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恺受伤之后,脸色本来就不好,此时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用枪管捅了捅闵红玉,说:“去,去告诉易连慎。就说我说的,他要什么,我们再开谈判。”

闵红玉虽然早就醒转过来,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冷汗,可是只是连连冷笑。

易连恺掏出她口中之物,说道:“你不愿去也罢,反正我看着你就讨厌。就此一枪打死你,大家清净。”

闵红玉虽然痛得声音发抖,可是勉力说道:“你不会打死我,你还留着我有用。”

易连恺冷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我可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我把你千刀万剐,亦是轻的。”

闵红玉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因为强忍痛苦,脸上肌肉扭动。只怕比哭更难看。潘健迟已经下车来,打开车门,说道,“公子爷,让我去吧。”

“你去管什么用?”

潘健迟似乎十分沉着,说道:“他们不知道东西不在我这里。”

“只要我还活着,易连慎就知道,东西没在旁人手里。”易连恺似乎十分不以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来?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断不能辜负了他。”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入关去,我便不奉陪了。咱们两个人,不能全折在里面,我留在外面,还可以有个接应。”

易连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人各有志,咱们就此别过。”

潘健迟却依照西洋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爷请放心,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期。”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迎着朝阳向东走去,易连恺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太阳光刺得自己睁不开眼来,于是掉转头来,见闵红玉歪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愿再与她说话,于是拄着枪,径直坐到汽车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启动了车子。

城关门口虽然仍旧有岗哨,但是见到他们的汽车进城,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连证件都没有盘查,就搬开铁蒺藜放他们入关。易连恺开着车径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车停在大门外,这里火烧爆炸后的焦炭硫磺之气还没有散尽,嗅在鼻端令人觉得十分不适。易连恺见院墙也塌掉一半,现在一队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里赶工修理。他端详了片刻,忽然中门打开,两队哨兵列队奔出,而易连慎带着副官,从门内迎出,似乎满脸都是笑意,老远就叫了一声“三弟”。

“二哥多礼了。”易连恺似乎有点不胜疲态,拄着枪说,“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连她我也带回来了。”

易连慎扶着他的手,似乎亲密无间,说道:“三弟身上有伤,还为我的事情这般操劳,实在令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两个人携手进了中门,易连慎说道,“说来话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来了。阴差阳错,没让你们夫妻俩见着面,我本来觉得十分懊恼,没想到三弟你又回转来,可见伉俪情深,天作之缘,真令我这做哥哥的十分羡慕啊。”

易连恺说道:“二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二嫂吗?”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西边花厅外,正是易连恺被囚禁的旧所。易连慎说道:“弟妹就住在这里。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弹药库起火,连我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过的这屋子还是安然无恙。没办法,只好将弟妹安置在这里,你也知道,这地方狭小简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连恺凝视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连声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来,方才渐渐止住。易连慎见他神情萎顿,便说道:“弟妹在屋子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有什么私房话,正好可以说一说。”

易连恺抿了抿嘴角,说道:“谢谢二哥。”这里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易连恺知道易连慎必然已经埋伏下重兵,断不会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远一别,再也没有见过秦桑,虽然他心中思念,但内心深处,却委实不愿意在这种险境再见到她,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子里光线晦暗,他是从明亮处进来,过了片刻才适应,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他的心里突然怦怦地跳起来,想到易连慎素性残忍,说不定已经杀掉秦桑,又赚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想顿时觉得恐惧到了极点,竟然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若是杀掉秦桑,对易连慎来说,有百害而无一益,必不至于如此。这样想得片刻,只觉得屋子里静得仿佛旷野,而字迹间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一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声入耳,仿佛纶音一般,易连恺只觉得生平所有,都没有这两个字听得悦耳。虽然只得这一声,他已经听出是秦桑的声音,顿时觉得一阵狂喜,把眼前种种都暂时抛却。他极力调匀了呼吸,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是我。”

秦桑听出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有点难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来朝着他走了两步,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说道:“真的是你?”

易连恺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句话,只闻到她头发上馥郁芳香,手指触到她的衣袖,只觉衣料柔软细腻。虽然屋里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相比她不曾受到什么委屈,不由得松了口气,于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桑说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盘查,我们好些人被扣押了下来,幸好我还带着有钱,买通了人。只是后来投宿又遇上响马,我被劫之后,就到这里来了。见着二哥,他只说让我在这里休息。今天你就来了。”

易连恺冷笑:“什么响马,官贼而已。”

秦桑虽然柔弱,但是亦约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问:“二哥将你关了有多久了?”

易连恺不愿让她多心,只说:“没有,老二有事想让我帮他,所以才将你劫来。他既然如此,我答应他就是了,到时候他定然会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才问:“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连恺勉强笑道:“我答应替他去办事,自然不能够同你一起走。”

秦桑说:“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和你一起。”

易连恺只觉得心如刀割,可是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话也不能多说。他微笑道:“傻话。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办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来是个机灵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狐疑,问道:“是不是二哥胁迫你做什么?”

“他也不至于胁迫。”易连恺安慰般说道,“不过就是让我给大哥带句话,我不爱替他受气而已。”秦桑明知道易连恺与易连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但仍旧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二嫂……”

易连恺有意笑了笑,说:“二嫂的事情你别操心了,二哥这个人,未见得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说二嫂也是自己想不开,料想他纵然有几分迁怒,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他还指望我替他去办事呢。”

秦桑“哦”了一声,易连恺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十分不忍心,于是岔开话题问她:“你这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秦桑惟恐他觉得担心,所以摇了摇头,只说道:“他们对我倒还客气,总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连恺笑道:“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叫他二哥。”

秦桑说道:“那也因为他是你二哥。”她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易连恺从未见她有如此温存依恋之意,可是在这样的关头,却越发不能让她觉得依恋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秦桑摇了摇头,易连恺本来疲惫到了极点,一路之上都是强撑,现在心力耗尽,只觉得全身发软,不由得说道:“我倒有点累了,真想躺一会儿。”秦桑听到他这样说,便将炕上的枕头移过来,又替他展开被子。易连恺本来只是想要躺下来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过的,他一歪下去,闻到枕头上似乎还有她发间的想起,而衾被之中,犹有余温。他心底一松,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得很沉,可是仍旧十分警醒,半醒半梦之间,忽然觉得似乎是下雨了,雨点微温,打在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泪,正滴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么呢?”秦桑自己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抽了手绢拭一拭眼泪,说:“没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说道,“船都已经出了符远城,我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易连恺淡淡地道:“见不着岂不是更好。”

秦桑勉强笑了笑。易连恺说:“你有属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个男同学给拆散了;不错,是我想法子把你们家的田全充作军屯;不错,是我叫人去骗了你父亲,让他的生意一败涂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肯嫁给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山上再见到郦望平,他说,他要报仇,我问他报什么仇,他说夺妻之恨。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这世上最能忍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让他当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么花样。”

秦桑听他这样坦然说来,似乎再无半分隐瞒之意,可是自己听在其中,更生了另一种绝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都知道。”

易连恺说:“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装糊涂,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秦桑问:“那么郦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易连恺说:“我把他杀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之意。易连恺说:“我就朝他脑门子上开了一枪,顿时脑浆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来,易连恺冷笑:“怎么?心疼了?心疼也迟了。”

“你是不是骗我?”

易连恺冷笑:“老二逼我杀他,难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易连恺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处于危险之中,你到底会救谁。现在看来,你是不会救我了。”

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原以为你变了,原来你并没有变。”

易连恺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秦桑说道:“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轻贱得像蝼蚁一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样,走的时候把二嫂一个人留下,是福是祸,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来,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我来见你,他便不会害了你的性命。”易连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秦桑只觉得万念俱灰,易连恺说着:“咱们的缘分,看来是尽了。孩子不过三个月,你愿意将他生下来也好,去医院做手术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愿意生下来,我让人存十万块钱给你,当做抚育费。”

秦桑十分厌恶,只说:“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就算了。”易连恺语气似乎十分轻松,“不过将来你可别后悔。”

秦桑不再说话,只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连恺不愿意再看见她,闭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

他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间。刚刚拿灯的时候,易连慎就遣了人来,说道:“二公子备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风洗尘。”易连恺睡了大半天,精神渐佳。起来洗了把脸,就对秦桑说:“走吧,二哥请吃饭,可不能不去。”

秦桑沉着脸跟着他出门,春夜微寒,她衣裳单薄,易连恺解下自己的大衣给她,她神色愠怒,并不肯接,跟着卫兵快步就朝前走去。

易连慎倒是十分客气,亲自站在滴水檐下迎接,尤其见了秦桑,更是绅士派十足,先搀扶了她一把,又问左右:“这么冷的天气,三少奶奶没有穿棉衣,怎么不拿件大衣给她?”马上就有人送上黄呢子的军大衣。秦桑知道易连慎比易连恺更难琢磨,此时不宜生事,所以也接过去,还说了声:“谢谢二哥。”

易连慎还是很有风度的样子,将他们让进室内,原来桌边早已经坐了一个人,真是闵红玉。她虽然脸色苍白,可是笑吟吟的,说道:“三少奶奶是远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脚不便,就不站起来相迎了。”

易连慎说道:“你就安心坐着吧,反正今天并没有外人。”

闵红玉瞟了他一眼,说道:“瞧你,三公子当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毕竟是外人啊。”易连慎笑了笑,并不搭腔。此时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唱鸿门宴,也不用这样眉来眼去。”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三弟,鸿门宴那是项羽与刘邦,我们手足相聚,怎么能说是鸿门宴?”

易连恺不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从一一揭开盖碗,原来是各色佳肴,并中间一个火锅,烧得那白汤滚滚,热雾腾腾。

易连慎手握牙箸,说道:“三妹妹远来是客,只是行在军中,只好诸事从简。幸好我这三弟是知道我的,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秦桑答了几句客套话,四个人虽然守着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连恺根本连筷子都懒得举,至于闵红玉,当然更是做个样子。唯有易连慎自己连吃了好几块羊肉,说道:“这镇寒关里没什么好吃的,唯有这羊肉火锅还颇有名气。你们在关内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尝尝?”

易连恺懒洋洋地扶着筷子,似乎并无下箸的兴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连慎一眼,又看了闵红玉一眼。易连慎将筷子放下,说道:“看来话不说明白,你们都没心思吃饭。得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这件呢子大衣虽然已经是最小号,可是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大,所以总是不习惯,要捏一捏那衣襟。易连慎说道:“三妹,我这个三弟虽然心不坏,可是脾气是真的不好,想是他还不曾对你说过吧?”

秦桑冷冷地问:“说过什么?”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道:“闵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红颜知己,昨天这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拿起枪来就朝着闵小姐开了一枪,你看看,闵小姐脚上那伤。按理说呢,我不应该蹚这种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闵小姐是位角儿,原是靠登台吃饭的。唱戏嘛,讲究‘唱念做打’,医生说了,这一枪下去已经伤了骨头,哪怕将来好了,只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个弱质女流,连登台这碗饭都不能吃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秦桑忽然笑了笑,说道:“二哥素来怜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个媒,就让闵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话。”

她话音未落,易连恺却已经“噗”一声笑出声来。易连慎则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三妹妹好厉害,我的话刚说了一半,你就挡了回来。闵小姐与三弟素来交好,我这当哥哥的,夺人所爱,成什么体统呢?”

秦桑沉着脸,说道:“夺人所爱自然是不成体统,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个姨太太给自己弟弟,这又是什么体统?”

易连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别生气,我的话你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你不妨问问三弟,看他愿不愿意娶闵小姐。”

易连恺懒洋洋地道:“二哥既然这么好意做媒,我自然是愿意的。”

易连慎含笑对秦桑说:“三妹妹,你看,连他自己都乐意的。”

秦桑冷笑,说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于娶妾,不仅要禀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连恺还没有一纸休书给我,我终归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来说话,我也就认了。你虽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这件事上,我并无容人的雅量。你硬要离间我们夫妻,传扬出去,二哥不怕这名声不好听吗?”

易连慎连连摇头,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来说道:“原来二哥这桌酒席,不是鸿门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礼,此事除非给我一纸休书,否则我万万不容。请二哥放尊重些,也请二哥恕我失陪!”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向易连恺怒目而视:“你还坐在这里,难道是真的想娶那个女人做姨太太吗?”

易连恺站起来,懒懒向易连慎躬了躬腰,说道:“二哥,阃令难违,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卫兵送回房间里,易连恺这才笑道:“以前不觉得,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个醋坛子。”

秦桑并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颐,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跟我说过。”

易连恺听了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得问:“什么?”

秦桑抬起眼睛来看他:“你说过,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绝不娶姨太太。这事当然是二哥逼你,你绝不会情愿。他到底想做什么?闵红玉真的是你打伤的?”

易连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啊。”

秦桑又问:“你为何开枪打伤她?”

易连恺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顺眼。”

秦桑并不再说话,又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郦望平是不是他杀的?你为什么要瞒我?”

“郦望平就是我杀的。”

“夫妻一场,你到如今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他究竟是要什么东西,或者要你替他办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两个人总好有个商量。”

易连恺却仍旧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只管好你自己罢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秦桑说道,“你说过,从今后再不抛下我。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我。”

易连恺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秦桑心中柔肠百结,但易连恺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十分疲倦 ,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个人独坐在桌边,一直到了天渐渐黑下来,却听见脚步声响,原来是易连慎的副官,他说道:“三公子,二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易连恺还没有吭声,秦桑已经应声道:“我也要去!”

易连恺突然转过身来,狠狠给了秦桑一巴掌。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自从结婚以来,易连恺虽然对她阴阳怪气,但是很少动手,上次在火车上也不过打了一掌并踹了她一脚,还没有踹中要害,今天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开了,腥咸的血沫渗在齿间,她有点头晕眼花,只是看着他。

这一掌或许太过用力,易连恺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压抑咳嗽,还是使脱了力。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调匀了呼吸,哑着嗓子,说道:“算我对不住你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秦桑被这一下子几乎打懵了,连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去。易连慎的副官带着卫兵,提着一盏铁皮洋油灯,那油灯透过玻璃,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荧荧的一团光,照见易连恺消瘦的身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连恺走到易连慎住的院子里,只见灯火寂寂,夜色岑静,仿佛四下无人。他拾阶而上,副官便替他推开门。只见易连慎独自坐在灯下,自饮自斟。易连恺也不客气,就在桌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

易连慎抛下筷子,说道:“说吧。”

“第一,放秦桑走。”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你这么为了她,她其实也未见得见情,何苦呢?”

易连恺也笑了笑,说道:“我正不要她见情。我是活不长了,她要是惦记着我的好,只怕下半辈子也不会快活。还不如让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罢了。”

易连慎脸色微动,不禁摇了摇头:“老三,我真是闹不懂你。”

“人各有志。”易连恺淡淡地道,“就好比,燕云明明是喜欢你的,却帮着我出卖了你。你不懂。”

易连慎忽地站起来,易连恺说道:“老二,我知道你为了这事,恨透了我。也为了这事,势必会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么想的,老实说,我却是懂的。”

易连恺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说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处,比如那时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时候,二哥也真心疼爱过我……”

易连慎淡淡地道:“过去的事,提他作甚。”

易连恺点点头:“好,不提。”他说道,“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杀了闵红玉。”

易连慎笑道:“你真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

“这个女人胆子比天还大,她既然会出卖我,就会出卖你。她不是为着情而来,也不是为了钱而来,她压根儿就是个疯子。”易连恺说,“现在不杀她,将来她会杀你。”

“你心中恼她把弟妹截回来,所以绝不会放过她。我也明白。”易连慎说,“我让你出这口气就是。”

易连恺笑道:“夜长梦多,你知道我的脾气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办现在就办。”

易连慎凝视他片刻,说道:“好!”立时便叫,“来人啊!”

副官便趋前一步,易连慎吩咐他将闵红玉带来,那副官便自去了。

易连恺斟了一杯酒,递给易连慎,说道:“二哥,多谢你答应我这两件事,痛痛快快地交给你。”

易连慎说:“行,回头我让你亲眼看着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放心啦。”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战祸又起,是为不仁;出卖朋友,是为不义;分裂国家,是为不忠;兄弟阋墙,是为不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难为她活着,还得背负这样或那样的罪名。”

易连慎说道:“那么我就让你放个心,我将她仍旧送到高帅那里去,有高帅庇护,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

易连恺点点头:“如此多谢二哥了。”

易连慎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谢我。当初符远城中你按兵不动,放了我走,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

兄弟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菜下酒,酒酣耳热,只听窗外风声凄厉,易连恺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易连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

镇寒关地处西北,时气寒冷,经常旧历三月间桃李花开时分,还犹降春雪,所以又称作“桃花雪”。这个时候不过旧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为奇。易连恺起身推开窗子,只见铅云低垂,一轮下弦月在云中时隐时现。寒风扑面吹来,吹得屋内桌上火锅里的炭火,微微发出“哔剥”之声。易连慎曼声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只有二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倒真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易连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小时候在家塾里头,论到作诗吟句,那却是你第一。只不过后来你闹腾不肯去上学,其实说起来,最聪明不过是你,连父亲都被瞒过去,以为你是个阿斗,明明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易连恺说道:“小时候在家塾里头,也亏得二哥照应我。”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叙旧,说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样。又说了几乎不相干的话,易连恺从窗中见到,副官亲自提了一盏马灯,引着闵红玉逶逦而来。她足上有伤,行走不便,让人搀扶着徐徐而行,远远望去,只见马灯照着月洞门外那条青砖路,而闵红玉华服严妆,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缘着白色的风毛,因夜里风大,她把斗篷的风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姗姗而至,真有步步生莲的意思。

易连慎亦走到窗边,看到这样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动。”

易连恺接声:“疑是玉人来。”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闵红玉听到他们说话,见他们并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朗声笑道:“二位公子爷真是好兴致,这样的寒夜,开着窗子,也不怕受凉冻着,还念诗。”

易连慎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开着窗子,怎么能看见你走过来。”

闵红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只有二公子说话最会哄人欢喜。”

易连慎便抚在易连恺肩上,说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连恺但笑不语,一时卫兵开了门,副官引着闵红玉走进来。她把斗篷的风帽取下来,乌云似的长发绾成了发髻,却有点像电影里的西洋美人。她说道:“把窗子关上吧,怪冷的。”

易连慎笑道:“反正美人也来了,听你的,把窗子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