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的肺好像不见了…”沈均凑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发现了这一事实,战战兢兢地想补充一句,“少”字刚滑到嘴边便又溜回腹中。

在这种时候,一切细节都成了多余。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声:“来人呀!牵我的马!”

“老爷,节哀顺变…”

沈泰走了几步,霍然回首,将沈均的衣领一拉,咬牙切齿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爷。告诉他,不论花多少银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倾竹的下落!”

…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个多时辰。

那是一条乱哄哄的大道,喧哗的人声,在他的梦中隆隆作响。阳光之下尘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并不安稳,有几次挣扎着要醒过来,眼皮沉重如铁,如何费力也睁不开。正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踢了他一脚:“喂,你的生意来了。”

这一脚终于将他从梦境中踢出来。他慢吞吞地坐定,发觉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边,里面疏疏落落地洒着几个铜板。

他皱起眉头,问那个踢他的人:“这铜钱是你的么?”

“老弟,你这一副狼狈相,怎地不招来路人好心的施舍?”

“哦,是这样啊。”他将铜板全数掏出来,交给那个人:“劳驾,一个馒头。”

那人叹了一口气,从热腾腾的蒸锅里拿出一个热腾腾的馒头,接过铜板,递给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细算你还欠我一文呢,装什么大方。”馒头小贩“呸”了他一声,一双小眼向他溜过去,目光却是温和的,温和中带着一丝调笑。

他也不明白馒头贩子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到小镇,就好像对他特别关照。

三口两口地吃下馒头,他总算有了一点气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个苦瓜脸的中年汉子向他打招呼。

折叠桌上落满了灰尘,他从怀里掏出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里净了净手,这才缓缓地问道:“老哥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请问…先生是专治哪一种病?”

“什么病都治。”

那就等于什么病也治不好,苦瓜脸心中暗想。

“我…我没有现钱,请问,一篮子花生行不行?”

“什么都可以。”年轻的郎中满不在乎地指了指手边的一个脉枕:“坐,把手放在这里,我给你拿一下脉。”

“好的。”那个人伛偻着身子坐下来,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人,发现他头发乱蓬蓬,披风脏兮兮,剩下的地方却很干净。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光滑如玉,柔软纤细,仿佛弱而无力。一搭上脉,却有一道极强的内力闪电般向他打来,顷刻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么知道?”

“右眼也痛。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感到心脏好似被绳索牵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这样。”苦瓜脸抬起眉毛,惊奇地道。

“有几个老婆?”

“穷人…还能有几个?养活一个就不错了。”苦瓜脸讪讪地一笑。

“要儿子也不能这么急,明白么?”郎中哼了一声,给他写一张方子,“这是龟鹿四仙胶,药铺里都有,一次一剂,连服三个月。”

“谢您了。这胶不会很贵吧?”

“全部加起来大约要五两银子。”

“我听说…姚先生医术虽高,医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银子?”苦瓜脸不揣冒昧,直截了当地问道。

“银子我没有,你若实在缺钱,就把这篮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对不住您啦。”他的脸上虽是一片佯装的惶恐,仿佛还要推辞一下,手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篮把。

“不客气。”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着药方,就这样将一篮子花生又提走了。

馒头小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你老弟也太老实了罢?那人一来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钱,你竟也由着他骗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见着你收了十几两银子,我老哥还等你请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说什么自己穷,付不起诊费,你老弟竟又一两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穷得连个烧饼也买不起。下回好歹给自己留一点儿,行么?方才我若不送你一个馒头,你岂不是饿死街头?”

“那馒头可是我买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我下一笔生意又来了。”

这一笔生意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老实人,老老实实地看病,老老实实地付帐,他收下了两小块碎银,便将大的一块扔给了馒头贩子:“多谢你替我看了那么久的摊子。”

馒头贩子咧嘴一笑,将银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这么不把钱当回事,一定不是穷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是子忻来到这个陌生小镇的第三天,看了十来个病人之后,口袋里的银子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虽有一个馒头垫腹,劳碌之后,仍觉饥饿,于是依旧托小贩替他照看摊子,自己则到隔街的一家面馆吃饭。回来时摊子前又站了两个人。头一位不是什么大病,他很快开好了方子。第二位是个穿着浅碧云衫的女子。乌发长垂,双眉微蹙,垂着眼,很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我…头痛得厉害。”

“伸手过来,我看看你的脉。”他简洁利落地道。

她将右腕搁在脉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随即道:“脉象上看不出。会不会是你夜里没睡好?”

“嗯,我有两夜通宵未眠,怎么也睡不着。”

“那我给你开副药让你今晚早点睡好了。”说罢提起了笔。

“别开药!”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着。”

他放下笔,皱起眉头看着她,问:“为什么?”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就为这个睡不着?”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你有什么法子么?”

“可能是因为要嫁的人你不大认识,所以有点紧张。”

“要嫁的人我从小就认识。”

“那么,你不喜欢他?”

“…还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坏,长得也不错,对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样。”

“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原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到了最后几天,我又犹豫了起来。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乱逛,走进一家布店,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块布。回到家里才猛然想起,这种青花布通常是用来做包袱的。”

“你该不是想逃婚罢?”

“是啊,连该带什么细软,往哪里逃我都想好了。现在只缺下决心了。你说说看,我究竟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边,瞪着眼,小声地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应当你自己来决定才对。”

“这话自然不错。可是…若由我来决定,将来要是后悔了我就会责怪自己,会弄得下半辈子都不好过。若是找个陌生人来帮我决定呢,后悔的时候就可以归咎于他。我会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话毁了我的半生幸福!’……这样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认真且井井有条地道。

子忻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么,在你的内心里,究竟是想逃,还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断地道。

“那你就逃罢,” 说完这话,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诊费是五十文。对了,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将来恨我的时候,只管骂我,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这是五两纹银,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转身上了一道马车,匆匆离去了。

… …

在江湖中走动,他信奉一条奇异的原则,那就是:不打算认识任何陌生人。

每过一处,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会和他有一段极短暂的交情,帮助过他的人,他也会请他们到饭馆里小吃一顿。但只要夹起包袱准备再度起程,只要身子离开了这一地界,他便会在脑中结束自己与这个地界的所有关联,将陌生人全部从记忆中删除掉。

六年当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从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唯一让子忻记住且不想忘却的陌生人只有一个。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过了数不清的寂寞时光。

他也习惯了竹殷的来去无踪。

两个人都在维持着这份淡淡的友谊,互不相扰,只在见面时偶尔深谈。

对于这种友谊,子忻十分满意。

他知道自己与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过几个病人,日已黄昏。算算路程,下一处是嘉定府,也是个繁华所在。只是离此地甚远,就算连夜赶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过,沿途当有不少村镇可供歇马。想到这里,他收拾了一番,扬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忽有一骑从身后追上来,只听得一人远远地道:“喂!前面骑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过头去,来人正是下午所见的女子,停下马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穿了一件灰蒙蒙的粗袍,披着一个大斗篷,瘦瘦的脸蛋藏在帽子里,显得男女莫辨。他看见马背上绑着一个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里?”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们同路,真好!”她的声音就算不是兴奋也是喜滋滋的。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出门?天都快黑了。”他问。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声。

“走夜路是件危险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护你。”她把头拧得高高地,显得十分自豪,“我会一点武功,这是我的武器。”

她“哗”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小斧头。又“刷”地一下从腰后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

那条铺着细沙的官道远比他的想象要荒凉。

日落之后,道旁的一切变成了灰色,山际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平原。黄昏的余光下,云影掠过山峦,挟裹着一团飞鸟在浅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绕过几道半干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论走到何方,他总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识,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经此处。

当然,在不同的季节里,他的确走过无数个与此类似的地形。在相隔千里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觉一些相似的习俗。

旅途中的这种感觉不免让人沮丧。往往走的路越多,越会发觉世界虽大,却彼此相似:一样的荒村古柳,一样的城墙街道,一样的神殿土庙,渐渐地,一种风景重复着另一种,他自己也被重复的印象弄得彻底糊涂,不得不另觅新途以打破逐渐固化的回忆。

在他十六岁以后的世界里,唯一极少在记忆中重复过的东西只有一样:人。

他不愿与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关系,更不愿意卷入任何关系中去。

而她的出现打破他的惯例。

这细小窈窕的女人骑着马,一言不发却又态度坚决地跟在他身后。

他从不主动讲话。

而她话总是很多,且没话找话,常常让他感到不耐烦。

黄昏来临不久,他们路过一个河塘。她忽然快马赶到他身旁,指着远处一道银白闪亮的河滩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里有道河!”

那里当然有道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鸭子。”她结结巴巴地道。

“那是鹅。”他更正了一下。

“鸭子!”

她昂头挺胸,伸长脖子,摆出一副鹅的姿势,要和他理论。他却将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渐渐地,天已漆黑一团,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顶上一团冷月孤零零的照下来。深蓝色的夜雾从林间漾起,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偶尔会有几辆点着灯笼的马车飞驰而过,说明他们还留在道上。

两人互不说话,默默走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半个村头,灰袍女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常常一个人这么走夜路么?”

他点点头。

“你信不信鬼?”

他摇了摇头。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边,让自己的马紧紧地挨着他的马,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话。这有什么好怕的?”她道。

“拿着!”她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他,道:“你替我拉着马,我困了,要扒在马上睡一会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她竟将斗篷一裹,抱着马鞍睡了起来。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觉得这女人不可思议。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竟将自己的马缰交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一连一个多时辰,她扒在马鞍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温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竹兄,好久不见。”不用回头,便知道声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骑着马,施施然地来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篮子鸡蛋,如果她要将鸡蛋送给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会坏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听见这个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来。

竹殷的话虽所指隐晦,他却总能心领神会。

“许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为了吃些鸡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里,鸡蛋总是太少…”

“这么说来,女人肩负着向男人提供鸡蛋的任务,”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证自己篮子里随时随地都有足够的鸡蛋。”

“你说得没错,女人原本就是个情感仓库,生产鸡蛋,抚慰他人。男人与孩子是她们主要的买主,”竹殷无声无息地扭过头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哟!现在你自己的篮子里,已然被人放了一颗鸡蛋了。”

说完这句话,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还要赶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马鞭一扬,身影忽逝。

子忻怅然地叹了一声,回过头去,发现那女子已不知何时醒了,直直地坐在马上,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钻出了云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脸上。大约是睡得过死,脸挨在了马鞍的绣纹上,她脸上有几道暗暗的花纹。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这里还有别的人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受了惊吓。

“适才有一位朋友路过,我们聊了一会儿,现在他走了。何况,这路上还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边。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群默不做声的灰衣人,整整齐齐地越过他们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难的。”见她一脸迷惑,他解释了一句。

“你…在梦游么?”她盯着他的脸吃惊地问道。

“没有。”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头去,道:“瞧,你的马镫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