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敢看儿子的脸,连忙闭上眼。

丁将军自己有好几个儿子,当然知道一位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感受。

“人们都说你是个铁汉。我倒要瞧瞧你这铁汉究竟有多铁!”他冷笑。

小蔡果然够铁,他还是不承认。

剁掉第三根手指时,小家伙已没了哭喊的力气,两眼一翻,疼昏了过去。

丁将军仍然按着男孩的手,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打算。

“你知道止血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他淡笑,指着男孩子的那只流血的断掌,“烙铁。用烧红的铁一烙就能止住。来人啊……”

“不不!我招!我招!求你放过他吧!”

铁打的小蔡满脸是泪,终于柔软了。他说他托一位可靠的朋友将军饷藏在了一个绝密之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落。而那位朋友行踪不定,找到他需要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他问。

“至少一个月。”

“限你十天之内找到。”丁将军阴森森地道,“不然,我将你的儿子大卸八块,将这八十五个人也全剁成肉酱。”

他废掉小蔡的武功,给他一匹马,将他放了出去。然后派人向地方官传话,“十天之后来接军饷”。

地方官大喜过望,亲自来谢,说将军您真是神勇无敌啊,拜托您将其它的九个寨子也一并端了吧。

丁将军心道,我是给你使唤的么?当下冷哼一声,摆起了架子:“朝庭没这道旨意。”

岂知过了两天才有人告诉他,这位孙撬锕箦闹抖蛲虻米锊坏谩5米锪耍夂蟀氡沧泳土粼谖鞅北鹣牖乩戳恕?

他后悔了,可是话已出口,难以收回。所以当孙知府告诉前面的初安镇出了瘟疫,求他派兵“支援”时,他再也不敢拒绝。

“那镇子有多少人?”他问。

“五百多人。”

“死掉了多少?”

“两百多。”

“两百多少?”

“说蛔肌!?

“说不准?”

“瘟疫蔓延极快。也许就在你我谈话间,又死掉几个。”

“哦。”

“那镇子就在前面不远处,离嘉庆城只有二十里地。我已派兵把住了镇子的两道出口,外面的人是肯定不会进去的,但里面的人,不论染病与否,都在想法子往外逃。……也难怪,镇子里住着的全是农户,如今已成了死人窟。满地、满屋子的死人,谁也不敢碰不敢埋。我这父母官看得难过,却也不敢冒然派人进去料理。只在镇口设了两个大锅,给活着的人熬些草药,然后定期送些粮米和净水。”

“草药管用么?”

“安慰人罢了。起先我请过一位大夫,谁知他死活也不肯进去。我威胁了几句,他便说得回家查书想方子,第二天再来。我也没在意,岂知第二天派人找他时,他竟带着全家逃得无影无踪。”

“这么说来,剩下的这两百多人只是等死而已?”

“差不多。……在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们出来乱走。若把瘟疫带进了城里,麻烦就大了。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孙知府叹道。

“如果这些人硬要出来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请将军您帮忙的原因。”

话里的意思孙知府全用眼神暗示出来了。

“嗯,明白了。”

作为父母官,在这种关头不亲临本地视察疫情、安抚百姓已很不妥当。若把事情做得太绝,只怕遭人诅咒,所以得请一个外人来扮黑脸。

因此,军饷的事尚无着落,吩咐几个手下留在原地等待小蔡之后,丁将军又把队伍拉到了初安镇。

“反正也是顺路,丁将军,就辛苦您走这一趟了。”孙知府的一张脸半笑不笑,很客气地向他抱拳作揖。

丁将军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戏弄。看着知府的背影他气得用手狠狠地一拔,拔掉了自己好几根胡子。

… …

从药铺里配回了药,郭倾葵匆忙向裕隆客栈走去。

尽管有唐蘅在那里陪着沈轻禅,他还是很不放心。他知道沈家的人马已全到了嘉庆,他们在四处寻找郭倾竹。

他也知道自己与沈轻禅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至于这家人究竟有什么计划,为何到现在还迟迟不动手,他却半点也不知晓。

远处的天空阴霾满目,一片风雨即来之势。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该来的就让它快点来罢!该结束的也让它快点结束。

毕竟,这一生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事可做。别的很多很多事。

他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哥,可心里明白他不会理解。……大哥只为仇恨活着。

正在这里,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拦住了他的腿,几乎将他绊倒。

他低头一看,动手的是街边的一个乞丐。

那人的脸已不能算是一张脸,上面脓血淋漓,状态可怖。

他以为他是想向他乞讨,忙中怀里掏出一块银子。

那人嘶哑着嗓子,哼哧了半天才道:“刘…刘大侠?”

那是个久已不曾听见的称呼!

他心头一震,将那乞丐仔细打量,半天也没认出来。

“咱们…认识?”他终于问道。

“在西北见过一面,…赛刀大会。”

“恕我眼拙……”

“我是小蔡,”那人道,“银刀小蔡。”

他悚然动容。只要在西北武林中混过的,没人不知道银刀小蔡。如果混过的人恰巧也练刀,不可能不知道银刀小蔡。

他大吃一惊:“银刀小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那人动作僵硬,显然受了重伤,说话时喉咙呼呼作响,仿佛有积痰一般,“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听过他的传说,他的神话。银刀小蔡,西北十八刀客中的老大,当年是怎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物!

他弯腰将他扶起来:“帮什么忙?说吧!”

“我…走不了路,能不能劳驾你将我送到青岭山下?”

“放心,你想什么时候走?”

“现…现在行么?”

“可以。我能不能带你先回客栈一趟?我要带着我的朋友一块儿走。”他丢给旁边一个小贩几个铜板,让他帮忙叫来一乘轿子。

“多谢了!青岭山离这里并不远。”

“我知道。到那里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办?”

“我想见我老婆儿子…最后一面。”

吃了一顿饱饭,喝下两碗烧酒,小蔡的精神看上去恢复了不少,至少嗓子已不再那么嘶哑。唐蘅笑道:“十年前蔡大哥可是刀榜上的风云人物,什么时候有空咱们约个时间比刀吧?”

话音未落,沈轻禅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还是让蔡大哥给咱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蔡便讲了丁将军率兵灭神水寨的来龙去脉,三人脸上同时露出唏嘘之色。

“那姓丁的咬定是我带人劫了十八万两饷银,其实那天我们根本没下山。”小蔡道。

“可是,你究竟知不知道有这样一笔银子要经过此地呢?”唐蘅问。

“若是往日我肯定会知道。可那一阵子我们寨子里有人不知吃了什么,一夜间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上下长满了红色的疙瘩。紧接着便是高烧、溃烂。头十天就死掉了五位兄弟。渐渐地染病的越来越多。我忙着派人下山请大夫。大夫来了也说不出是何症候,只说可能是皮肤病。那个月我都在忙这件事。……若不是大家都病了,那姓丁的岂能在一夜之间就端掉了神水寨?”小蔡捶着桌子忿忿地道。

郭倾葵道:“会不会是别的寨子的人干的?”

小蔡摇头:“除了神水寨,青岭山里谁也没有胆子动官府的东西。就是我们,也要仔细考虑得失才会下手。……毕竟是官家的大宗现银,官府追究下来,自要派兵讨回。抢银子固然痛快,后头的麻烦却是没完没了。何况要把十八万两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上山,绝非易事,多少会暴露点行佟!?

唐蘅道:“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你一点线索也没有。”

小蔡道:“半点也没有。我只好承认是我们抢的,不过已托朋友藏到了绝密之处。丁将军这才将我放出来,给我十天时间,让我找回银子。”

沈轻禅道:“离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五天。”

“你可筹到了一些银子?”

“不瞒大家,丁将军剁掉了我六岁儿子的三根手指,还扬言要将剩下的八十五位老弱妇孺剁成肉酱。寨子里原还有几千两碎银,早被官兵抢掠一空。绝望之中,我一下山就抢了一名商客的会票,想到天顺钱庄兑些银子。岂知那会票里藏着好些标记,银子没到手,差点给人抓了。我的一位兄弟想帮我,当晚只身到那家钱庄去抢银子,不幸被保镖一刀击中,命丧当场!第二日我听到死讯,想去收尸,”他惨笑,“所以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非但没弄到银子,差点连命都没了。十八万两银子,这么大一笔数目,抢都抢不到,叫我往哪里筹去?”

郭倾葵想了想,道:“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悄悄地把这八十五个人救出来。”

小蔡苦笑:“谁帮我救呢?”

郭倾葵道:“我。”

沈轻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还有我。”

唐蘅道:“我也去。”

小蔡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眶早已湿润。过了半晌才道:“你们根本不认得我,别去送死。”

郭倾葵拍了拍他的肩,道:“谁说我们会送死?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你儿子也会活着回来!”

… …

黎明悄悄来临时,苏风沂还没有睡,还在继续往前走。

她围着嘉庆城转了一整圈,四处打听子忻的下落。

每到一处她都问同样的句子:“请问老先生,您可看见过一位戴着帷帽、拄着手杖的江湖郎中?”

有人说没看见,有人说看见了。

沿着这些人指给她的方向她总是遇到岔路,每到岔路,她又迷失了方向。然后她又像一只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临走前,唐蘅问她是否要他同行,苏风沂一跳三尺高:“不不不不!你别和我在一起!”

唐蘅担心地看着她,叹道:“好罢,我不陪你。不过,你愿意听我一个劝告么?”

“说吧!”

“见到子忻,什么也别解释,什么也别承认。”

“可是…”

“相信我,这样对你更好。”

“好吧。可是,”她眼中泪光闪闪,“我还能见到子忻么?他…他还会…还会…”

唐蘅凝视着她,道:“他会。”

走的时候心慌意乱,刚出城门,王鹭川从后面追了上来。

苏风沂满脸泪痕地道:“别跟着我。”

“你忘了你的罐子。”他一笑,举了举手中那个黑乎乎的铜罐,“你一向是个细心人,怎么现在变得丢三拉四?”

她将铜罐往马背的大兜上一放,道:“多谢。”

“你去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陪你去。”

“别跟着我。”

“天黑了,外面乱得很,我不放心。”他继续笑,“无论如何,现在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别跟着我!别跟着我!”她忽然烦躁起来,冲着他尖声大叫,“别跟着我!”

“别发那么大火嘛。”他根本不听,仍旧跟着她。

她向路人打听子忻的下落,王鹭川便在一旁冷眼观看。打听完毕,她上路,他就在后面跟着。

“他是个江湖郎中,满江湖地乱跑,你怎么可能找到他?”见苏风沂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他禁不住有气。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找不到他,咱们的婚事就有希望。”他将一朵雏菊衔在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我恨不得他永远消失。”

她勒住马,向他一字一字地道:“没有希望。就算子忻永远消失,我也不会嫁给你。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的脸又气青了:“为什么?……除了不如他古怪之外,我有什么地方不如那个瘸子?”

“我就是喜欢他!”她大声道:“我就是喜欢子忻!”

他真想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扔到阴沟里:“你喜欢他什么?说来我听听。”

“什么都喜欢。”

“算了吧,你喜欢的不过是你自己的想象和热情。等这些全消褪了,你就该厌倦了。”

“你说的也许不错,”她冷冷地道,“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就缺这两样。你这人也不坏,就是俗不可耐!”

他拉住马,脸沉了下来:“从小到大我都让着你,你越来越放肆。”

“谁要你让着我?我最讨厌的就是每次你都假惺惺地让着我!”

他的脸已气得通红,忽然一把将她从马上拽下来,吼道:“住嘴!你这该死的女人!”

“你看,原形暴露了吧!”

“不错!”他的大手已拧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按到自己面前,“我倒忘了,我还没有吻过我的新娘呢。……你故意激怒我,因为你就是喜欢被人欺负,对么?”

她闻到他口中浓郁的酒气。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人的手臂那么粗,好像两条熊腿。手掌那么大,好像一张蒲扇。她反手一掌,打了他一记耳光,气势汹汹地道:“别碰我!王鹭川,你休想强迫我做任何事!你敢!”

那一瞬间,她对他拳打脚踢,发狂地嚷道:“你知道么?我从小就被人欺负惯了,谁也别想再欺负我!”

蓦地,她又想起了那天夜里,在朦胧的烛光下,那只苍白而粗暴的手,他的脸,还有那句话:

给我倒杯茶。

给我倒杯茶。给我倒杯茶。给我倒杯茶…

“喂喂,别发疯行不行?”王鹭川捉住她的手,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口气缓和了下来,“谁敢欺负你我揍死他!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说说看,我几时欺负过你?我哪敢呀。”

“那你回家去,你走!你走!别跟着我!”

“你不知道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么?现在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时候。我还是得跟着你。”

她不理睬他,见前面有个挑担子的行人,一扬鞭,要追过去打听子忻的下落。王鹭川忽然叫住了她:

“刚才我替你问过了。……他在初安镇。”

… …

小镇十分安静,却灯火通明。

走近一看,通明的不是灯火,而是无数的火把。数不清的士兵将一个巨大的广场连同四周的房舍围得水泄不通。广场的正中燃着雄雄烈火,极远处都听得见木柴在火中的爆裂之声。天空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臭。

见一旁有个村民正在探头观看,苏风沂忙下马向他描绘子忻的形貌。果然,那村民点点头道:“姑娘问的是姚大夫吧?”

苏风沂一听,喜出望外:“是啊是啊!大叔您知道他在哪里?”

村民指着当中的那个广场:“他进去了。……丁将军四处请大夫,这一带只有一位大夫,早就跑掉了。倒是这位江湖郎中恰好路过,还没等丁将军派人来请,竟自己走了进去。当真是好人啊!不瞒两位,自瘟疫发作以来,从来只有里面的人想出来,没有外面的人想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