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凯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语,只听外面泠泠有声,却是檐头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门汀的地面上。

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四下里静的像荒野无人似的,天却是放晴了。

积雪的光映在窗棂上,更显出一片透白的光。

这样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里,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的人心里微微有着寒气似的。

秦桑心中何止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是说不准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即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

前路苍凉,来日大难。。。原来这样的大事当头,心台反倒是一片空荡荡的。

她二十余载的人生,虽然有几桩不尽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经过大风大浪。上次被易连慎扣在老宅子里头,那是反倒有一种激勇。

只是到了现在,却只余了一种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连凯,易连凯亦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这次事败,只怕难得逃出性命去。没想到终于还是连累了你。”

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也未见的就坏到那种地步。”

“那瘫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我。”易连恺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气,不然咱们两个,可真是折在这里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种凄楚,她说道:“从前我劝你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若是。。。。”

她说道这里,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况易连恺仍旧是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而伤口处压着沙袋,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缓,不忍再用言语相激,于是起身来,轻轻将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的严实。

想了一想,起身却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只见外头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于是又重新关上门。复又将窗帘拉开一条线,窗外亦站着有人,明显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

秦桑虽然没找着什么侥幸,但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里觉得发寒,再加上担心朱妈生死,只觉得自己不该遣她去姚师长府邸,想必被易连怡视作通风报信,不知道会将她如何处置。

易连恺见她四处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却不忍心见她脸上的失望之色,但偏有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相对无言,幸得他身上有伤,秦桑怕他担心,亦不多说旁的话。

秦桑与易连恺被关在这间医院里,卫队长仍旧很客气,言道是保护,可是卫兵皆是寸步不离。

就算是送饭进来,也必是好几个人。秦桑知道他们是暗中戒备,预防他们逃走。

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重伤,而她有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更兼怀有身孕,却又如何走的脱呢?

幸好虽然他们被软禁在这里,但医生仍旧每日来诊视,护士亦如常来换药。

易连恺的伤势却是无碍,一日渐一日地好起来。

只是内外隔绝,秦桑独自在这里陪着他,所有一应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饭,不得不皆倚仗秦桑。

她素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凄楚不免手忙脚乱,依着易连恺的主意,便要叫卫队长找一个人来伺候自己。

秦桑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低声道:“你安份些吧,咱们到底是阶下囚。”

易连恺看她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终究忍不住:“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这样待咱们。”

秦桑将热毛巾敷在他脸上,暖烘烘的极是舒服,易连恺说道:“别用这么热的水了,回头看烫了手。”

秦桑笑了笑,并不言语。

她虽然不惯伺候病人,可是两三天后,办事已经极是利索了。幸得病房里有两张床,她每天十分疲惫,入夜即睡的极沉,到了第二天一早,清早就得起来帮忙易连恺刷牙洗脸,

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会儿早饭送进来,还得扶起易连恺,喂他汤水。

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囹圄之苦。原本还担心易连怡痛下杀手,但一连数日没有动静,两个人倒抛开了起初的惶恐不安。

更兼内外消息隔绝,秦桑虽然每天入睡之前,总会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睁,竟然又是一天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七八天,易连恺到底年轻,虽然是抢伤,到了这样一天,已经可以勉强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搀扶,但易连恺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里说道:“你不要过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更兼伤后心力交瘁,人瘦的仿佛纸片一般。

秦桑见他微颤颤地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可是他既然这样说,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还没有踏出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着了。

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复又站稳,可是想必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于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就震动伤口,顿时胸前剧痛,两眼发黑,差点又要晕过去。勉力站在那里,只不愿意让秦桑看出来。

秦桑不做声走上来,搀住他一边胳膊,说道:“只借一点力就成了。”

易连恺并没有将重心放在她肩上,不过凭着一点力,慢慢地由着她搀着走了两步。

一直走到沙发边,便禁不住气喘吁吁,秦桑就势让他做下去,又去给他到了一杯热茶。取了毯子来搭在他的膝上,见他额头微有汗意,又拿毛巾来给他擦脸。

易连恺说道:“你别忙了。”

秦桑岛:“不停地做事情,倒还觉得好过一点儿。”

易连恺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夫妻二人被关在这里好几天,外头一切消息皆无,将来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亦很难说。

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会留着他们夫妻性命。

他却说道:“你也别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说道:“我来给你刮胡子吧。”

易连恺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长了一脸的胡子,于是叫人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又要一把剃刀。

那卫队长却亲自送了热水进来,语气极是恭敬,说道:“公子爷若是想要净面,在忍耐几天吧,毕竟伤势初愈,刮胡子只怕上了元气。”

易连恺冷笑道:“伤什么元气?难道你连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给?我伤成这样子,你还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卫队长却斜眼偷鳖了一眼秦桑,方才说道:“公子爷自由便拜在名师门下,至于少奶奶,那更是巾帼英雄,标下听说过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夺枪易装差点混出二门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当头撞见,不定还闹出个什么大事来。所以请公子饶了标下,标下虽然对不起公子爷往日之义,但大公子对标下恩重如山,请公子爷恕标下恩义不能两全。”

易连恺气的浑身发抖,竟说不出一句话。他平日言语上极是犀利,绝不肯容人,此时竟然如此,想必是实在气的狠了。

秦桑见到这样的情形,便对那卫队长说道:“多谢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给剃刀,烦你还是出去。”

那卫队长一出去,秦桑就将门立刻关上。

易连恺连脸都气的涨红,过了半响才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竟然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语为了,牵动伤口,不禁又咳嗽起来。

秦桑慢慢地替他扶着背,又劝道:“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既然看守咱们,自然会防着咱们逃脱。”

易连恺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手指湿腻,更兼她如此低声细语,吹气如兰,拂在脸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之意。

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却见她脸上笼着一只翠玉镯子,因为连日来她清减了许多,那只镯子亦显得有些大了,虚虚地笼在手腕上。

不过那翠倒是极好的玻璃翠,澄净似一泓碧水,越发显得皓腕如雪。

秦桑见他怔怔地盯着这只镯子,于是说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易连恺道:“这原是当日在聘礼里的,是不是?”

原来当初易家本当门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时候,是最小的一个儿媳妇。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为易连怡瘫卧不起的缘故,自然办的甚是简单,而易脸慎取而少奶奶的时候,偏又遇上俯冲之战,易继培亲在前线督师,易脸慎虽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连恺结婚的时候,天下太平,易家连定俯冲数省,割据一方,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而易继培又偏疼小儿子,常对身旁人言道:“这是最后一桩儿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办一下。”

易继培乃一代枭雄,从乱世界里挣出这样一份家业,自然是富可敌国。所以易家下的聘礼里面,光金叶子就有数百两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银首饰,玉树珊瑚。。。。整整装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这样一门显贵之亲,自然是竭力做人,为了场面好看,不仅将易家的聘礼如数陪嫁回去,更兼变卖了百亩良田,换的数十台嫁妆,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虽然明知她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仍旧是破了半份身家,将她加到易家去。

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办嫁妆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搜罗了许多奇珍异玩,作为女儿的压缩之物。

因为易家的聘礼丰厚,光珠宝首饰都是好几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连恺问她这镯子是不是聘礼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说道:“大约是吧。。。。”易连恺却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镯,说道:“这对镯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来很少听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记的馄饨店里,亦是她脱口相询,才谈了寥寥数语,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入易府数载,知道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讳,而易连恺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讳,毕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性格心高气傲,自然是引以为耻。所以,今天易连恺既然提起生母,她不由觉得十分意外。易连恺却看着窗棂雪光,缓缓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时候,天却晴了。”

秦桑见他脸色怔仲不定,心里想想事到如今,让他说说话也好。浴室随口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连恺仰起脸来,似乎是出了口气似的,“一晃十六年都过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岁丧母,易家虽然这几年大富大贵,但一个孩子没有了亲娘,未必不是可怜,所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易连恺却无动于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镯发呆。

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担心他是伤口疼痛,于是问:“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曾经想过,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讲到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们陷在这里,老大说不定几时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强笑了笑,安慰他道:“总不至于……”

“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易连恺脸色十分平静,声音很低,听在秦桑耳里,却仿佛是一个焦雷一般。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看着易连恺的脸,他却没什么表情似的。

“那会儿我还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可明白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惮,毕竟她还年轻,又生了我,前头的大太太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父亲与她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无。

我娘出身巨族,颇能察言观色,她处处小心提防,可是还是没能够防得了万一。那时候是因为我病,出痘。父亲因为公事还在沧河大营里。太太说两个哥哥都没有出过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下接出书版手打部分】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庄子里,本来房子挺大的,不过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也只占了几间厢房。因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妈子在外面一间屋子里。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阵吵闹,一群人执了火把来砸门。几个老妈子都以为是强盗,正慌乱间,外头已经撞了门进来了。原来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领着人二话不说就进到屋子里来,跟抄家一样四处搜检。我娘见了这样的情形,只得抱着我并不做声,立在一旁。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里并没有装电灯,炕几上搁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那种恶狠狠的脸色,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得停下来,秦桑正听到要紧处,只觉得提着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易连恺才道:“那时候我娘戴的手镯,就是你手腕上这一对翠玉镯。这样东西也不是父亲买给她的,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云家虽然败落得厉害,可是还有几件东西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没有舍得送进当铺里。这对镯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爱惜,总戴在手腕上不离身。那时候我出痘整天发着高烧,烧的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那镯子触在我的脸上,却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说道这里,易连恺却挺了挺,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寒夜,婆母戴着这对翠玉手镯,却抱着年幼的易连恺,那一种惶恐不安,或者并不是惶恐,只是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易连恺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淡淡地道:“他们这样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从炕柜里搜出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而且是我娘地一个远方表弟。我并不认识那个人,之听到他们都说:‘表舅爷三更半夜,怎么躲在柜子里?’那远方表舅畏畏缩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亲戚往来,因为怕别人说闲话,毕竟云家败落了,都是些穷亲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惯。可是这个人怎么会半夜躲在柜子里,那时候我是一点也想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跟我们小孩儿一样,在玩躲猫猫。可是我娘连眼圈都红了,她说道:‘你们做成这样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辩,可是我要见大帅。’这句话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终于想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他们设计好的,事先藏了这样一个人在柜子里,然后半夜冲进来捉奸。”

“那时候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来?这事情虽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发话说,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将我娘撵出去。那时候亏得我父亲的一个得力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为犯了疟疾没有跟父亲到沧河上任去,而是留在符远。他连夜赶到府里来,对大太太说道:‘虽然是大帅的家务事,我们不便过问,不过三夫人素来为大帅爱重,这样的事情,不能不报告给大帅知道。’大太太为人精明厉害,滴水不漏的挡回去,说若是让大帅知道我娘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必然大生烦恼,不如就此打发了去,等父亲到家再告诉他。”

“这时候范先生才说道:‘大帅临行之前,曾经将三官托付给我,如今三夫人出了这样的事,就不提旁人,因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缘故,在下亦一定得报告大帅知道。’这时候大太太才知道父亲原来早对她有戒备之心竟然暗里预备着这样的安排,所以对我们母子衔恨不已,这个仇怨,可就结大了。不等父亲回来,我那个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狱中。这下子死无对证,我娘虽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样,可是又毫无办法。等到父亲回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桩糊涂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亲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中声誉,自从嫁给父亲,虽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妇随,诗文相和,鹣鲽情深,极是相得。自从蒙了这样天大的奇冤,虽然我父亲并无一字责备她,但她视作奇耻大辱,从此后就不再同父亲讲话了。终日抑郁难解,只不过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时候,父亲数次想来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拦在房外。她死的时候,父亲痛哭了一场,可是不过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时候,我看着他满面笑容的样子,就在心里想,我这辈子,绝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后亦不肯见他最后一面,并不是跟汉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容貌,怕他将来不肯看顾我,而是不肯原谅他。只因为他当初接到范先生的急电,若是立即赶回来或者立时命人将那表舅押到沧河去,就不至于死无对证,让我娘蒙受这样的冤枉,我娘一生刚烈要强,没想到最后却被人这样构陷污于名节,所以其实她是活活被气死的,而降她逼死的,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听了这样一番话,真的是闻所未闻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旧事,从他口中一一道来,虽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可是当年逊清覆亡不久,其实民风是十分保守的。以为妾氏被原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辩。而最后竟然抑郁至死,临死前亦不肯见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来这位婆婆,其实性子亦是刚烈到了极点。

“不过三年。老大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个废人。府里下人都悄悄说,这是因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大太太心里也十分害怕,到处作法事打樵,说是给老大消灾去厄,其实是祷祝超度我娘。我听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语,就觉得好笑。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想着不要有报应吗?老大出事,就是第一个报应。”

秦桑听到此处,只觉得身上发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连恺的手亦是微凉,可是双颊微红,倒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说道:“什么天理循环,都是假的,他们欠着一条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个瘫子,竟然还能够算计我。我这么多年来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秦桑心思复杂,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经过去的旧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底下有灵,也会爬起来的。”

易连恺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灵,确实应该爬起来掐死我。我用尽心机,算计了那么久,还算不过一个瘫子。我不能扬眉吐气,替她报仇到也罢了,还把自己也陷在这里,简直是……无用到了极处……”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气,却是十六年来所积。自己固然是闻所未闻,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爷,原来胸有这样的大志。 可是世事难料,虽然他费尽周折,将易连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却又陷入易连怡掌中。这一种可叹可怜,连劝亦无从劝起。

出嫁之时,她本是甚是讨厌易连恺的为人。到了符远兵变,他作为联军司令,坐视家中巨变,她对他更生忌惮。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对,他将心中隐晦尽皆道来,让她隐约又生了一种怜惜之意。

何况明知道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样的事情想必他是亦不会告诉她知道。

果然,只听易连恺道:“老大未必会绕过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时会连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说道这里,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总之别委屈自己了,你还年轻,将来好好地过……”

秦桑眼眶微微一热,说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说也罢,再说原来二哥在时,也没有将我怎么样……”一语未了,易连恺却苦笑了一声,说道:“二哥虽然狡诈,可是其实最爱面子,不愿落旁人口实,可是老大不一样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几年,这种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要是他,非发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微抬起脸,只见雪光映窗,微生寒意。虽然这里是医院的头等病房,烧着热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气,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着语气,慢慢说道:“幸与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觉得,咱们两个在这里,倒比之前我一个人在符远,要好得多。从前你再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时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涂死了,你也未见得知道……”说到这里,她到觉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可是为什么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明白。于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强笑了笑。

她与易连恺结缡数载,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易连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秦桑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倒觉得有点别扭似的,说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易连恺却仿佛想到什么,又隔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似的笑了笑,说道:“那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抛下你。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自儿抛下你。”

秦桑说道:“唉,叫你别说这些了,省得心里发乱。”

易连恺“嗯”了一声。秦桑见他微有倦色,便说道:“起来坐了这么久,你伤口没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易连恺点了点头,秦桑扶着他站起来,易连恺仍旧靠着她的肩,借着力慢慢走回到床边。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脱下长衫,将被子替他掩好。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因为易连恺伤后无力,秦桑又体弱娇慵,所以亦折腾出一身汗。好在易连恺躺下没有多久,就阖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亦是睡着了。

她本来心绪凌乱,这样睡去,却恍惚一阵乱梦。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步步从楼下走上去。那个楼梯又长又陡,她素来不惯穿那种长裙,虽然可以走得金铃不摇,可是毕竟怕踩踏着裙摆。没走几步,背心里竟然已经生出一层冷汗。而这时候偏偏易连恺站在楼梯口,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

秦桑见着他那样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说话,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动他的衣角,谁知只轻轻一扯,他整个人就栽倒下来,一扑就扑在她身上,露出背心里原来有茶碗大的一个伤口,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汩汩地流着鲜血,楼板上更有一大滩血,看样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极是沉重,全压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声没有,只觉得喉头哽得慌,这么一挣扎,却已经醒了,原来是做梦。可是肩头的重负之感却是真的,原来是易连恺听到她梦中叫喊之声,挣扎着起来,可是他站立不稳,无奈只能揽住她半边肩头,正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睁开眼来便知原是南柯一梦,她犹在哽咽,这样抽抽搭搭,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说道:“把你给吵醒了?”

“你也睡没多大一会儿。”易连恺从枕头边拾起一条她的手绢,替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对她说,“我刚刚睡着,就听见你哭起来,想必是被梦魇住了,就把你摇醒了。”

秦桑说道:“果然是魇住了……”一语未了,易连恺倒撑不住了,伏倒在床侧,大约是牵动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秦桑连忙起来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满头大汗,凭秦桑那点力气,委实扶不起他来。于是就势让他躺倒在床上。这么一忙乱,易连恺见她额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双颊都瘦得陷下去,眼睛底下隐隐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来睡得极浅,这些日子在医院里,自然是没有睡好,更兼每天还要照顾自己,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难为她挨下来,还并不抱怨。此时见她鬓发微蓬,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吧。”

秦桑也确实累了,好几天都睡得并不安稳,她虽然不惯与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这张床又很窄,可是易连恺将她揽入怀中,她隔衣听着他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黑夜

这一觉就睡到了红日满窗,一直到送热水的卫士敲门,两个人才醒转过来。秦桑难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热水,易连恺亦醒了,问她:“你昨晚上睡着了没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对好热水,照顾易连恺洗漱,易连恺仿佛自言自语,按着那毛巾,说道:“今天已经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个什么打算。”

秦桑虽然嘴里并不言语,可是心里也在隐约地着急,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连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易连怡突然遣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易连恺也认识,乃是易继培的一个秘书姓谭。对着易连恺还是十分客气,说道:“公子爷,大爷遣我来,想请公子爷回府一叙。”

易连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见我,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吧。”

谭秘书听他如此说,摆明是找碴儿。不过他来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并不件好办的差事,这位三少爷打小脚大帅给宠坏了,那种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指不定会给自己什么难堪。所以他打定了主题,一直执礼甚恭:“公子爷,此时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易连恺说道:“你本是父帅的人,此时却为了老大来逼迫于我,也不怕将来父帅得知,见怪于你吗?”

谭秘书素来知道易继培对幼子十分溺爱,而且这位三少爷刁钻古怪,并不好相与的人物, 不过素来也只是淘气胡闹,少见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时他出语咄咄逼人,锋芒毕露厉害得很,确实前所未有之事,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所以谭秘书不由得缓了一缓,说道:“这是两位少爷的家务事,本来不该我们这样的外人过问,可是大爷既然遣了我来,自然有大爷的道理。三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府一趟,毕竟大帅还病着。”

易连恺冷笑道:“他以为扣了父亲在手里,我便会言听计从吗?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这些事,只怕会活生生再气死过去。你回去告诉老大,要杀要剐由他,我与父亲同生共死,却是不会去见他的。”

谭秘书微微一笑,说道:“原是我说话不妥,还请公子爷见谅。不过公子爷何必又说这样的气话?便不看在大帅的份上,也应该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质女流,跟着公子爷担惊受怕,公子爷又是于心何忍?”

易连恺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谭秘书唯唯诺诺,说道:“请公子爷还是回府一趟,也让我在大爷面前好交差。”

易连恺明知道自己是硬赖不过去的,不过言语之间,并不退让。此时看谭秘书软语相求,亦是借机下台,说道:“要我去也成,不过我伤处疼痛,经不得汽车颠簸。”

谭秘书恭声道:“这个不妨,属下命汽车缓缓而行就是。”

易连恺道:“今天天气这么冷,少奶奶吹不得风,可是我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谭秘书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爷一起去见大爷,请公子爷放心,属下叫他们把汽车开到前面来,绝不会让少奶奶受凉。”

易连恺耍足了少爷派头,又提出了不少琐碎要求,实在拖延不下去,最后才在大队卫士的护送之下,携了秦桑坐上汽车。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失措,反倒镇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门一般,与易连恺坐在汽车后座,任由那些卫士前呼后拥,一路呼啸而过。

连日都是晴天,更兼符远冬季地气湿润,前几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虽然泥泞难走,不过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残雪早就被辗得只余泥水。秦桑见车行极缓,而两侧的店铺人家,尽皆上着铺板。街头更是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她以目示意,易连恺其实早就留意到了。不过此时不方便说话,只是向她丢了一个眼色。秦桑在心里猜度,街头这样冷清,必然是因为戒严的缘故。事变已经十余日,符远城中还是全城戒严,可见这位大少爷其实并没能控制时局,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缓了缓,觉得事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车行得虽然慢,可是终于还是驶进了易家大宅里。秦桑已经好久没有到这老宅中来,只觉得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待得下车的时候,照例是女仆上前来照应,却看到两个卫士搀扶易连恺下车,她连忙几步走过去,易连恺本来脚步虚浮,被两个卫士架着,看着她迎上来,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

秦桑担心易连恺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边,两个人进了穿厅,易连恺虽然有人搀扶可是他重伤未愈,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是气喘吁吁。方坐定下来,内中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易连恺最信任的卫队长。秦桑见了他,自然并无半分好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卫队长行了家礼,说道:“大公子这便出来,请三公子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