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楼市,我起码五年内看好它,两个原因,目前这是我国经济唯一的成长拉动力,而目前卖地又是分税制后地方政府的最大财源。从地方到中央,别看个个都喊民生,可谁舍得动摇一下这个房地产支柱。我不过是借机调整一下布局,平时动刀子裁门市容易引起反弹,这个时候裁减门市和人员都名正言顺,谁也没法说。”钱宏明顿了顿,“柳钧,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里很欣慰,我很担心你从此忌讳着点儿什么。谢谢你。”

“什么话,我们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现在房价已经高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了,即使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场不答应了。瓶颈会不会是个提醒?”

“我认为瓶颈只是一个买家心理调适的阶段。房价在三千元一平方米的时候已经怨声载道,到五千元的时候好多人都认为违背经济规律,不可能再上,事实是,目前上一万了,还是有人买。只要大原则由国家抓着,土地只能政府主导,它只要控制每年投放市场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调控市场。所以买房从来是少部分人的游戏,这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没钱的人、钱少的人,只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现实,唉。可是宏明,还是得考虑民意。”

“经济解析可以告诉你,被动而松散的大集团的利益,从来被主动的利益小集团所侵犯。这还是你推荐给我看的书,我建议你分析经济现象的时候不要夹杂情感因素,那会扰乱你的判断。再说到你前阵子忧虑的问题,既然作为中国经济支柱的房地产业五年内值得看好,你可以据此推测你的行业,你不是说你有不少部件是卖给建筑机械的吗?全国一盘棋,全国大关联。”

“我依然认为,强力如我国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场,可大趋势还是得看市场的脸色。”

“柳钧你不知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楼市政策两大原因,我万分相信我党我国政府在这方面的执行力,哈哈,因为他们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对着自信满满的钱宏明,柳钧无言以对,因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对经济的认识,在今年这个火热的年度里,似乎完全失灵。混沌之中,钱宏明那句万分相信党和政府的话显得无比讽刺,那么公信力被置于何处了?难道可以不需要吗?

可经钱宏明一通猛药开窍,柳钧好歹不含感情色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这片大好形势的缘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只是,如申华东家那样,将绝大部分资金投入到钦定的房地产这一支柱产业上去,却忽略了制造工厂自身研发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钱从国外买入先进技术,而进一步削弱自身的研发能力。若全国都这样,支柱产业是不是发展得有点儿涸泽而渔。

疑问归疑问,腾达的热处理分厂依然得加班加点地建设。

股市,终于在紧锣密鼓的调整政策打压之下,不可思议地冲上六千点大关。

并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但不炒股如钱宏明,却在全国股民的狂欢中迎来一个黯淡的十月。期铜在十月遇到一轮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没有依循历来金九银十的惯例,随着南方深圳吹来的一股冷风,不仅出现长时间的交易停滞,每日成交凤毛麟角,甚至房价隐隐然有下跌之势,原本可以调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证金池子顿时水位下降。钱宏明的资金链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忙于拆借。实在维系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给柳钧打电话。

柳钧一看显示就不由分说地道:“嘿,正要向你汇报,嘉丽又取钱给我存上了。我趁机约嘉丽去赏桂烧烤,可最终没打动嘉丽,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来,扣在我家住了周末两天,与淡淡玩得很疯,送回家时候嗓门都笑哑了。唯一不足,嘉丽脸色很苍白,你的责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只有不到五小时睡眠,对嘉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柳钧,借给我五百万,现金最好,不行的话帮我开信用证,我调个头寸。最近我公司开信用证额度到顶了,开不出来。”

“对,最近银行准备金率已经上调到百分之十三这个历史高点,对各公司的额度显然开始抽紧。我可以开三个月的信用证,你随时可以派人过来指导怎么配合你。现金还真拿不出,我这儿基建多点开花,全都等着用钱。”

“太好了,我不客气,就跟给其他公司一样的点数付你代理费……”

柳钧怎么可能收代理费,当年他困难的时候,钱宏明二话不说就冒险第一次尝试信用证融资给他,一分手续费都不收。如今钱宏明问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费,那还是人吗?几乎是结束通话不到十分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就联系上柳钧,可见钱宏明等钱之急。柳钧真想不到区区五百万能难倒钱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时候可不就是那样,他也曾遭遇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下午,柳钧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严厉地让他去某某派出所,说有个叫崔嘉丽的女人在超市偷窃,需要他去协助处理。柳钧大吃一惊,赶紧扔下手头工作,飞驰去派出所。办案的民警识货,听到轰鸣的马达声透过窗户看到M3,因此一见柳钧就责怪他自己开着好车,却纵容妻子行窃。

柳钧连忙辩解:“我不是嘉丽老公,嘉丽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过好友正在上海。她怎么可能偷窃?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钧与派出所民警大眼瞪小眼,一致想到一种富贵闲人的癖好,而柳钧想得更多。

民警文明办案,登记柳钧的护照之后,道:“情况是这样,崔女士去超市购物,空手出来时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几件货物。本来这种没几块钱的事超市自己处理一下,结果崔女士的态度极不配合,一句话都不肯说,超市方面只好报警。我们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办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拧,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只写给我们你的电话和名字。请问,崔女士有没有前科?”

“没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说是嘉丽偷窃,我再猜一千个人都不会想到她。不过我怀疑这其中会不会存在误会。我好友前阵子犯了男人有钱后的通病,嘉丽受的打击很大,她性格非常好,只是哭了一顿,也没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来见一面,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个鬼,言行也像个鬼,不,应该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进超市后又魂不守舍,造成误会了。”

民警一听在理,很负责地又是调看录像,又是分析,又是汇报,确认现场可能是误会。于是干净利索地将事情处理好,让柳钧将嘉丽领出派出所。柳钧非常感谢,问民警同志要了一张名片。

嘉丽一看到柳钧,才开口说话:“柳钧,我没偷。可是我无法解释。”柳钧当着民警的面向嘉丽解释民警如何明察秋毫,嘉丽听完,道,“你可以谁也不告诉吗?尤其是宏明。”

柳钧尴尬地看看民警:“我另找时间与宏明谈谈,他有责任。”他随即赶紧与民警告别,拉嘉丽出门上车。

嘉丽上车后道:“宏明最近压力很大,他每次压力很大的时候脸色是青的,晚上睡觉会磨牙说梦话。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他压力很大的时候总做出很离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压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听传说,他送办公室所在大厦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虫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丽点头:“是的,每次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总是送他们东西,找时间与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给你家做过保姆的傅阿姨,还有……我的事……请你千万别给他添加压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好受,他怕影响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独吞着。他很可怜的。”说着,嘉丽垂下眼泪。

柳钧与钱宏明交往多年,不知道钱宏明还有这种怪癖,虽然他已经了解很多钱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儿我清楚,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点儿,比较劳心。你别太担心了。记得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没什么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儿住几天?淡淡可想她了。”

嘉丽一直点头答应。但到了家门口,她还是吞吞吐吐地问:“这个时候……宏明的泄压渠道……会不会……再找那些……那些……”

“我会提醒宏明。那次事后宏明也向我有过保证,你看他送不相干的人冬虫夏草这种事以前没做过吧,他可能换办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丽又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柳钧。”

柳钧看嘉丽离开的背影萧瑟得与眼下的金秋天气格格不入,倒是让他想到他妈当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钧心里替嘉丽担心,但作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于门槛,即使他知道钱宏明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顾得上这边心神不定的妻子。他还得根据名片与当事民警联络,可不能受了人家宽待而当作理所当然。作为嘉丽,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一件事情的处理会产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扫尾工作,而这些,阿三懂,柳钧此时愈发觉得活生生地世俗着的阿三的珍贵。每当申华东大叹找不到好老婆的时候,他总是竭力劝诱申华东吃回头草,找强势的陈其美,例举这种强悍女人的种种好处,说得申华东有点儿心动。

柳钧头痛的是,要不要将此事瞒着钱宏明,想想嘉丽魂不守舍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不让钱宏明知道。可又考虑到钱宏明忙得心力交瘁,他有点儿不愿拿嘉丽的事情压好友,这女人还真是无事生非。他决定找稳妥时间与钱宏明面谈。但钱宏明更早一步电话找到他,语气异常欣喜地告诉他刚刚将资金盘活,可以将借柳钧的钱归还。于是柳钧趁此提出:“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说件事。你赶紧回家,嘉丽不对劲,有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趋势,你方便的话,带她去看看这方面的医生……”他毫不犹豫地将嘉丽与超市冲突的事说给钱宏明。

钱宏明听得好久不能说话:“我这就连夜回家。啊,我应该是立刻给嘉丽一个电话,让她不要反锁着门。”

“这就对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丽往死里赶。”

“可现在我再怎么做,她都会怀疑,怎么办?我也知道不对劲,现在几乎一有时间就打电话给她,或者网聊。”

“我也怀疑,你能结束现在的这几个外遇吗?”

“死结。我这下百口莫辩。”

柳钧只能再次点到为止。钱宏明也岔开话题跟柳钧说了半天的房市,听得柳钧耳朵流油。这个市道仿佛除了房市就是股市,放下钱宏明的电话,与朋友们吃饭,可申华东等一帮人几乎全是看着手机进来,进来坐下后议论的唯一话题就是股指在10月15日冲破六千点大关,三天内摸顶之后,直线下坠了,至今坠得如赴万丈深渊,一去不返。申华东们也跟其他股神一样谈形势,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势,柳钧全听得明白,可是他从没往股市里想,他无聊地做围观者,心里默默对号入座。根据他们所谈,A股开始跌的日子与钱宏明说的沪铜下跌的日子几乎是前后脚,可是原油却一直保持上升态势,只有些小波动。若说单纯只是中国的政策影响了股市,也不对。柳钧问身边正打开笔记本上网的朋友借用一下,调出伦铜的曲线,却是与沪铜一起走跌,可见铜期货受的是国际影响。再看其他国家的股市曲线,与A股印证,他把问题抛给桌上各位,问大家是不是与世界经济相关。但是大家只议论了几句,就又恢复讨论A股。申华东的态度很明确,他除了手头自己的零钱买的股票,还有公司战略投资在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号称大小非,还得等明年后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点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头肉。而现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还将跌向何处,他怎能不为之魂牵梦绕,茶饭不思呢。

柳钧整整旁观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他看到一桌的人将任何政策的风吹草动都往股指上套,他听着直觉是荒谬,这就像钱宏明是什么政策都往房价上套一样。

刚才钱宏明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他,股指下跌,资金从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对房市是利好。柳钧当时听了还腹诽呢,难道钱的去路非此即彼,只有股市和房市两条?现在看桌上这帮人的议论,仿佛,他们抽出钱之后,还真得往房市里跑。柳钧心说,究竟是他们盲目,还是他懵懂,他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呢。

吃饭结束,大家转移会场去酒吧,柳钧反正插不上话,与大家告辞。在停车场,他趴在申华东的车窗,道:“东东,我建议你有必要冷静,召集你的经济分析人员从更大局势上分析眼下经济。你与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国炒股确实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业,你得看得更加开阔。我建议你将伦铜忽然下跌和美国房价持续下跌,以及全世界的游资,和进入中国的热钱,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做个分析。不要光盯着今天一条政策明天一条政策。”

申华东愣了一会儿:“啊,我这儿有份集团做的研究报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会也像你一样,每天议论股市吧。换句话说,不会将什么都与股市联系在一起吧。”

“我爸前阵子跟我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政治,关心宏观经济数据,以前是浏览一下报纸第一版,现在是事无巨细地看。他是股市房市两手抓,呵呵。柳钧,你太局外人了,有点儿不合时宜。”

“从企业经营者角度来说,你不觉得股市泡沫减小意味着追逐资本利得的热钱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吗?”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着我的资产缩水。还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报告再说,我们房地产与股市密不可分,我们需要融资买地,买了地后融资,我们需要这个泡沫。”

柳钧无言以对,是的,每个人看问题取决于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比如他,眼下最恨的是国内油价总不上调,导致全国人为油荒,货车排队一天一夜还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发货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闹市街头埋怨油价不上调,估计一帮出租车司机得将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利益相关者为了自己的利润发出的过激诉求呢。这都是屁股指挥大脑的现实。

回到家里,轮到今天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诉他,一个自称原市一机总工的老汪打来过电话。柳钧一想,汪总?一向都是他逢年过节向汪总问好,汇报科研进展,难得汪总主动打电话给他。他忙打电话过去,原来汪总有点儿壮志难酬地从市一机退休后,待家里谢绝其他公司发挥余热的邀请,挺心灰意冷。可不到一年便开始“贼心不死”,技痒难忍。他目前想到一种数控机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开心,简直比做游戏还好玩。目前国产刀片因为材质不好,虽然价格低廉,可是物并不美,连续使用时间稍久就影响精度,一般公司为了操作连贯,宁可选用十倍价格的进口刀片。可是如此昂贵的进口刀片却因为打磨技术难以掌握,用过一次就得作废。汪总退休在家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刀片打磨再利用的问题,他想到几个办法,可是需要通过实践操作来设法验证。他当然可以回去市一机,在那儿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可问题是市一机的外行老板未必看得上这种小小的革新改造,他这么偷偷摸摸回市一机如做地下工作。他心里不爽,思来想去找到柳钧。果然,柳钧一听就表态,行。

可汪总却是别扭,谨慎地问:“小柳,你别是看我老面子勉强答应吧。这事儿我只是好玩,你别勉强。我们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响你们年轻人正常工作。”

柳钧笑道:“不会,汪总您提的这个改造我曾经想过,可惜没时间深入,但毫无疑问,这个改造有意思。”

“哦,那么你先告诉我,有意思在哪里?”

崔冰冰最近很忙,却忙得表带渐紧,反而胖了,她让柳钧把以前取下的一节接回去,反正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扔给老公,老公肯定能帮她解决,她最受用这个。因此柳钧是开免提接听汪总电话,两手摆弄着崔冰冰的表带。崔冰冰一听电话里的老头求柳钧办事,却得拷问清楚了才肯答应被帮忙,态度是吊着卖的样子,更是竖起耳朵旁听。

“整个大市需要用到这种刀片的机床有四百二十三台,我们保守算它是四百台。一台机床每年起码需要用到二百至二百五十片刀片,全市就要用八万至十万片刀片。只要解决刀片打磨问题,即使只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万的进口刀片费用。但我看理论上可以修复回用的次数不会少于三次。其实,节省的钱着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机床,看似并不会对成本产生太多影响,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单纯用金钱成本来衡量,有些事,就像我们做排污,都是良心活。技改要的正是这种细微积累,不能抓大放小。”

“好,你这态度很实在,有你这么想,我老头子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拿不出成果,你就不会嫌弃我。我明天会自己去你厂里,你只要给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装了一辆花两万块钱买的二手桑塔纳,非常好用,明天开去给你瞧。”

崔冰冰见柳钧结束通话,好奇地道:“哦耶,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还牛啊。”

“汪总的牛,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不仅技术好,做人也有品格。当年有造反派要斗他,结果不仅全市许多工人联合起来保护他,连请他修过渔轮的渔民和他支农下乡修过打稻机抽水机的农民也闻风赶来与造反派对峙,好多业内人士见他得这样的……”柳钧起身,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姿势。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脸:“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骗的?怎么到处是默默无闻的大神?”

柳钧挥挥拳头,却很难向外行解释汪总一出手就是传统工艺中最难最费时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见的项目,这种人才是真技术人。他轻而易举修整表带,崔冰冰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神人,而机械行业的技改,离寻常人是那么的遥远,那真是一个寂寞的角落。即使他想解释,崔冰冰也早转移兴趣到申华东给他的近期研究报告上了。他只能作罢。

两人挤坐到单人沙发上一起看申华东给的报告。柳钧打开活页看到报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认识,东东带来一起吃过饭,是他高中校友,大他两届,目前几乎是申宝田的副手。此人出手,当然不会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规的月度经济报告却要申宝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做,这其中已经可以嗅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报告从国际形势开始说起,环环相扣地说到国内形势,又说到地方土政策在这两个月里面的响动与国内国际形势的关联,因此对集团三大板块的影响,以及集团公司的应对提议。看完,崔冰冰点头:“不错,很系统。这个人你应该去挖来。”

“挖不来,我只吸引技术人员,他志向更远,有点儿像董总。”柳钧一拍脑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错。我也会,我建立一个更明确的关联图。老婆,我申请熬夜。”

“我先去煮个宵夜,你开始做。”等崔冰冰做两碗青菜香菇面来,依稀听柳钧在念念叨叨什么,她凑近一听,原来是在自吹自擂:“欸哟,记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还记得清清楚楚,天才;欸哟,这逻辑水平,无可匹敌,天才;欸哟,不就是几个数字吗,脑袋有料,天才。”崔冰冰凑过去一瞧,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关联图,柳钧正在往里面填空。崔冰冰坐下,连线GOOGLE,替柳钧查漏补缺。可是,随着信息越积越多,电脑屏幕呈现一团乱麻。凌晨两点,面红耳赤的柳钧蛮横地将正好好运转的电脑电源一拔,一脸沮丧。

“无穷变量,无穷充分关系。难怪我国经济学家里面那么多骗子,反正无法严谨。”

“呸,你这个死工科沙文猪,自己无法建模,诬赖经济学不科学,你还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勃然大怒。

柳钧不理她,扔下电脑进屋睡觉去,经济现象中那么多乱麻似的关系在脑袋里纠缠,柳钧的脑袋烧机。他更沮丧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经济形势将如何影响制造业。他不认为有些舆论说的美国的房价下跌与中国无关,A股股指的变动不会延伸到制造业,他刚才建造的关联图告诉他,全有关联,可是关联的结果他找不出,因为存在无数变量,他无法将一条条的变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厘清,他缺乏认知。包括申华东集团那位高人的报告也不严谨,起码他现在已经在制图的过程中找到纰漏。

崔冰冰跟进卧室拔拳揍下,可是两拳下去全无反抗,崔冰冰的长项在于吵架,只是夜深人静难以施展,只得也郁郁而睡,可惜睡不着。一个满脑子乱麻,一个一肚子的脾气,两个人互不搭话,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气。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终于气平了,低声道:“你这么追求答案干什么,有没有答案,你还不是一样做现在的工厂管理,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其实我看着股票跌,心里是欣慰,这一年受热钱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准备金率的,都压不下去,结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单纯,我今天理出来的因素有些属于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属于市场,影响难料。唉,不说了,又乱了。我不大会钻营,不屑扯大旗,我只能靠自己一副脑袋赶上杨巡那些能钻营的。其实……我也知道我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其实不如别人,我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宽容我。”

“干吗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擅长管理。其实你应该批评我欢迎汪总到公司来做小技改,我这儿毕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术上花的冤枉钱还少吗?不差这几万。”

“所以说,我很任性,这样的人是无法赚钱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刚才一着手建立关联图,就像中降头似的,你就是这点儿心头好。”

“可是不赚钱又开什么公司?我还不如快快乐乐做我的技术去。”

“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脱,只有做下去。别多想了,做人一辈子的,不放纵点儿自己的爱好,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愿意放纵你,你放纵你自己吧。”

“我从决策热处理分厂那天起,一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可我看别人都很潇洒,非常经得起风浪的样子,你看申华东他们那份研究报告,虽然我现在已经看出它里面的不少纰漏,可你看报告整篇洋溢的满满自信。这是我现阶段所没有的,我现在几乎很少肯定,全是疑问,我看不清。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从那天起一直怀疑到今天。腾飞能活到现在,只是我好运。”

“这个……你如果现在写份类似的,保证也是一样自信满篇。谁都是穿上一件铠甲给外人看,其实都只是混日子吃饭罢了。我也每天都在心虚,每天都是鼓励自己,我是最能的,我作出的决定全部正确,哦耶。以后不如我们出门前对念吧。”

柳钧没再开腔,用行动代替了语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语不说也行,一个长长的拥抱比什么话都说明问题。

果然,早晨柳钧出现在公司员工面前的时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总研制不起眼的刀片的再利用,提出告诫:在技改问题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为。正如研发中心门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扬的,“技术改造世界,我们改进技术”。技术,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放在腾飞公司的首位。这时候的全体员工是看不到柳钧在凌晨时候的那些胆怯、动摇、怀疑和自我否定的,他们一再地接受柳钧强硬的灌输,技术!技术!技术!!

股票在一个多月令人绝望的下跌后,重拾升势。期间有多种多样的有关证监会的传闻,因此大众对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应,这是股民坚决抗争的辉煌胜利。在如此气贯长虹奋发向上股民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氛围下,信奉没有攀不上的槛的大有人在,也正因为有6000点高位的标杆在,柳石堂倾囊而出,逢低吸纳,以坚实筑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蓄势上升了。只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吊胆。胆怯心情比柳钧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一生经历风浪所培养出来的警惕。几天里,他过得茶饭不思,像个赌红眼睛的赌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转的状况下上床睡觉,他亲家公一见他就提醒他务必注意心血管疾病,这种年纪最怕高血压中风。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头囤积的股票已经保证小赔不赚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仓。

空仓当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个失落,仿佛一个好员工被意外裁员一样的失落。等第二天拿着儿子给买的体检套餐去医院体检中心做完体检,却又浑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压竟然下降到正常。顿时头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气不臭了,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只是手头的巨额现金必须立刻找到出处,柳石堂找冰冰讨论这个问题。可惜,是晚轮到柳钧值班带淡淡,柳石堂在儿子家看到的是三从四德的儿子,而非儿媳,颇为不爽。

柳钧见不得老头子现钱烫手,恨不得当天就用掉的德性,发狠说不如买一套市中心开了近半年还没卖完的精装修七百多万豪宅,六十万车库买一间,剩下的钱能买什么档次的车,就买什么档次,以后物业费生活费反正都有他这个儿子担着,敢不敢。柳石堂说,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柳钧以为他老爸一辈子也就那街道小厂老板的抠门德性到底了,手头掖千万巨款,住在市中心繁华地段老小区自得其乐。想不到时隔三天,他老爸就给了他一个“惊喜”。柳石堂宝刀不老,速战速决全款买下柳钧说的那八百万高价的豪宅和一间车库。而且两者的产权都写在柳钧名下。但柳石堂坚决不换车子,那价值六十万的车库,停的依然是他开了好几年的君威,二手车市场折价可能不到十万。柳石堂说,做人不能太高调,买好车的钱还不如好吃好喝好玩。对外,柳石堂声称房子是儿子孝敬他的,儿子对他不知道多好,要什么给什么,唯恐他不要。

柳钧背着这么个孝子名头很是汗颜,因老爸的房子车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让老爸不要这么栽好处给他。但柳石堂却认定儿子孝敬是他最大的面子,儿子很有本事也是他最大的面子,人活着讲究个面子,他愿意把好处全让儿子顶着,自己糟老头做到底,怎的。于是,柳石堂欢欢喜喜置办家具,才刚塞满一间卧室,便搬进去住了。楼高三十多层,只住了糟老头子一个和五十岁保姆一个,颇有月宫中吴刚与嫦娥的倾向。才住上一个月,股指又掉头向下,柳石堂心中那个得意,与股友聊天时候直夸自己英明,一点不怕股友听得心头滴血。

柳钧在一个星期后才冒出点儿怀疑,申华东家造的房子,老头为什么不让他出面要折扣,老头凭什么拿到不错的九五折?明明这几年钻在股市里打死也不肯走开,怎么忽然说不做就不做,走得那么干脆?从来花钱都精打细算,手头的钱最多十分之一用来消费,其余用作再投资,怎么忽然倾囊而出只顾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关紧闭,绝口不提,柳钧什么都问不出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柳钧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新家是大楼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调,更是映得窗外肃杀不堪。今年的天气特别冷,大江南北雨雪纷飞,连这个已经好几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飞起了雪花。柳钧是趁休息天主动上门给他爸安装家具,以免白顶着个大孝子的名头。他带着淡淡来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对三百平方米的大空间并不在意,而是使劲往小柜子里钻,钻好了就大声叫爷爷来找,非常掩耳盗铃。

柳钧不时抬眼看一下这对爷孙,怕淡淡太闹伤到爷爷。这一想,忽然领悟到,他爸快七十了。想想老头子一个人住在大屋,他心里不忍,然而续弦的事已经说得耳朵生茧,他也懒得再说,从老头子买房这件事来看,他感觉老头背后有人,既然老头不愿说,他就尊重隐私呗。

虽然住着西式豪华的房子,一家人吃饭还是几十年不变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时令的牛腩粉丝汤,一条葱烧河鲫鱼,一碟油煎带鱼,还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绿豆芽,柳钧发现他爸的口味也变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个总行来的钦差,这顿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饭。柳石堂提到以前前进厂的老黄找他帮忙,老黄小儿子读了个三类大学,明年毕业。四年级一开学就开始找工作,半年下来还没着落,希望能进效益和工资都不错的腾飞。

柳钧一听是老黄,就皱起了眉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敢要。元旦开始就得实施新劳动合同法,谁还敢尝试让人怵头的新人啊。我看吧,今年大学生就业得受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黄,以前可受够了他的气。新法说,做满十年的员工就得签长期合同了,是不是?我们家新公司快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么办?”

“蠢蠢欲动呢,我很头痛。我怎么也想不到新法能写成那样,意识形态很重,可见公仆们心里还是马克思的那一套,将企业主视作剥削者,对剥削者就得剥夺他们的权利。也不想想这样一来得提高多少企业的用人成本。我们工业区已经有一家服装厂整个搬越南去了,就是征求意见稿出来时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

“你别看各级政府都向钱看,可真碰到这种与劳动人民相关的法律法规,他们还是把姓资姓社分得很清楚的,这是大是大非。你别搞不懂。”

“我们认为是国家现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挣的外汇多得烫手,想借此赶走一批劳动密集型企业,实现腾笼换鸟。出发点是好的,我一直也觉得很多企业太拿工人当牛马。可办法不行,企业太被动。其他国家属于工会该做的事,我们国家用这部新法来解决,这样就很侵犯企业主的权利。”

“那你能怎么办?你既然在这儿开公司,总得听国家的。别怨了,再怨影响工作情绪。”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业区最近召集各公司开会,学习劳动合同新法,杀气腾腾地誓言元旦开始坚决贯彻新法,做不到重罚。他上面开会,我们下面早把对策传开了:非主要岗位工作人员从劳务派遣公司外包。我们工厂不能倒,这么多资产没法处理,那些租借办公室的劳务派遣公司今天开明天倒都没关系。还有很多办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终还得看实施细则怎么出来。否则谁敢用长期合同的工人啊。还说不折腾呢。还有的厂本来就打算设备更新换代,用更多机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会走到用机械代替人的一步,可新法催生了这一步,相当于早产。所以很多企业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迁,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业应是自觉慢慢用机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实已经让有些厂家在考虑这个问题,然后逐步对有专业底子的大学生产生招工需求。现在嘛,早产的反而走向反面,大学生以后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脱离一线才几年,转眼已经天下大变,变得他不认识了。儿子说的这些他听得懂,可自己想不到,可见他已经淡出这个社会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儿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几声。“房价还会不会跌?不过有人跟我说,我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涨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涨跌就别想它了。听说在深圳,香港来的炒房客开始抛售,有些受限银行融资的也支撑不住了。这边还好。”

“股票跌的时候,成交量特别少,跌了那么多天,现在是成交量越来越少。房子其实也是一样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个样。二手房惨了。”

柳钧竖起身子:“你还跟她有交往?”

“胡说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后钱宏明问你借钱的时候,你得小心。没良心。”

“嗯,他前阵子刚问我借钱,没几天就还了。最近铜期货又掉头向上,他手头紧张解决。他收入最大一块在期货和套现,还有放债,二手房这块没那么多。”

柳石堂一听儿子心里明白的,这才放心,他总是担心自己忠厚老实的儿子吃亏:“他放债要是放给做股票的,做房产的,最近这世道再继续下去,他会不会收不回那些本钱?”

“有,也有不少是给还贷的企业调头寸的。我现在最担心他一条,银行目前银根收紧,对贷款卡得很厉害,我们的贷款也被通知维持现状,别想再多,以前银行对宏明外贸公司的信用证额度不小,今后会不会收紧?那些借额度给宏明的公司,会不会也遇到银行限制。

如果这方面的资金出现紧张,宏明需要调整策略了。不过一般年底是银行放贷最紧张的时候,等新年开始,贷款立刻开闸,信贷员还等着提成呢。”

“总之不要再借钱给钱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图他的利息。答应我?”

柳石堂紧追不放,柳钧唯有答应。但他还是补充一句:“虽然到哪儿私人借钱都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可是一个人的人格还是有一定担保金额的。”

“人格?他蒙过你一次,难道不会蒙你第二次?再高贵的人格,遇到危急时候也照样破产。这方面爸爸经验比你足,‘文革’那几年,爸爸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没好人,谁都死前拉别人做垫子。听话。”

父子各持己见,还是淡淡的插入让父子两个结束话题。淡淡吃不惯如此传统的菜,柳钧也不勉强孩子,答应淡淡吃饭店。淡淡要求不高,气壮山河地说出来的是大娘水饺。于是柳石堂亲自送儿孙出门,而且亲自帮拎着淡淡胖面包似的羽绒服,细心地赶在乘电梯前将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钧笑道:“我小的时候,爸爸没这么细心。”

“那时候没时间,现在时间多。”柳石堂弯腰拉着淡淡的小手乘电梯,对于儿子大大咧咧对待孙女的作风很是反对。这不,放任他孙女自个儿乘电梯,儿子着手接电话呢。虽然柳石堂也知道这儿的电梯对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钧接的是钱宏明的电话,钱宏明告诉柳钧,他新买的一辆宾利雅致到货,他这会儿正开着回家,很快下高速,问柳钧有没有兴趣试试他的新车。柳钧倒吸一口冷气,宾利雅致!钱宏明居然买了宾利。得多少资产才舍得买宾利,柳钧不禁咋舌。不过他再爱车,也大不过女儿吃中饭,他让钱宏明一个小时后给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边儿听着,等柳钧接完电话,他随口问一句:“谁买宾利啊?”

“钱宏明。刚提车。”

柳石堂一愣,看儿子将孙女绑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别,才紧张地道:“恐怕有诈。他们现在钱紧得很。”

“钱紧是十月份,订车应该更早。宾利一般订车得半年才到货,也可能……三个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时间里就转让一份别人的订单。买宾利……”

“爸,你别这么紧张,宏明前两年就买了宝马M5,加税得两百多万呢。嗳,你怎么知道他们钱紧?”

柳石堂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但柳钧又看到爸爸与钱宏英接触的影子。柳钧不再多说,带淡淡去吃水饺。他心里也是奇怪,钱宏明十月份还问他借钱周转呢,这会儿就付款提车,难道就这么宽裕了?或许,这就是钱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饿了,在大娘水饺吃得跟小饿死鬼一样。柳钧是吃饱的,坐一边看着女儿吃,等淡淡将碗一推说吃饱了,他才动手将碗里剩下的饺子吃掉,免得可惜。旁边一桌有一家子来吃饺子的,看着柳钧的行为都很叹息,说现在的人,再穷也不舍得穷孩子,这家做爸爸的让女儿吃个饱,自己为省钱宁可忍饥挨饿在旁边看,可是谁不知道好吃不过饺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几个饺子,做爸爸的囫囵吞下去了,真可怜。

柳钧哪知道被人这么议论了,他领淡淡去看钱宏明的新车。到了钱宏明停车的酒店露天停车场,见那儿已经聚了好几个钱宏明的朋友,好几辆好车,就跟开车展似的,因此有路人经过举手机拍照。他带着淡淡很不方便,看了一下就告辞了。但很快就有车友通过各种方式向柳钧打听钱宏明。一辆车的影响力这么大,柳钧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柳钧如实交代:期货、融资、房地产、外贸。大家都感慨这两年果然是做这几行的最佳年月,尤其是像钱宏明这种横跨这几行的,自然更是不同凡响。

2008年

新劳动合同法和新政策带来的负担

钱宏明的宾利来得正是时候,恰逢年关,他开着这车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学,又是参加朋友聚会,还得与客户吃饭唱歌继往开来,在本市街头出镜率极高。柳钧与一众车友聚会吃惯例的年夜饭,钱宏明听说后也要求参加。钱宏明还邀请柳钧参加大大小小的聚会,可柳钧最近真抽不出时间,长江以南地区下起罕见的冻雨,这场冻雨造成有些地区的公路和铁路双料瘫痪,而且似乎冻雨区域还有扩大的趋势,腾飞与腾达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运不进来,害公司生产断炊,也有成品卡在半路未能按时送到货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乱,柳钧须得坐镇公司随时调整工厂工作安排。有人提议要不早点儿放假,让老家不在本市的员工可以宽裕地回家。柳钧也在电视上看到广州火车站近乎瘫痪,看到网络上有网友对几条瘫痪高速公路的报道,也看到本地火车站在报纸上发布的消息,他问员工们,回家的路如此艰难,今年还回不回家。回答柳钧的几乎全是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回。

可是往北的公铁还通,往南往西的几乎全断,从电视上看到,有些地区甚至全城断水断电,生活陷入困境。有几个员工最初还能与老家通上一个电话,但老家断电久了,手机无处充电,座机线路中断,员工们越是担心老家,越是联系不上,于是更加归心似箭,完全无视沿路已经有官方报道出来的大堵车。柳钧唯有嘱咐带上小被子和干粮饮水,可以在堵车时候将就。

也有不少员工最终选择了不回家。作为公司,自然得对他们在春节长假的生活做点儿人性化的节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场冻雨接着一场中雪,几乎每一个工程师都会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车间大跨度的钢结构屋顶,担心按本地正常气候设计的屋顶钢架承受不住积雪冻雨的重压。正常工作时段,尚有车间设备熏出的腾腾热气将钢屋顶上面的积雪融化,那么长假期间呢?大家最后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办法,安排长假期间无法回家的员工在车间最空旷的地方架起几只柴油桶,燃烧煤炭,烘热车间里的空气,不让积雪在屋顶停留。

这个年关平添了许多临时救急行动,柳钧忙得不可开交。这是每一个做工厂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闲,每天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看窗外白雪飘飘,庆幸自己英明果断地跳出股市。今年这种罕见天气重创的正是国家经济最发达的片区,这么多日子的公铁运输瘫痪下来,经济损失无法估量,能不影响到股市吗。柳石堂估计春节后股市还得继续跌。虽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会跌到哪儿,但他是不会将手头有限的一点儿活钱再投入到走在下行通道匍匐的股市里去了,还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节计划定得很丰富,请儿子儿媳来中央空调的新家过春节,在新家宴请一把刀亲家夫妇,在新家宴请老友新朋,他还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只有柳石堂这样的人才能在冻雨灾难中安闲度日。而崔冰冰的父亲在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灾难中忙得不可开交,一把刀频频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揾饭吃的年轻人,春节后第一场应届生专场招聘会现场人潮汹涌,进场人数更胜往年,可见,谁都清楚今年就业之不易。

另一边,外来务工人员的求职行动也早早启动。因为风雪所阻,好多外乡人滞留本地,春节长假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将工业区周边的职介所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长三角一带爆发的民工荒全部到这里了。腾飞与腾达门口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力壮的人前来询问要不要招人。但即使以养人才出名的柳钧,也在新的劳动合同法下选择观望了。因为不知道即将推出的劳动合同法细则又是如何规定,大家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市面上不缺具备工作经验的熟手,而在新法下培养一张白纸的大学生是更大冒险,还是交给别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去做吧。

很快,崔冰冰从她同行那儿获得一个情理之中的消息,钱宏明于节后刚刚申请的一笔2000万信用证卡在审批环节,估计今年这种从紧的金融环境下是开不出来了。其实,银行还是清楚钱宏明们开这种信用证出去是做什么的,遇到信贷收紧,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们。崔冰冰也估计,柳钧去银行开承兑汇票的难度也将平添许多,而贴现时候银行会要求工厂提供更多交易证明。

柳钧想到钱宏明那辆刚刚上牌的崭新宾利,按说,买得起这辆车子的钱宏明应该不会太受二千万信用证开不出的打击。但他还是小心为上,向身为行家的太太请教:“二千万会不会压垮宏明?”

“不会。”崔冰冰说得很清楚,“钱宏明做的本来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民间融资,银行贷不到二千万,他只要肯出高息,总能从市面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间多的是钱。”

柳钧奇道:“为什么我借不到民间的钱,那么多民间的钱为什么不来砸我,我还是去年市里评的优秀科研创新企业呢。”

但崔冰冰只是斜睨他,懒得回答。因为柳钧早在若干年前已经知道答案,一再地问,无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过,有一就有二,我担心钱宏明接下来还会被拒贷。如果再东来一笔二千万,西来一笔三千万的,他就麻烦了。嘉丽节后还有零钱给你存起来吗?”

“刚给了五万,据说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压岁钱。这个你别担心,宏明再紧也不会苦到妻女。”

“我又没说他会苦到嘉丽,我只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钱,说明宏明有问题了。”

春节刚过,柳钧就遭遇协议退订。三台几乎装船的F-1被暂时封存,因为外方来人协商中止合作,愿意根据合同约定赔款。这是柳钧遭遇的第一次国外退订,他自然是抓住外方来人问个清楚。外方来人说,他们的公司财务状况遭受严重打击,无法维持扩张局势,唯有毅然停止扩张,保存实力。但具体原因来人也说不清楚。柳钧唯有转告罗庆,想方设法将退订的三台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国内推销出去。而谁都知道,推销这种量身定做的设备,一靠机遇,很难找到正好也需要这种特定参数F-1的国内公司;二靠价钱。损失是必然,而且损失可以预见,不会小。

既然第一声警钟敲响,柳钧不会以为这一次协议退订只是个偶然。因为他也从国外经济类报刊上看到从美国刮起的次贷风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紧。好在包括大鳄如索罗斯等人预测,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价格全都坚挺的情况下,再有“金砖四国”与其他产油国需求强劲增长的强力支撑,危机估计不会蔓延开来,不可能导致一场全球性的衰退。当然,欧美等地则是难以避免,这不,美联储竟然紧急降息75基点。这几年,只见银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弥平疯狂上升的CPI,美联储的忽然降息,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因此,柳钧赶紧联系已经签约F-1产品的各家公司,一轮问询下来,暂时无恙。倒是腾飞的欧美长期供货商,有几家已经传来财务紧张的消息。

然而,柳钧相信索罗斯所言,强劲发展的中国,估计很难撼动。他依然非常怀疑国家在年初的经济工作会议上制定的全年4.8%的CPI将如何达到,他与罗庆协商决定,今年市场重点放在开拓国内与其他“金砖四国”的市场。

钱宏明在三八节不打招呼就亲自上门,皱眉问柳钧与某某某的关系好不好。柳钧一听,这不正是他开基本户银行的分行长吗,关系只是点头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儿贷款。”

钱宏明趴在柳钧桌对面,双手支住下巴,叹了声气:“不是我贷款,而是我一个客户问我借了笔钱还贷,原本十几天后可以转贷,我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可这回给银行卡住了。我想请行长吃饭,你一起出席,帮我说说吧,阿三……我去请,还是你帮我说一声?还是我去请吧。”

“你是不是想让阿三把行长请出来?其实阿三基本上不与行长打交道,大市分行长呢,我们都是远远地瞻仰,平时与具体经办人私下交流。可以只见具体经办人吗?”

“这件事只见具体经办人没用。”钱宏明看了柳钧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另外找门道吧。你最近有没有点儿空?最好连续一礼拜的时间。”

“没有,我最近冰火两重天,出口和进口麻烦不断,内销却是虚火很旺,我们每天得微调策略,我需要在场签字把关。还有我热处理分厂建成准备投产,千头万绪。你……什么事儿?”

“我已经把嘉丽和小碎花的移民办好,可是我这阵子真脱不开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长段时间,要不会有很多传言。而且眼下非常时期,我也暂时不打算把嘉丽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况的人控制在小范围。可是我不放心让嘉丽单独带小碎花出去,到那边需要办的手续很多,买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学……即使有可靠的中介,总还是需要有自己的人钉着才能放心,唉……”

“你进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们倒是可以,可估计管不住嘴巴。而且……关键是嘉丽害怕与陌生人相处,尤其去了异国他乡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儿传来不少有关房产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板则是卷款出逃,你……”

“我还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只是拖到今天才办成,我主要目的还是考虑到嘉丽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这个转贷转不出来,陷了我一大笔的,我首先帮他从银行想办法,若真不行,只好逼他找别的办法还钱了。你应该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办法。你说进出口的问题……”

柳钧面对钱宏明皱起一脸的心烦意乱,真想冲口而出,答应帮忙送嘉丽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无法离开,春节前后冰灾已经闹得一团糟,应收款于当时未收到,事后追讨就有点儿难度,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还有一个展会也横插其中,他连三天都不能走开,何况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丽一个月之后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个月后能不能挤出一周时间。”

钱宏明摆摆手:“我另想办法,如果一个月后还不行,我再找你。你说说你进出口遇到的问题,让我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