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着傅沛令。

不同世界的她,牵着一个个她熟悉的人。

但是,她们都不是她。

“我……早就做出了选择。”薄荧低声说道。

她向着一扇隐在所有门后的门走了过去。

那扇门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无声的寂静。在那扇门里,她失去了白手套,失去了婆婆,失去了如镜花水月的家庭,失去了傅沛令,失去了时守桐,失去了为人的底线和自尊,她残破不堪,脆弱得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毁她的内心。

可是,那里有他。

随着她的靠近,那扇黑暗的门渐渐亮了起来,沉重的孤独和绝望顺着看不见的丝线流入她的身体,她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艰难,她挟带着这些悲伤,一点一点靠近那扇门。

“薄荧!”

X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听出了X的愤怒,一直以来带着高等生物的自傲俯视着她的X竟然也会有因为她愤怒失态的一天,但是那已经和她无关。

她离那扇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无数丝线中,有一根渗进了甜蜜,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当她站在那扇门前的时候,她的心中只剩下充实的平静和祥和,还有仅仅是想到那个名字,内心的湖面就会荡起甜蜜涟漪的心动。

她爱这个男人,薄荧想。

无论别的世界有多美好,那都和她没有关系。

只有他存在并且和她相爱的世界,对她才是有意义的。

“我努力活着……不是为了逃避死亡。”站在近在咫尺的这扇门前,薄荧望着程遐隐忍苍白的病容,低声说。

“我努力活着,是为了在死亡之前等待一个真正爱我的人。” 她深深地看着画面中的程遐,像是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然后,她扬起了嘴角,微笑着说:“我已经等到了。”

她终于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她等来了曙光。

也等来了她爱的人。

“所以我……不再害怕死亡。”

“薄荧!”

随着X的一声怒吼,薄荧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踏进了这扇大门。

在飞速坠落的失重感中,黑暗再次笼罩了薄荧。

曾经被X封印起来的回忆逐渐复苏,薄荧想起了七岁的自己如何和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非人生物相遇,想起自己将它带回病房,并偷偷用自己的血喂养。

那时候的她太孤单,又濒临死亡,她害怕被怪物吃掉,但更怕没人和自己说话。

她病得越来越重,医生说她活不过十二岁,但实际上,她连八岁那年都没有撑过。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她被绝望和恐惧裹挟,向并不存在的神拼命乞求。

回应她的,是那个如同章鱼阴影一样的怪物,它说:“织尔蒂纳从降生开始就是和谎言与欺骗如影随形的生物,我当腻了恶魔,也想试试做神的感觉。”

“我们做个契约吧,我给你三个愿望和二十二年时间去感受这个世间,你许完三个愿望,或是用完所有时间,你的灵魂就将成为我的收藏品——”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风铃轻响般的某种物体的相撞声:“成为我最珍贵美丽的饰品之一。”

“你的心中充满对死亡的恐惧,多么可爱,又多么可怜。”它说:“既然是契约,那就再定一个解除契约的契机吧。”

“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活下去的你,如果有朝一日能为了别人自愿放弃生命牺牲,那么契约就到此结束。”

“契约解除,你自由了。”X的声音轻轻响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刚刚的愤怒仿佛一次玩笑,她的声音又充满漫不经心的愉悦:“我们还会再见的,在你寿终正寝之时。”

“那个时候,我会带走我最美丽的钻石。”

两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多少事?

有的时候,平平淡淡,有的时候,惊心动魄,两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对生活在中国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两年都十分令人记忆深刻。

第一年,叱咤商界的中国首富秦昭远因病去世,逸博集团在风平浪静中完成了权力交接,秦昭远收养的小儿子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秦昭远的长子程遐虽然继承了逸博集团全部资产,但却因身患重病而依然导致股价动荡。薄荧的两部新电影先后上映,在台湾金马奖上,她凭祸国 一举封后,同月,她又在中国金龙奖上借创下票房记录的坏男人 再度封后,紧接着五月,戛纳电影节上,薄荧凭借她不在这里 ,第三次获得最佳女主角奖,刷新了有史以来国内最快加冕三料影后的记录,十月,巴黎时装周上,薄荧为Valentino压轴走秀,开创四大时装周上第一个非超模走秀的先例。

这一年,商界暗流涌动,疑似动荡将来,而娱乐圈则一片欣欣向荣,娱乐媒体们将这一年称为“薄荧年”。

第二年,程遐的手术成功,一个月后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逸博集团的产业结构,逸博集团的股价数次创出新高,有价无市。避开了“薄荧年”的新电影们陆续上映,后起之秀们逐渐取代了前辈们的位置,成为他们曾经仰望的对象。李阳洲的好莱坞大电影全球同步上映,票房长虹、身价暴涨,时守桐的第一张全英文专辑发售,正式踏入了更艰辛,也更广阔的欧美市场,薛洋安和元玉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被狗仔拍到同游日本,一直以恶霸形象在娱乐圈横着走的薛洋安,在元玉光身旁羞涩青涩如初恋的少年,震碎了无数眼镜——然而即使如此,这一年,媒体记者们依然将它称之为“薄荧年”,因为——

这一年,薄荧和程遐结婚了。

在薄荧和程遐大婚的那一天,全中国的狗仔都想拍到一张婚礼的现况,然而除了婚礼举行的日期以外,他们一无所知,有什么人参加,在哪里举行,没有一丝风声透出,世人想象中的世纪婚礼,没有发生。

而在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古城拂托莱,薄荧站在开满蓝紫色鸢尾的花园之中,低着头,任由一双大手轻柔地为她束起长发。

她悄悄抬眼,看见的是程遐郑重虔诚的脸,他很认真,即使是在签署关乎逸博前程的重大决议时也没有此刻认真,她偷偷的窥视被程遐发现,两人目光交接时,她心跳加速,而他冷峻的面容则因为带笑的眼睛变得温柔。

他轻声说:“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会一如既往的陪在你身边,尽我所能去爱你、保护你,即使生命完结,我对你的爱也不会结束。”

薄荧笑着看着他,在她清澈明亮的眼中,映着夕阳的光辉: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我知道。”

我知道。

因为你已经实践过一次誓言。

和煦的微风吹过花园中将放的花朵,也吹动了她美丽的繁复婚纱,程遐低下头,慢慢朝她吻来,而她伸出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送上了自己被泪水划过的唇。

她是一个卑劣又懦弱的人,而这个男人,一次次给她踏步向前的勇气。

“……不要再离开我了。”她流着泪,在亲吻中喃喃道。

“再也不会了。”程遐说。

“如果没有你,获得全世界也没有意义。”薄荧说。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头上,薄荧感觉到了他的爱怜和深情,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哑声说:“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薄荧在泪眼婆娑中凝视他,然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抱我……就在这里。”

程遐的身体一顿,片刻后,他的手伸向薄荧身后的婚纱拉链,他的吻,也落在了她的锁骨。

蓝紫色鸢尾在风中摇晃着,掩映着花中的两人。

一切,真正的结束了。

在她的世界里日夜不停的大雨停止了。

冬天过去了。

春天,终于来了。

新生 薄荧从医院开车回家的时候,脑中始终回响着医生的话:“恭喜你, 你已有三个月身孕。”

“不显肚和胎位有关, 孩子很健康,您不必担心。”

她有孩子了。

这是真的吗?薄荧至今仍觉得恍惚。

她的目光飘向左侧的后视镜, 镜中的人已经三十一岁了,但仍像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女人,她很美,但她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不知所措的惶然。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 不论是心理上的抗拒还是身体上的忧虑, 她都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直到在扁舟台停车入库,乘着电梯向上升去的时候, 薄荧的内心还在想着这件事——

她不能要这个孩子。

用指纹开锁后,薄荧刚刚走进玄关,头顶就响起了爆裂的声音, 无数雪花喷洒在她的上空,薄荧大睁着眼,呆呆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众人。

“生日快乐!”

程娟、曾慧、梁平、李阳洲、林淮一齐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地对她说,李阳洲的声音最响亮,喷的雪花也最多,别人都停了, 他还在意犹未尽地喷个不停,直到林淮把喷雪瓶从他手中拿过, 他才收起玩心。

程遐从他们背后走了出来,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薄荧,生日快乐。”

“……你们怎么会?”薄荧渐渐反应过来,在惊讶之后,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程总邀我们来给你祝生。”这等展忠心的时刻梁平怎会错过,他立刻笑眯眯地站了起来:“程总太有心了,我提前来想帮忙都没有忙可帮,你看看,这些全是程总一个人布置的。”

梁平身后满是粉色和白色的气球,还有浅金色的飘带及各色的玫瑰,它们装饰了公寓的每一个角落,让空气都带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

“小事而已。”程遐自然地弯腰拿出拖鞋,在放在忘了换鞋的薄荧面前。

把客人们留在客厅自由聊天,薄荧跟着程遐走进厨房。

程遐一边洗菜一边问:“医生怎么说?”

薄荧是因为月经不规律才去的医院,她以为是月经不规律,却没想到自己怀孕了。眼下面对程遐的问题,她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她不想骗他,但此刻,显然也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刻。

半晌没等到她的回答,程遐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的为难:“不急这一会,晚上再告诉我。”

他说完后,又低头洗起了手中的蔬菜。

薄荧看着他的侧影,忽然心里十分难受。她已经三十一岁了,程遐也三十七岁了,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薄荧忍着左右为难的压抑,从冰箱里拿出水果洗净后端了出去。

当她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李阳洲瞪大眼:“你不进去了?”

薄荧微微一愣:“我进去做什么?”

“你不进去我今晚吃什么?”李阳洲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们每人都给你带了一个大蛋糕,但是晚上我想吃肉。”

梁平不屑地白了李阳洲一眼,中国首富亲自下厨做的饭,那就是连米粒都带着人民币的味道,这傻狍子还不知足呢?

薄荧不由想起自己上一次邀请他们来过生日的景象,那时候他们也是稀里糊涂每人都带了一个大蛋糕过来,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但是薄荧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她笑了:“你放心吧,肯定少不了你的肉,你急着赶我进去,难道是嫌我污了你的眼?”

李阳洲从她狡黠的表情里看出她的打趣,不怎么好意思地说:“陈年旧事,怎么又提!又提!我说一句你记这么久,我可不敢嫌你。”

“就是,人家狍子的审美早就正常了,不然怎么能和金薇玲走到一起?”最爱八卦的曾慧捂着嘴笑。

“我、我那是扶贫——”李阳洲一脸纠结:“除了我谁还受得了她……”

又爱发小脾气,又小心眼,还爱和他对着干,说几句重话就要冲走,拉住又眼泪汪汪——

冤孽啊冤孽!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呢?”程娟磕着瓜子问。

“我们……”李阳洲回过神来,瞪了程娟一眼:“你是不是金薇玲派来的奸细!别妄想了,我不会松口的!”

在场几人都不由一笑,暗道金薇玲的追狍之路还没有结束。

薄荧问:“这次金薇玲怎么没来呢?”

“拍戏呢,实在挤不出时间,不过她的蛋糕托我送来了。”李阳洲愤愤不平地说:“足足三层!我一个人搬上楼的,我跟你说,她绝对是借机报复!”

“李阳洲和金薇玲走在一起我都不觉得吃惊,好歹画风相近——可是元玉光和薛洋安是个什么鬼?”曾慧从程娟的手里抓过一把瓜子,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这两个人连同框都没有过!怎么第一次同框,就是同游日本了?”

一直静静听他们谈话的林淮笑了笑:“薛洋安挺好的,元玉光也是找到幸福了。”

对于林淮所说的“薛洋安好”,李阳洲极不赞同地撇了撇表达态度,曾慧和程娟倒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确实没闹出什么吵架、分手还是别的乱七八糟的新闻,薛洋安那群邪教粉不是都已经从麻木到接受了么,听说这两人已经已经在筹备婚礼了——谁知道呢?”曾慧嗑着瓜子,闲闲说道:“但是要说嫁得好,谁也比不过薄荧啊。”

“我知道这该怎么说!”李阳洲一副知道答案的小学生样,骄傲地说:“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的女人!”

“又是从金薇玲那里学来的吧?”头号薄吹曾慧上线,她白了李阳洲一眼:“我们薄荧这样的,这相貌,这身段,这气质,这智慧,她和程总那是相得益彰、强强相配,才不是上辈子拯救银河系的福报呢!”

“就是就是,”二号薄吹跟着上线,程娟连连点头,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挽住曾慧:“我们薄荧长那么好看,程总也那么帅,两人以后的小孩不知道有多冰雪聪明——”

程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在遐想这美好的未来,直到她的话音落下,话题陷入尴尬的寂静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她尴尬地笑了笑,看着薄荧想要解释。

薄荧嘴边的笑意淡了淡,但那只是一瞬,快得只会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不在意。”她微笑着说。

薄荧自身从未觉得她和程遐至今没有小孩有何不便,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在大众的眼中,她和程遐,都是不幸。

拥有一个孩子,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有着无数可能的一生,在这一生中,作为父母的人有无数个机会让他们成为比上一刻更好的人,也有无数个机会,摧毁他们的一生。

而他们,甚至在事后不会发觉。

这个初时甜甜笑着,牙牙学语时可爱的童言童语不断的生命,最后成长为不学无术、懒惰散漫、冷漠或邪恶的人,是他们亲手培养出来的。

在这个动辄就需要各种许可证操作证的世界,唯有当人父母,是不需要学习考试的。

好人可当,坏人可当,心理变态者可当,杀人无数者可当。

薄荧害怕小孩从纯真中开出的恶之花,也害怕承担父母的责任。

因为她知道,她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晚间,等客人全部离开后,薄荧帮着程遐收拾了厨房和餐桌,然后一齐回到了卧室。

刚推开门,薄荧就被眼前闪耀的烛光和洒满床上的玫瑰花瓣给愣住了。

“生日快乐。”程遐在她身后低声说。

薄荧一天里已经迎接了数次“惊喜”,此时依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但是想到自己的岁数,她又有些无奈:“……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你八十岁了我也给你过。”程遐绕到她面前,端详着她的神情:“你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所以我请他们来吃晚饭,你们聊得还算开心吗?”

因为自知自己的参与会让他们拘束,除了餐桌上的时候,程遐都非常自觉地呆在了厨房。

“开心。”薄荧笑了。

程遐看着她,眉目温柔下来:“你开心就好。”

他亲了亲薄荧的眼角,柔声说:“你累了一天,先去洗漱吧。”

薄荧明明什么都没做,累的是为她的生日忙前忙后的程遐,他已经习惯了为她包揽一切,他或许已经觉得理所当然,但是薄荧每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动。

她爱这个男人,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薄荧洗漱完上床的时候,程遐已经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边看边等她了。

她躺上床后,程遐自然而然地把她揽在了怀里,薄荧的目光转向他手中拿着的书,是一本人物自传。

“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程遐轻声问。

如薄荧预料的一样,程遐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医生说没事。”薄荧侧身,抱住他。

程遐问:“开药了吗?”

薄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抬起头,看着低头注视着她的程遐:“你……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随着她问题的出口,程遐眼中的温柔一滞,转而盛满了寒冰:“谁和你说什么了?”

“没人和我说什么,”薄荧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

“别乱想。”程遐伸手将她的头发抚到耳后,直视着她的双眼,清晰沉静地说:“只要你开心,要不要孩子我都支持,我不想你为了别人的目光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你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他低下头,吻了吻薄荧的额角。

薄荧看着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怀孕了。”

程遐的动作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薄荧。

“我……”薄荧觉得她要说的那句话如缀千钧,她张了张口,半晌也说不出,而程遐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

薄荧深吸一口气,终于低低说出她要说的那句话:“我要打掉孩子。”

第二天一早,程遐亲自把薄荧送到了医院,又亲眼看着她上了手术台。

“没关系的,别怕,我就在门外等你。”程遐握了握薄荧的手,柔声鼓励道。

薄荧只是点了点头,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怕。”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恐惧一样,程遐低下声音,再次柔声说道。

从他的眼中,薄荧没有看到任何责怪,有的只有对她的担心。

薄荧的嘴唇动了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