

“杨小姐,合作关系中的契约,难道不应该得到绝对尊重吗?”扭头见杨逦怒火中烧,柳钧忙道,“好吧,好吧,我闭嘴,我们之间就契约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对契约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约的惩罚。”

“柳先生,你这是威胁。”

柳钧愁眉苦脸,连理性的对话都能被理解成威胁,他还有什么话可说。本来钱宏明好意,安排他与杨逦睦邻友好,现在看来不行了,反而越闹越僵。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杨小姐,我说最后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诺。人应该负责地履行自己签名的承诺。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守承诺,没有品格?”

“不说了,你自己理解。对不起。”柳钧头大万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释。他脑袋里却是隐隐地想到,如果市一机因被挖角而违反保密条款,却又因特殊国情而无法起诉追究那些被挖角的员工,那么市一机违反保密条款,是不是可视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理解杨逦的愤怒了。而他心里更加坚定地意识到,汪总说得对,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须想尽办法创造条件,把住热处理那一关的秘密。

钱宏明早到,没想到见到的是电梯里冲出来的一对冤家,杨逦还双眼含泪。

钱宏明给柳钧使眼色,希望柳钧跟上,在有他在场的场合里缓解矛盾,但见柳钧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钧进了杨逦的香闺。

钱宏明有的是办法,他反客为主拉杨逦坐下,递给一沓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钧这糙哥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从机场接回来的是亚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钧第一次回来时候照的,相片中的钱宏明和柳钧一黑一白,反差鲜明。原是钱宏明前阵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将照片洗印出来。

杨逦也是话中有话,“我三哥也是留学生呢,都没这样儿。”

柳钧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不愿承认错误,连口头认错也不愿意,“我确实回国后与整个社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学的原因,宏明你应该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较真的。”

“对,你学校时候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欢你。你还率全班高大男生为一位柔弱女生找一帮在学校附近出没的小流氓打架。虽然受记过处分,大家还是选你做班长……”

“好汉不提当年勇。回国后我最大感受是,竞争真低级,不仅是手段低级,最大问题是大家潜意识中也都以为这样子是理所当然。或许有些人心里不那么认为,可是他如果不随大流,就会被无序竞争淹没。”

“这应该不是回国才会遇到的问题,走出校门的每个学子都会面临这样的角色转换,几乎是觉得世界观人生观完全变了,可是头破血流几年后,也基本上蜕变为社会人了。柳钧,你是迟了几年进入社会,因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顺。杨小姐你说呢。”

“我前两天才跟大哥说过竞争太低级。”杨逦脱口而出,但随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适应规则。”

“我如果选择死不悔改,我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很艰难?”柳钧依然很直接地问杨逦。

钱宏明在一边儿打圆场,“柳钧,跟杨小姐说话,口气婉转点儿。”

“杨小姐应该看得出我对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场。杨小姐也未必希望别人当她小姑娘。”

杨逦愣了会儿,摇头,“你真傻。我那么多出国留学的同学,他们更多学会的是在中外文化间左右逢源,在中国打外国牌,在外国打中国牌,就没见像你这种给你牌都不要打的。谁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体会。”

“你是我回国后说国内竞争很低级的第一人。谢谢,杨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杨逦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对”。钱宏明在一边儿扭头偷笑了,这小子不傻嘛。一会儿其他几个牌友来了,柳钧看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杨逦亲自送到门口,倚门道:“我想,人还是应该坚持高贵的人品。”说完,她一笑关门。这下轮到柳钧发呆了。

屋子里,钱宏明就一个比较复杂紧急的订单,问杨逦可不可以在市一机帮开个后门,挤进本月生产计划。杨逦非常爽快地答应。杨逦一直非常好奇柳钧高中时率众打的那一架,抓住钱宏明问了个仔细。钱宏明没想到杨四小姐的风向就这么轻易地转向了,心里有点儿失落。反正无伤大雅,他告诉杨逦,柳钧高中时候公然有女友,老师都不管,只要柳钧替他们抱回数学竞赛的奖杯就行。但是奇怪,出国后回来,反而少了点过去让女孩子尖叫的风流。

杨逦却想,不,不,这样才够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于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于是柳钧第二天一早出现在市一机分厂车间的时候,见到杨逦一身休闲打扮,早已在车间守候。柳钧只是挥手打个招呼,就严谨地投入到忙碌的现场质量监控工作中。即使分厂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来的企业,但柳钧很快就发现无数在他眼里属于非常原则的问题。他找现场生产管理反映问题,懂技术的生产管理就与他争辩工人们这么做对质量没什么大影响,他们都有经验,要柳钧不要太死板。柳钧也有技术,他以一手数据告诉生产管理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产生后果的几率。生产管理却说,这种几率在允许范围之内。柳钧不屈不挠,硬是拉着生产管理计算后果将对成本的影响,要求生产管理非改不可。生产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杨巡来了,杨巡一见后果会影响成本,立刻大声呵斥要求改进。于是,柳钧纠缠了一上午的问题就在杨巡的三言两语中解决了。柳钧心里好生无力,叹息人们宁可乖乖屈服于强权。

可杨巡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儿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现场管理怕被杨巡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柳钧跟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根弦,没人盯着就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柳钧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柳钧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柳钧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还跟柳钧吵架。柳钧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

晚上,杨巡吃了应酬,略带醉意过来巡视。他来,那些管理人员自然是前呼后拥地伺候。但是杨巡精明,即使周围机声嘈杂,他依然听出柳钧喉咙的沙哑,看出柳钧满脸的疲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精力,杨巡相信这里面一定出了问题。杨巡直截了当地问柳钧今天什么感想,有什么需要改进。

柳钧看看杨巡身后这些刚刚与他搞过对抗,牛皮糖一样不愿精益求精的人们,他现在总算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但是他没有犹豫,质量面前他没有同情。“废品率超过预期,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得更好。不过根据合同,我只跟贵公司要成品。”

“哦,有些什么问题?你一整天就在车间里待着监管加工?”

“是的,虽然废品率与我无关,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质量更符合要求的产品。问题有……”柳钧不客气地列出一二三四的问题,眼看着杨巡周围的管理人员脸上变色。

杨巡听完,就一声“他妈的”,轰轰烈烈地骂开了。管理人员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杨巡骂他们,他们却看向柳钧。柳钧感觉自己快给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万剐。柳钧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愿好好做事而宁愿挨骂。他从杨巡的骂里听出,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柳钧百思不得其解。

杨巡骂完,扔下一句“我两个小时后再来”,拉柳钧出去吃夜宵。走到外面,杨巡就道:“小柳,你技术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跟工人能讲道理吗?这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后回去,次品率有没有变化。”

“可不是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你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们回头怎么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哪儿见到过下面的人与老板同心同德?”杨巡上了柳钧的车,非要坐到驾驶位上。柳钧正要回答有,杨巡却又跟上一句,“别说是你们德国。”柳钧顿时哑然。

杨巡自言自语,“这车子还真让你改得很顺手,难怪杨逦把你夸得神人一样。油门踩下去反应很快,省力不少。”

“杨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骂一大批,不怕他们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说过,一个中国人是龙,三个中国人是虫。我不怕他们,他们组织不起来,我也不怕有几个人跳出来闹,我一个厂多的是人,不缺一个两个。如果只有百来个人,我倒是不敢骂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是真经。”柳钧无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车间工人挟持着。

杨巡冷笑,“你以为你会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学会做人吧。”

柳钧继续无言以对。他想起刚回来时候发现的问题,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善意,人们对周围的人抱有天然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他有无数理由想告诉杨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实却是,人们反而尊重发飙的杨巡。看来不仅市场竞争是原始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处于蛮荒状态。人们只尊重强权,不尊重人性。

“我明天可能进不去车间了,他们不会抵制你,但可能将我当做告密者处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现场质监肯定会更添难度。”

“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照这样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质保量按时交付吗?我只是一个担心市一机无力执行合同的人。我听说交给国内企业的大单,必定需要有专人紧盯质量,要不然交付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今天我已经发现问题,那么请问杨总准备如何解决?”

这下轮到杨巡语塞。他是个明白人,比柳钧更清楚,今天的一顿骂,可能有一天两天热度,转身热度就会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没法再来续骂。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与这个柳钧差不多。“你有什么办法?”

“由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人,根据实际工序,重新制定考核办法。”

“不可能,我们这儿换工换得快,经常不到一个月就换产品,考核怎么做得过来?”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工作,需要有个又懂管理又懂技术的人牵头精算。”

杨巡在豪园门口停下,却不急着下车,认真思考柳钧的话,他相信这是柳钧从老牌资本主义那儿得来的经验,他一向深爱这种老牌资本主义久经考验的好经验。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头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摇头,这样的人才,还需培养。以前有一个人,这样精算了他的商场,他立刻将她培养成自己的太太。而今应付柳钧的这单生意,显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国生二胎去了,而且她也不懂市一机的生产流程。

杨巡想了半天,走出车门,对在夜色中活动身体的柳钧道:“你继续去车间,质量问题,暂时用我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结果。”

“我不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谢谢。我还有一个操心,等这一批加工结束,市一机会不会照合同约定,永不做这件产品?”

“合同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杨巡都没将这话当回事,“听说你昨晚跟杨逦争这些事,我跟杨逦一样态度,工人如果流出技术秘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帮你打死那人。”

“谢谢,我明白杨总的意思了。我也将严格按照合同来办。”

“还有什么操心事?如果没有,你还不加油研制新产品?”

“我没信心。我研发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来无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继续研发还有什么意义。”

“研发不是你的兴趣吗?”

“我的兴趣是在更高端的研发,目前这种还算不上。看起来国内还没好的环境。”

“环境靠自己创造,我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不干事找理由。你既然认准,就一心一意干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有什么好说的?”

柳钧没想到杨巡会鼓励他坚持,他不知道杨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起码杨巡这话说得没错。

豪园基本上是杨巡的食堂,他进门,领班就上来一五一十告诉他谁谁来过,目前还有谁谁在包厢。柳钧见杨巡几乎没安坐一会儿,没好好吃几口菜,端着酒杯进进出出地会那些谁谁去了。留下柳钧自己好好吃了顿消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两人回去分厂,让柳钧彻底无语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说明这些人可以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们真是不点不亮的蜡烛吗?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让他们自发产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吗?

杨巡见柳钧满意点头,他就夹骂夹表扬地说了管理员们一通,走了。走的时候,杨巡跟柳钧说得很精确,这帮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热度。柳钧默然以对。

柳钧第二天一早赶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令柳钧吃惊的是,杨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打卡钟旁,监督工人上工。这等精神,令柳钧佩服。

“杨总,你没睡足八小时。”

“睡足八小时?谁规定的?”杨巡看看打卡钟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半。再看看背后还有疏疏落落几张卡的挂盒,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几张卡都收了,告诉保安:“通知考勤去车间找我。”

在车间里,杨巡结合昨晚情况,又将车间管理人员骂了一通。柳钧听着,几乎是昨晚调门的重复,但是,有效。

杨巡毕竟是诸事繁忙,趁早过来一趟,做完规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钧在分厂。

柳钧很明显感受得到中层这些管理人员对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说,他有要求,中层都怨声连天地执行。柳钧实在头痛这样的对立关系,每次开口说话提出要求,都变得万分艰难,都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中层忌惮杨巡,工人们可没太多计较。一会儿工夫,杨巡昨天和今天的发飙就在整个分厂传开了,柳钧成了大伙儿的眼中钉。柳钧巡察到一位工人身边时候,那人一声“呸”,吼道:“看什么看。”

柳钧只好当做没听见,捡起半成品查看。这辈子,他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那工人依然骂骂咧咧。“滚开,别挡我的光,做坏了你赔?好狗不挡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干吗,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势吗?别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话没说,不管手头正加工着一只部件,野蛮关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冲柳钧扑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实战派,才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以为对付一个书生不在话下。不料柳钧从小也不是个善茬,更是科班修炼散打。那么打就打,柳钧回国后也正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发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还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钧的,但是看这等架势,都怕被拳风扫到,只敢在旁边吆喝。引得管理员飞奔过来劝架。

但是两个打成一团的人谁也不肯罢手,非得最终分出一个高下,整个车间才又恢复平静。那工人被柳钧单腿压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着气道:“靠,练家子?”

“想怎么办,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甭问,凭什么我们做死做活,赚的钱都给你们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几?”

柳钧很是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松开腿,一把将那工人拉起来,“记住,你是我手下败将,有种的你该知道怎么做。还有,我凭我的技术和勤奋赚钱吃饭,我的钱来得并不可耻,你不用仇视我。”

“就这样?”

“对,就这样,可以理性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动手。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干活。”

那工人用回丝擦血,看着柳钧回去继续检查他的产品,便不再说话。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被车间几个老谋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帮大伙儿出头。既然落败,他自然无话可说,私了的后果就是以后看见柳钧只能百依百顺。

但是柳钧虽然赢了,也很骑士地大方了一把,心里却并不痛快。他其实更想骑在输者身上,打得那人满脸开花,因为此时此刻他满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窝囊坏了,他似乎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谁都可以轻视他欺负他,连这种二愣子也骂他,可他却不得不为产品顺利出炉而顾全大局,假装宽宏。不,这不是他的个性。

柳钧知道此刻有几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他埋头做事,故作镇定可是心里很烦,烦得差点错过口袋中手机的振动。幸好那边有耐心,没挂断。而更让他心中温暖的是,电话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说话的女友。

可是他对着电话还是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休息。”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怎么回国几天,也变得入乡随俗了。他刚想改腔,那端却是悠悠儿地跟他说对不起。柳钧立刻明白了,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滑下,脸扭向窗外。洁净的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阳光。柳钧的心里此时却什么都没有,更没有阳光。他不知道有两行眼泪滑过面庞,串珠儿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柳钧就像一个小小的苍白少年,面对四面八方压来的挫折打击,手足无措。

有工人来来往往,经过柳钧面前,看到柳钧的眼泪,都惊讶了,这人不是才刚打赢的吗?打赢的人还跟小姑娘一样地哭鼻子?众人挤眉弄眼地走开,消息疯狂地在整个车间里传开了,很快,也传到总厂。

柳钧发了好一会儿呆,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没说什么,想装若无其事。但是他抬眼,却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对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还做着哭鼻子的动作。他本能地往脸上一抹,没想到竟抹来一手的泪水。柳钧脑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踢向身边铝合金窗。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两排铝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轰然倒下,连柳钧都被吓了一跳。可碎裂飞溅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钧,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干活!”声音嘶哑,如同狼嚎。众人脸上有震慑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话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发疯,拳脚招呼上来。竟然真的没有人组织起来架走这个危险分子,也没有管理人员上来找柳钧谈话。

柳钧踩着碎玻璃左冲右突跟疯子一样期待着人们的反击,可人们都采取漠视的态度,令柳钧有劲无处使,撩起一脚,又踹倒一扇铝合金窗。混沌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别再闯祸。可是又不知哪儿来的蛮力在推他,怂恿他继续大闹天宫。终于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钧的脚掌。疼痛让柳钧冷静,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渐渐回到身上。他弯腰拔出玻璃,谁也不看,走出车间。他尽力地,将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给人们一个坚强的背影。

到了车上,柳钧逼迫自己冷静。可是他想发泄,想找人说话。他心里飞来飞去都是女友的号码,可是他知道没用。他除非立刻追过去,可是,当前关头,他能离开吗,他离得开吗?他连三天都不能离开。他只有打个电话给钱宏明。但钱宏明接起电话就急促地说,“我在开会,我在开会。”

柳钧蛮横地道:“我有话说。我女朋友……黄了。”

“嗳,等等,我出去说。”钱宏明急急走出会议室,“十分钟。我早不看好你们,离那么远,又不是牛郎织女。你可以难过,但你不用难过太久,这种结果是必然。”

“我不应该离开德国。”

“你有选择吗?”

“没有。”

“可以挽回吗?”

柳钧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电话没人接,他叹了声气,“没有。”顿了顿,又道:“我在车间里当众哭了,也当众发疯了。”

钱宏明一听觉得问题严重,“你给我一个小时,我回头找你。你镇定,镇定,什么都别做,等我过去接你。”

钱宏明的关心让柳钧温暖,他犹豫了会儿,决定自强。“你不用来,我就近找家医院包扎一下。晚上再说。”

“你行吗?别逞强,状态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没问题,我已经发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么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

“很多事让我很胸闷。不说了,我血快流干了。宏明,幸亏有你这个朋友。”

“去吧,国道向西,有家医院,记得打破伤风针。”

放下电话,柳钧默默开车去医院包扎。回来,又若无其事地投入车间做事。离奇的是,虽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说出口的,那些人虽然有所嘀咕,却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费劲讲道理。

直到快下班时候,杨巡匆匆忙忙地出现,见到的已是平静的柳钧。但杨巡早已听说柳钧的失态,也被手下领着看到踢翻的窗户,他禁不住在窗户边比画比画,骇然,这么粗的铝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气?

杨巡找到忙碌的柳钧,拍拍肩头问:“他们又惹你?”

“没事。杨总,我会赔你铝合金窗。”

杨巡点点头,“不下班吗?还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点再走,中班要上两道新工序。杨总,没事。”

杨巡放心离开,但心里更瞧不起柳钧。男人,居然当众落泪,这算什么?自控能力实在太差,不是当头儿的料。

柳钧也对杨巡很失望。分厂发生事情,作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许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却掌握着如此庞大的工厂,能行吗?

然而,柳钧无法对市一机的内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最终拒收,可是拒收却将陷他于无法向甲方交货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现场不受欢迎地继续监督。结合此前为寻求加工企业而考察的其他厂家,柳钧终于认清国内的工厂。

柳钧认定,若想在国内制造好的产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机床,管理也必须上一个精度。但是谁来管?哪来既懂前沿制造知识,又懂管理知识的人才?柳钧还想到,他原本设想用一年时间改变前进厂的面貌,让爸爸不用为前进厂的生存担忧,可现实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发——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后他回去德国,爸爸还能将产品持续生产下去吗?显然,他高估了现状,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钧认真考虑钱宏明以前提出的问题,钱宏明说过:“我认为你来了就不愿回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是的,钱宏明事事料中,连女友问题也于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钱宏明接到柳钧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钱宏英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嘉丽满脸同情,“柳钧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劝劝他哦,柳钧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柳钧从女友那边受的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钱宏明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姐,柳钧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钱宏明没想到姐姐帮柳钧说话,不禁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柳钧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钱宏明见到柳钧的时候,没有提起柳钧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只会更打击柳钧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钱宏明。

在停车场,钱宏明见到一瘸一拐的柳钧,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钱宏明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走,去喝两杯。”两人在酒吧坐下。钱宏明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钧似乎更钟情酒吧,却喝不了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宏明,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国。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说具体点。”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不能以理服人。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钱宏明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