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死!”

柳钧却歪着鼻青脸肿的脸笑,“终于痛快了。”

“跟死人较什么劲,看到这种事只有两个字,认栽。”

“我认栽得不能再认栽,可你不知道,人家更爱得寸进尺。我今天终于明白,不仅我爸的办法错了,我的想法更错。以后知道了。又撞一次南墙,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知道什么?”钱宏明心里认可柳父的做法,可难道柳钧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

“不能说,一说就是政治不正确。”柳钧扶着钱宏明才勉强站起来,与教练道谢后缓缓走出来。“假仁假义要不得啊。”

“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没发生什么,只是我从这件事上豁然贯通。我把根子挖出来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后就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再犯错误。”

“根子是什么?”钱宏明知道柳钧有总结教训,寻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兴趣知道。

“闪光的思想还没上升成理论,待我总结两天后告诉你。”柳钧嬉皮笑脸的,刚才冲来与教练对打一顿,打完,整个人这几天来的绷紧全给打没了。“喂,我得去这边冲淋一下,别挟持我。”

“带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钧故作一声尖叫,“哦,我是好人,我不去那种地方。”

“别胡扯。”

柳钧不愿去按摩床上耗费时间,硬撑着淋浴贴伤膏,穿一件随随便便的厚T恤出来,总算恢复点儿人样。钱宏明等柳钧上车就道:“刚才杨四小姐打电话来问你们公司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让她自己过来听你的理论总结。你这回总共损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训出来的工人,哎哟,我最心疼这个。你不知道,培养一名规范操作的工人容易吗,简直是一个个手把手地纠正出来。啊不,应该是损失两个,另一个坐牢了……”

钱宏明听柳钧将前因后果一说,奇道:“小小的工厂,事情这么多。难怪我几个供货商总是跟我叹苦经,我以前还以为他们为了拖延供货时间唬我。”

“说到供货时间,这回的事情耽误我三天的发货时间,按照合同我以为这下得赔惨了,好在这是中国啊,谢天谢地,甲方今天听说我已经发货,什么意见都没有,还说本来就在收货时间上打了余量。侥幸得不行。这部分预想中的损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个损失是银行贷款又得再议了,好不容易银行才伸过一根触角,唉。”

“资金周转得过来吗?”

“乱了,跟银行的通了一下气,答应让我拿私房的房产证抵押贷款。幸好我爸财主颇老,有点私蓄。”

“五十万以内的周转以后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跟我提。”

柳钧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看正专心开车的钱宏明,心想钱宏明得有多大实力,才能举重若轻地说出这么一句来。钱宏明却是惊讶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他刚赶到的停车场的另一端,杨逦匆匆下车,大步迈进的姿势说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钧,让柳钧看杨逦。“杨四小姐很热衷跟你在一起。”

柳钧耸耸肩,不置可否。坐了会儿车子,他反而行动更不便,反正当着钱宏明也不用装好汉,一径吱哩哇啦地钻出车门,拖着脚走出停车场。杨逦见此却是一脸了然,起身亲自替柳钧拖开一把椅子,道:“对不起,我忘了提醒你,处理这种事,保安不管用,需要随身带两名保镖。”

“什么啦,他自找的,胆敢挑战黑带教练,给揍得沙袋一样,幸好我及时赶到把他拦下。”

柳钧嬉笑,打开菜单看吃什么。杨逦却是一愣,但随即又是了然,“这才是开始呢,你得准备打持久战,工亡家属逢年过节想起来了,过来烧香哭闹一番,还得想尽办法从工伤保险基金那儿将抚恤金赔偿金抠出来。”

“走程序大约要多久。”柳钧从诱人的菜单里依依不舍地抽出眼神。

“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还未必给你批下来。总之一次一次的鉴定会议,烦得你最后恨不得自己掏钱,当做公司没交工伤保险私了算了。”杨逦见柳钧惊讶地看她,“不信?”

“可这是政府强制设立的保险基金,以政府的信誉为担保……”问话的是钱宏明,他比柳钧更不明白。

“我凭经验相信杨小姐。杨小姐所说的,也正好符合我总结出的理论。请问杨小姐吃点儿什么?我记得你爱吃醉河虾和水煮鱼头。”

钱宏明不禁在一边挤眉弄眼,柳钧这人浑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杨逦说了菜名,就自己快速点了塞得饱肚子的菜,打发小二走了。杨逦早追问上了,“什么理论?”

“我从正式回来工作起,就发现国内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对周围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园里锻炼,我也是被老太太们不知道掂量试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险信号。我以前一直不以为然,以为国内经过那么多运动后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还有其他深层次的原因。”

偏偏此时先上来一盘椒盐排骨,柳钧当即止住话头先填饱肚子再说。钱宏明笑道:“吃相!”杨逦却微笑,将盘子往柳钧那儿推了推。

终于两块排骨下肚,柳钧对杨逦道:“先从我跟你大哥的冲突说起。那件事本来很容易解决,法律有明文规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于政府主导的执法机构的缺位,让我们不约而同自力更生寻找解决办法,不惜动用江湖人士。同样还是执法机构的缺位,像这回工亡家属围攻我公司,我们跟派出所预打招呼,他们竟然说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最后我们不得不也动用江湖人士。正是因为可信赖机构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别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处可捞,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极端的反击手段,结果两败俱伤,最终双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捞到好处。也正是因为不相信机构会保护自己,人们个个都警戒得跟刺猬似的,宁可用不信任来保护自己。我至今签了很多供销合同,买的不敢打预付款,卖的不敢无预付款开工,结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个合同都预留风险成本,甚至我们的内销报价还高过外销的,异常畸形。这就是我第一点要说的,执法机构缺位导致的高额社会成本。对不对?”

杨逦见柳钧一开头就拿两家的冲突作例子,脸上讪讪的,但听柳钧接下来就事论事,立刻认真地听住了。柳钧的解释,无形中也解脱了少许她心中对柳钧的内疚。她听得连连点头。但钱宏明却不断地将菜盘子往柳钧面前挪,试图打断柳钧,让他好好吃菜,少少说话,只是不成功。柳钧憋了那么几天,满肚皮都是牢骚。

“那么工伤保险的赔付难,是你说的第二个原因?”杨逦最欣赏这种能将事例抽象到理论高度的人。

“是的,你刚才说的工伤保险赔付难提醒了我。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是我回国后遇到好几件事的深层原因。工人们短期心理严重,抱着捞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态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业的员工不是想着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挟老板,谋取额外收入。我有外地员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顾企业死活,他想到的是个人捞饱了换地方做工便是,因为本地的劳保约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后半辈子,他无可依恋。还有工亡家属,明明有规定的工亡保险,可是他们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径能拿到,宁可相信暴力。你看,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给企业经营无形中背负巨大社会成本。最可气的是,最受打击的是守法企业。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结局。”

钱宏明终于忍不住道:“你的伤膏味道已经很打击我胃口啦,拜托别再调戏政府,没用,只会让我胃部痉挛。”

“刚才是你强烈要求我形成理论,说给你听。”

“问题是你三句不离政府,我就可以断定你总结也是白总结,总而言之两个字:没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后便可以举一反三,避开‘没用’这个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义让你很难将一些事情定义为‘没用’。”

“没关系,一,我皮实,二,南墙是好老师。”

“我替你辛苦死。”

柳钧多的是针锋相对的话,可他忽然没了脾气,塞一口芥蓝止住争辩,只给钱宏明两个字,“你对。”

一直在旁边观战不语做君子,但心里替柳钧打气的杨逦,被这个急转直下的“你对”搞得也没了脾气。但她思量之下,对钱宏明道:“总得让人有宣泄的机会嘛。”

“男人讲究闷骚。”钱宏明点到为止,开了句玩笑。

“闷骚伤肝,我不做闷骚男。但杨小姐,我接下来是不是得被迫闷骚着帮工亡家属办理艰巨的申请补偿手续?”

“不,你只要闷骚地挑拨工亡家属自己去纠缠工伤理赔人员就行。”

“柳钧不忍心的,别看他被工亡家属刺激得想杀人,等一觉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肠一个,南墙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钧无奈地看着总是揭发他的好友。

杨逦微笑道:“柳总让公司出面,可能还不如家属不要命地纠缠有效。”

钱宏明笑道:“看,理论用于实践了没有?举一反三了没有?”

杨逦正色道:“钱总同志,今天不适合说这些。”

钱宏明依然笑道:“你别以为柳钧是气球,他没那么娇贵,信不信他转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气活现。”

杨逦依然面不改色,“柳总跟女朋友真不容易,这么千山万水地隔着……”

“早不是了。”柳钧随口胡诌,“你还记得余珊珊吗?你们市一机出去的,我前阵子公司开工告一段落,千辛万苦联络到她。”柳钧终究是对杨逦有所保留,不肯将与余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细透露出来,免得杨巡怀疑上余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谢谢。”柳钧不再多说。钱宏明也闭嘴。在钱宏明看来,柳钧最薄弱的环节乃是处理人际关系,杨巡的妹妹惹不得,不过他的帮忙点到为止,多则无益。

“女朋友不反对你打拳吗?跆拳道究竟怎么分级别的?”杨逦很快就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钱宏明餐后送柳钧回公司,两人在公司门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脸地守着一炉三炷香。钱宏明要柳钧直接进去公司,柳钧在车内看了死者父母一会儿,摇摇头让钱宏明将车开进公司。既然对方不可能承认他们的儿子作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认他作为工厂主必须尽到幼儿园阿姨的保护责任。那么即使未来情绪平静下来,彼此也没什么可谈的。

这一周,简直是柳钧的劫难,看到他的工程师们围着他的破车拆得热火朝天,柳钧都提不起参与的兴致,他唯有用电脑般的脑瓜子计算着企业每一道环节的成本,设法通过进一步优化工艺,以进一步压缩成本,赢取可怜的利润,还高利贷的利息,弥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他原本设想降低售价,掠夺中间市场,扩大产能,现在不可能实现了,他的资金计划因事故而再度与银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脚的煎熬中等待。

周日,柳钧想换个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征用公司采购的皮卡,装上切割好的不锈钢管与工具,约余珊珊一起去儿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时候细心观察到那边的楼梯有墙壁没扶手,大门的斜坡和台阶也没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脚不灵便的孩子,他打算帮忙安装。余珊珊照例是一约就成,她喜欢与柳钧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绝追求者的经验,却少有爱一个人的经验,她不懂矫揉造作,欲拒还迎之类的腔调,还想自己坐公交过来工业区与柳钧汇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长对于此类破坏整体观感的行动不肯贸然答应,柳钧惊奇万分地看到院长打电话请示去了。在余珊珊给小朋友们指导作业,柳钧爬上爬下打扫卫生的当儿,宋运辉、梁思申夫妇带着儿子可可匆匆赶来。夫妻俩听院长一说,都觉得挺好,是个周到的好主意。于是柳钧被阿姨们找出来开始安装,院子里另一个成年男性宋运辉理所当然地卷起袖子给柳钧打下手。宋运辉只自我介绍姓宋,也不端架子,尽力做一个好帮手,柳钧便当作不知他是谁,该做什么做什么,该说什么说什么。他的骄傲让他不愿巴结杨巡的后台。

宋运辉不免看到柳钧那枚僵硬的无名指。但见柳钧将焊机、切割机、冲击钻等工具使得得心应手,便估计柳钧这枚手指是玩机械玩伤的。他本能地喜欢这个小伙子处处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他也是个工程技术人员,他也喜欢较真,即使眼前这种看似不重要的活计,他也愿意配合柳钧测量楼梯斜角,根据斜角按着计算器精确计算接口位置,并根据柳钧指示用切割机割出不锈钢管接口处的斜角。因此他们两个根据计算切割出来的管子安装起来不需要现场修边,看似精工细作了,其实速度并不亚于那些毛手毛脚的。

柳钧本来对宋运辉的印象非常差,那种给杨巡当后台的人,那人品该多下作,可实际接触下来,他的看法改变不少。等院长亲自过来请他们去吃中饭,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国一年多,真正无需督导、工作中自觉始终保持认真态度的人,见识到的还不足十个。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个?”宋运辉几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钧,“抽样人数多少中的不到十个?”

“我喜欢你提出的问题,大多数人可能直接答复我‘这么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触的人数超过一千,也就是说,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

宋运辉想了想,道:“差不多,就这比例。”

柳钧想不到宋运辉的话这么少,可是看样子又不是摆架子。倒是梁思申见两人进门洗手,对柳钧微笑道:“对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们跟孩子们吃一样的饭菜,不在意吧?”

“没关系,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余珊珊从一边冒出来,笑道:“梁姐说的真正意思是我们跟孩子们吃一样多的饭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两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传说中有不吃饭光干活的田螺小伙儿吗?记得只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别勉强冒充人类装吃饭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运辉看这一对你来我往地调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认真,想不到也挺会玩。”

梁思申看出柳钧是个容易说话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饭菜坐下开吃,她问柳钧:“小柳,你们工程师是不是经常会在工作中遇到人身伤害?”

“这儿?”柳钧伸出左手无名指,既然他们问了,他不打算隐瞒。“我算是个不错的工程师,本来我挺骄傲工作几年下来,全身还不见一块因工作留下的伤疤,结果回国没几个月就在杨巡手底下破功了。这是他想教训我,指使人做的。”

“杨巡?那个开集贸市场的杨巡?”梁思申追问的时候,宋运辉却旁观不语,觉得柳钧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告杨巡的状,太过巧合。

“是的,杨巡的市一机侵犯我的发明专利权,被我上诉到法院,他动用政府机关逼我撤诉。那是第一回合,当时我愤懑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们。但我当时太年轻气盛,气不过杨巡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侵权,在国内又不能依法讨到公道,我给买他产品的两家国外客户发律师信,导致客户拒收,杨巡损失惨重,才会拿我手指出气。”

“那帮流氓还打断柳钧两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个月。”余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与杨巡有瓜葛,说起来比柳钧放开得多,“连我去医院看柳钧都得偷偷摸摸问同学的同学借护士服,怕被杨巡眼线看见。什么叫为富不仁,杨巡是最好样本。”

宋运辉听得脸上变色,他大致清楚杨巡这个人很不循规蹈矩,可如此无法无天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柳钧也不是个好东西倒也罢了,可他凭阅历认定柳钧这个人算得上是个好青年。但宋运辉当然不会表态,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认识杨巡好多年,对他为人大约清楚,你们能说具体一点儿吗?”

余珊珊不满宋梁夫妇看上去没什么强烈同情心,尤其是对她喜欢的柳钧没同情心,而又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态度,强硬地道:“我们不会找杨巡的朋友击鼓鸣冤,不需要杨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钧有能力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敌人。对不起,小余。”梁思申尽量微笑,对柳钧道:“难怪后来好一阵子没见到你。”

敌人的朋友虽然不一定是敌人,可柳钧也不指望他们是朋友,而且他很认同余珊珊的骄傲,伸手与余珊珊紧紧一握,余珊珊眉开眼笑。“我自己创办的工厂刚启动,新手上路,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栏杆其实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时间来一趟。”

“是不是太认真,凡事亲力亲为,不放心交给别人?”宋运辉问一句,凭的是他的亲身经历。

“最先是这样,后来紧抓培训工作,用知识和制度约束工人行为,我才渐渐给解放出来了。最初放不开,新招工人的态度普遍比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们设计马虎一点儿,工艺马虎一点儿,操作马虎一点儿,质检再马虎一点儿,最终产品就差得没边儿了。我制作了很多牌子,到处挂,上面只有一句话:保持始终如一的态度。所以见到老宋的态度,我跟见亲人一样,稀罕啊。吃足苦头才更觉稀罕。”

“悟性不错,方向也抓得不错。做技术的抓管理,常常会抓错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运辉点头肯定。

“老宋的口气怎么像当官的?”余珊珊继续反感有人在柳钧面前充权威。

“老宋本来就是官,东海集团的老总。”柳钧跟余珊珊解释的时候,见梁思申瞪着他,解释道:“我恨杨巡,不高兴跟你们有瓜葛。”

宋运辉被柳钧和余珊珊搞得有点儿糊涂,看余珊珊瞪着他的样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钧真的不是设计与他接近吗?梁思申奇道:“我们被杨巡背书[1]了?”

柳钧耸耸肩,默认。余珊珊依然口无遮拦,“你们难道不是?我从分配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总是杨巡后台。当然,没有红头文件,你们可以赖账。”柳钧听余珊珊一说便开始笑了,他第一次觉得没遮拦也是好事。一直笑着听余珊珊说完,最后补充一句:“赖不赖账,都是既成事实,难道还发书面声明否认?”

宋运辉被两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说得无言以对,扭头跟妻子道:“我们看起来得为背书章承担责任。”

“我们没有讨伐的意思,我跟杨巡的妹妹杨逦还是经常通电话的朋友。既然梁姐问起,我一向不高兴撒谎,说就说呗,也没太见不得人。总比被人误会我是因滥赌才断指的强。”

宋运辉在柳钧的坦荡面前,反而收起刚才的怀疑,自觉地相信起眼前这个大男孩说的每一个字,相信柳钧并非刻意找他告状或寻他难堪。梁思申快人快语,“我理解你,我也吃过杨巡一个大亏。怪我先生,他认识杨巡的时候,杨巡才初中毕业,已经肩扛起失去父亲家庭的五口人的生计,其吃苦耐劳的精神让旁人动容,我先生对他的印象从此先入为主了。对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责任。”

柳钧吃惊,他想说不用道歉,余珊珊已经抢在他面前。“我觉得你们不用向柳钧道歉,你们也已经够倒霉,名头被杨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杨巡那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心里没有忌惮,底线极低。跟这种人吧,沾边都不行。”

柳钧忙替余珊珊解释:“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杨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杨巡那儿工作时候,因为大学刚毕业有一年试用期限制,辞职会被退户口退档案回学校,她被杨巡要挟使美人计,非常侮辱人格。她是个做技术的女生,接受不了丑陋的事情,期满一年立刻辞职。”

宋梁面面相觑,心说难怪这女孩说话忒冲,原来也是对杨巡深仇大恨。还以为杨巡如今成家立业,家大业大,也开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滥的事肯定已经收敛,不想……柳钧和余珊珊就是明证。可可与小朋友一起吃好饭,拿着饭盆子过来得意地让父母验明正身,说明他吃饭有多乖,一桌四个大人才暂时放下这个话题。

饭后,宋运辉继续配合柳钧干活,两人都没再提起此事,不过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钧初掌大权,多的是问题,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上他爸的经验。眼下当然抓住宋运辉问个没完。管理,若非亲历,有些条规事先抓破头皮也未必考虑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经验,还有思考。宋运辉言简意赅,正合柳钧脾胃。虽然柳钧的话十有八九是提问,但阅历丰富的宋运辉已经从中看出柳钧的为人。

装好栏杆,宋运辉提议去看看柳钧的工厂,柳钧却提出公司谢绝闲杂人等,不愿破坏公司的工作气氛。对此,宋运辉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欢公私不分。于是梁思申带着可可,送余珊珊回城,宋运辉跳上柳钧的车子,跟去腾飞公司。公司门口,不免见到依然守在门口的工亡死者家属。对此,宋运辉见怪不怪,做企业的谁若没见过这等阵仗,便算不得满师。柳钧解释了此事,但等宋运辉说起他们行业的意外事件,柳钧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以为他的安全观念已经足够,不料还有更讲究的。

宋运辉是个行家,虽然不属于机械行业,可是见多识广,又是基层技术出身,自打走进车间,他便从角角落落发现精心考虑设计的痕迹,而那还属于硬件。他更欣赏车间内各类物品的有序摆放,他只要抬头看看行车,低头看看设备布局,便能推知那些摆放位置都是经过路径计算,这份用心已经难得。更难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对这份用心的维护,由此可见车间内一丝不苟的管理,这才是难中之难。不过宋运辉心想,工厂小,管理相对容易。

等站到研发中心大厅,宋运辉道:“你刚才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解释资金不足吗?这儿投入够大。”

“硬件投入其实是有度的,软件投入才是没底。虽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头烂额,账面资金捉襟见肘,但下月的展会,我依然准备包车组织全体研发人员去看,去见识,去扩大视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个中心机房,建立一个大大的数据库,包括测试数据库、标准件和非标件图库等,以后调出来就可以用,用起来就顺手,少走弯路,多用巧劲。其实投入都是有产出的。”

“我的投入经常遇到员工培养出来便辞职的问题。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一次拿着劳动法和实施细则研究了一整天,发现没有办法阻止人员流失,也几乎很难有办法追讨赔偿。我是工厂,有实体,搬不走,凡是风吹草动有罚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将我一逮一个准。但是我追讨个人赔偿却很难,官司可以打赢,执行却是个难题,没有司法系统配合的追偿行动,投入追偿成本可能还高于赔偿额。即使追到了……”柳钧不禁叹一声气,将前儿发生的前员工偷图纸案件告诉宋运辉。

宋运辉摇摇头,“我已经麻木了。说起来我的人大多数是给私企挖走。”

参观出来,外面已是晚霞满天。宋运辉想了想,对柳钧道:“让你为福利院做那么多事,中午没招待好,晚上我在豪园请客。我让太太先过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对不起,宋总,我不同杨巡媾和。谢谢你费心。”

“纯粹吃饭聊天。”宋运辉不由分说,推柳钧上车。但柳钧没叫上余珊珊,那豪园是什么地方,那是杨巡的老巢,余珊珊那性子会闯祸。他是男人,兵来将挡,再大损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余珊珊女孩子不一样,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于是宋运辉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杨巡进豪园,宋运辉在豪园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与杨巡受全体簇拥的热闹待遇不同,宋运辉异常低调,只有一位领班陪同,领班一路上就把谁谁在,在哪个包厢等情况清晰告诉宋运辉。宋运辉听到杨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过来。”

柳钧看着这一切,心说还真是纯粹吃饭聊天。两人坐下就谈技术问题,谈的是宋运辉最感兴趣的国产化问题。但柳钧不知道的是,宋运辉在豪园吃饭,还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杨巡过来敬酒陪坐。因此杨巡听得领班传达,好奇上了,想方设法问清楚宋运辉请的是谁,领班不知道,他就要领班形容来人的长相。领班只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机会,将见到的柳钧面貌形容给杨巡,可惜杨巡心中搜遍达官权贵,没一个长相符合领班形容,因此杨巡很怀疑来人可能是来自上面。

好奇心害死猫,杨巡耐心等待宋运辉那边包厢饭局结束,他站角落偷偷张望。他当然见到柳钧。他见到与不喝酒的宋运辉吃了两个多小时饭的人居然是柳钧,那个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杨巡当场脸色变幻。他原先从杨逦那儿得知柳钧与梁思申关系良好,只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认识,杨巡最忌惮梁思申,当时虽然对柳钧坏他钱财之事恨之入骨,可也只能悬崖勒马。而今天柳钧与宋运辉单独会面长达两个多小时,杨巡又知道宋运辉是个疏于饭桌应酬的人,这其中的关系就有点儿费思量了,杨巡甚至猜不出这两个人怎么会凑一起。

更让杨巡称奇的是,他追踪出去,见两人又在停车场站住说话。

其实两人说的话很简单,宋运辉很诚恳地跟柳钧说:“我只是企业界人士,虽然是国营,可毕竟只是企业,什么背书作用没那么大,你们不要太放心上。”

柳钧到此时已经很感动了,忙道:“早已经不那么想了,非常对不起,以前误解你,宋总。还有个问题……”

两人站在停车场又说了几句,才散场,柳钧上他的农夫车,宋运辉跳上司机给他开来的座驾,各自走了。柳钧此时才想到,以前见到电视里那些老百姓被领导握手时候那个激动,他还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实学的宋运辉搞得很感动,再加上宋运辉站高看远,把他过去所看现在所思的许多疑团一一解开,他今晚是恨不得对宋运辉掏心掏肺。经过宋运辉的指点,他在回家路上,对新产品的开发又冒出许多思路。

但杨巡不等看到两人散场,就接到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在电话里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面应酬?每天花天酒地,把两个孩子扔给太太一个人料理,很不好嘛。”

听得梁思申的态度这么轻松,杨巡不禁悄悄收起疑虑,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终于有空打电话了?”

“是啊,那小猢狲精,每天不知哪儿来那么多精力。杨巡,跟你求个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种不说是什么事,先要杨巡答应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计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请求你现在还我一个人情,退出豪园的股份。明天我让秘书送支票给你,数字你看着填。顺便把相关文件拿给你签字。答应吗?”

“为什么?”杨巡立即想到今晚宋运辉与柳钧的会面。

“不为别的,我从来反对韦嫂与你合资。杨巡,你是个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谢谢你把大哥韦嫂他们扶上马走一程,在这里站稳脚跟,但合作必须到此为止。当然你可以找宋提出抗议,否决我的提议。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过河拆桥。”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当,杨巡越是无言以对,他在梁思申面前前科累累,底气严重不足,唯有赔着笑脸道:“太突然,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让我想想,想想……”

“好,总之我明天把支票送过去,你自己填。饭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价比实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无数次当没听见,这样对你不公平。宋那儿……你最好别让我好事多磨。”

杨巡非常有冲出去揪住宋运辉的冲动,可是他听着梁思申的电话,却不敢动一根脚趾头,眼睁睁看着宋运辉上车离开。可他依然赔着笑脸道:“我还是想问为什么,不可能只是你说的那些原因。”

“只有这些原因,杨巡,我何尝跟你撒过谎。选择合作者,意味着为彼此背书。你这人滑头滑脑,呵呵,我没法为你背书,我更不愿被你背书。这就是我始终反对你和韦姐合作的原因。”

“开饭店不同于开公司,需要应付的方方面面非常多。你最好问问韦姐的意见。”

“结束合作后,我如果有麻烦请你帮忙,你不会不帮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儿需要用得着我,多少人想帮你还帮不上呢。”

杨巡结束通话后,久久缓不过气来,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结束合作的决定后,他即使找宋运辉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运辉别提对妻子多千依百顺,枕边风一吹就做墙头草。他只是狐疑,为什么梁思申今天才做出决定,真是扶上马走一段,走到平稳的原因吗?这理由倒还真解释得通。但是为什么梁思申不愿宋运辉知道此事?杨巡满腹疑团,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个饭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饭店的日子到头了。梁思申已非当年青涩丫头,其锋芒,他在买下市一机的时候已经领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着明天收支票。

只是,今天不管柳钧此人与宋运辉会面是否巧合,他不敢恨梁宋夫妇,只敢迁怒于柳钧。他唯有安慰自己,这饭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没有多少收入,早该放弃,放弃得好。只是,杨巡也想到,饭店给他提供靠背的树荫,这才是他入股饭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终于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终究是记恨于他,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他。一名高干子弟岂是那么容易得罪,杨巡再次为自己年轻时候的无知后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杨巡而今也不需要靠着这树荫。

杨巡与老板娘韦春红打个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这个事实。

柳钧带着与宋运辉交流后得来的启发,与公司技术人员连续开会三天,提出新的研发方向。当然,研发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着花钱如流水。柳钧每天将钱掰成两半花,对于出纳递交的预算,他总是无比心痛地取舍,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而钱太少,他唯有将买车的计划一拖再拖,资金重点投入到研发和生产。

可是每天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产生,需要柳钧拆东墙补西墙地筹钱。这不,出纳当月缴税回来,带来一张通知,说是普及电脑开票,所有一般纳税人企业都要配置专门电脑、专门打印机,安装名为航天金穗的税务软件,配置并培训财务人员,以后所有增值税发票和报税都要用这种航天金穗软件处理。柳钧一算,航天金穗的软件加硬件合计三千五,培训费和一年维护费一千五,为此专门配置一台电脑,大约六千,购买一台指定的爱普生LQ-1600KIII打印机又是一千,为了税务的一个华丽转身,柳钧得合计支出一万多。

企业要开,增值税发票不能不开,就像职工档案必须放到人事局或者劳动服务中心,公司就必须缴纳两处的协会费,并订阅强推的杂志;公司产品要出口,他们也得在海关和商检分别缴纳两处的协会费,并订阅强推的杂志。这种费,柳钧将此设为社会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业节衣缩食。

因为财务的电脑操作水平不佳,柳钧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么安装怎么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买来的是一张简单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后的DOS软件。在微软已经推出界面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这种DOS软件而今即使倒贴都没人要,可是企业却必须花比买WIN98正版软件高的价格接受它,花大钱接受培训以使用它,而且安装培训金穗软件的公司态度非常蛮横,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态度。柳钧感觉其中猫腻极大,就一个电话打到纪委公布的廉政电话投诉。可是纪委当天就回电告诉他,这价格非该国税局决定,也非本市国税局能够决定,定价来自上头。纪委态度非常公开及时,柳钧唯有嘿嘿以对,对节衣缩食得到的高价DOS软件无可奈何。

好消息是,经常周旋于交际场合的钱宏明来电欢快地告诉柳钧,传言杨巡退出豪园的股份。钱宏明以自己的经验推测,杨巡这种人不管盈利或者稍亏,肯定愿意竭力保留在豪园的股权,借此以为某种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园依然生意兴隆,说明一种可能,杨巡被宋总难看掉了。柳钧顿时想到他与宋运辉的交流,心里感动,他相信宋运辉原本是被杨巡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果然,这不,宋运辉行动了。他心里充满感谢,说明社会上好人还是不少。他哪知道宋运辉此时正尴尬地为着妻子的一个快刀斩乱麻式决定做着事后修补。

豪园的股权变动,当然也被申华东父子看在眼里。

似乎满城的人都在关心豪园的股权变动,应酬的饭桌上经常有人以此作为话题。柳钧带着窃喜率工程师们去上海看展会,本来约定一起去的杨逦和董其扬大约是受杨巡退出豪园的影响,先后取消行程。柳钧一行五人开着柳石堂的车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将展会的角角落落都摸一个遍,第二天连夜赶回公司,回来已是凌晨。

第三天起得较晚,柳钧几乎是下意识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门口的动静。令他吃惊的是,门口除了横七竖八的条幅依然零落地悬挂着,每天几乎是跟着出勤钟点守在大门口的工亡职工家属却不见了人影。虽然那些家属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后不再哄闹,也不再影响公司人员车辆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见人影却让柳钧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轻松。

柳钧想通知老张将大门口清理一下,不料老张又被叫去开会审议那个工亡事故了,看起来事情远远没完。柳钧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来前天开始,家属已经散场,原因是亡者母亲心力交瘁,不敌风寒,病倒了。柳钧好久无语,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理解亡者母亲的痛苦,他只要想想他妈妈去世时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车之鉴,他不敢轻举妄动,唯有保持沉默,让自己显得冷血。

下午,廖工来找柳钧,进办公室就掩上门,表情显得很神秘,甚至一脸心虚。这几个月下来,柳钧与几位当家工程师已经熟悉,了解廖工话不多,是个本分人。柳钧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错一样地坐在对面吞吞吐吐干什么。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说,要不写下来,我看完就当着你的面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几声,才道:“告密这种事,我一直以为很小人,可是……这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会上我遇到一个老同学,老同学正好认识孙工,他很奇怪孙工降低工资收入和原来待遇来我们腾飞工作。同学说,孙工在原公司的时候,老板非常重视非常抬举,似乎不该……”

柳钧不禁惊讶得趴到桌上,“孙工原公司叫什么?”

“隆盛,这家的产品,有些是模仿我们的。”

隆盛!柳钧知道这家,柳石堂将业内模仿他家产品的名单都传递给他,其中就有隆盛。难道,孙工,那个他总是以为侥幸招到的优秀工程师,来得并非偶然?

柳钧从不会纯洁地以为世上只有市一机杨巡觊觎他的图纸,因此他也采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门绝非只看门防盗那么简单,保密是安保部门的重头戏,即使这样,依然有职工会趁事故浑水摸鱼,将图纸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用几个月时间拿着他的工资耐心卧底,将设计精神吃透,然后传递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门有什么办法杜绝这种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钧关在办公室里拼命回忆孙工的一举一动,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他想不出那么热爱技术的孙工有什么不妥之处。柳钧在办公室里吓出一身冷汗。

他从数据库调出孙工的档案,看到简历一栏里,孙工并未注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

柳钧不敢耽误,直到车间里才找到孙工。见孙工自己动手在安装一个部件,柳钧知道那是什么,就是孙工跟他提起过的感应器,以探测人是否在安全范围内作为设备通电的依据,以免高频焊机事故再次发生。一个工作如此主动细致的人,会是潜伏偷技术的人吗?若孙工心里只藏着偷技术那种短期行为,有必要为腾飞公司的安全生产花费额外脑力吗?或者,孙工正是那种优秀的间谍人才?

孙工见柳钧皱着眉头看他,奇道:“我认为我的设计是没问题的,柳总不觉得?”

柳钧依然皱着眉头,他现在理解廖工来见他的时候的神色了,面对有点儿技术狂倾向的孙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测还真难说出口。“孙工,我能不能打断你十分钟,我们去篮球场说几句话。”

孙工说走就走,拍拍手与柳钧一起走出车间,神情异常坦荡,柳钧怀疑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一准先做贼心虚。

工作时间,篮球场上空空荡荡,秋日的艳阳照得场地白花花的,天却是越发的冷了。柳钧请孙工在场地边坐下,道:“孙工,你以前在隆盛?”

孙工这才吃惊起来,抬眼看了柳钧好一会儿,才道:“对的,你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咳,我真没脸说。”

“孙工,我还是希望你跟我直说。别对我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