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漆园眼睛盯着她,脸色变了,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昨天夜里发过病?”

荷衣摇摇头:“没有。我不过是以前恰好遇见过这种病人。”

郭漆园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荷衣道:“他一人独居,终究很危险。”

郭漆园叹道:“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都是我们几个总管的心病。我们只能在他的屋子里到处安装了绳铃,以防意外。但他执意不许任何入住竹梧院。老实说,谷主竟然允许姑娘住进听涛水榭,我们听了这个消息都有些诧异。”

荷衣道:“总管难道忘了我到这里是原是为了一桩生意?”

郭漆园道:“所以姑娘至少现在暂时是云梦谷的人了。你看,我说了这么半天,连正事都忘了。谷主现在已经瞧病人去了。他吩咐我转告姑娘,神农镇里有不少掌故,姑娘如果感兴趣,不妨去找个人打听打听。他还说姑娘身上这把剑太显眼,谷外江湖上的朋友见了不免好奇。姑娘还是莫要把剑带在身上为好。”

荷衣笑了,笑着道:“能不能请郭总管也转告我的两 句话?”

郭漆园道:“当然,请说。”

“第一,我的脑子长在我的头上,没长在他的头上。第二,剑我是要带上的。剑梢却可以换一柄。”

郭漆园也笑了起来,道:“我现在已明白为何谷主挑中了你。这世上在他面前还有自己主意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十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人的头上。还只是清晨,小镇已经忙碌开了。所有的门面都已开张,五花八门的陈设令人眼花缭乱。街上的小贩充满毅力地追逐着每一个行人,口干舌躁地兜售着手中的什物。人们传说神农镇的小贩个个都是富翁。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不停地劝说,不放弃每一个机会,钱早晚都会赚到。比如,如果你被一个小贩缠上,他会一路跟着你,为了卖掉一包十五文钱的茶叶,他可以陪你翻过一整座山,甚至免费做你的向导。一路上你若只听他说话,就会相信他手中的茶叶根本不是茶叶,是包治百病的神叶。止渴解乏只是副效之一。你当然还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他正巴望着你走这一步。因为他们坚信,凡是愿意讨价还价的人,都是老老实实,诚心想买东西的人。十五文的茶叶有时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悭吝心狠的主顾,五文钱也卖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已经买了十五包茶叶。她买东西的情形是这样的。只要看见一个小贩向她走过来,拿出一包茶叶,她就先把铜钱递过去,说:“这包茶叶我买了。”

小贩往往一愣,道:“是么?十五文一包。”

她就这么在大街上买了十五包茶叶后,虽然还有小贩远远地看她,却不好意思走上来了。

她这才终于摆脱了他们,走到一个剑器铺子里。

铺子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长得有些失去了比例。铺子的四壁都悬着各种款式的剑。

老板一看见她进来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姑娘莫不是来买剑的?”

荷衣点了点头。

老板看着她腰中的剑,笑了笑道:“姑娘腰上的剑已经够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认得这剑?”

老板道:“我若连鱼鳞紫金剑都不认得,还开这个剑铺做什么?这是当年公冶大师的传人鲁隐泉所制,剑重七斤二两。据说剑成之时曾祭以七岁男童之血。所以剑色发紫,那是人血溅在铁上的颜色。”

荷衣道:“说得好。我虽知这是名剑,但关于它的来历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板道:“姑娘莫不是一剑大败飞鱼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道:“连你也认得我?”

老板道:“此剑来历不凡,姑娘战前易剑,岂非不智?”

荷衣道:“什么战前?”

老板看着她,好象很惊讶的样子:“姑娘真会开玩笑。”

“什么玩笑?”

“姑娘和峨嵋派的贺公子约好了,将于十日之后的亥时在神农镇北的飞鸢谷比剑。这消息已经传遍武林,姑娘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荷衣望着他,突然觉得口中好象吞进了一只苍蝇,立时间头大如斗起来。忍不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道:“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我这里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来。昨天我还押了一宝呢。姑娘莫要生气,你虽有宝剑在身,我却买的是贺公子胜。”

荷衣气极反笑,道:“有没有人赌我胜的?”

老板想了想,道:“开头大家都买贺公子胜。今天买姑娘胜的突然多了起来。几乎已和买贺回胜的一样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剑呢?”

老板道:“你不去也算贺公子胜了,我还是赚了。何况姑娘肯定会去的。”

“为什么?”

“江湖传说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陈大侠的弟子。陈蜻蜓的轻功和剑术都是第一流的,当年却独败在峨嵋派掌门人方一鹤的手下。姑娘如果临阵脱逃,这师门之辱…”

荷衣忽然喝道:“不要再说了!”她一抬手,掷过去两锭十两的银子,指着墙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剑道:“这把剑我买了。”

老板见她眉头紧皱,赶忙把剑取下来交到她手上,道:“这剑只要十两银子。”

荷衣道:“另外十两银子是我送给你的。”

“岂敢岂敢。”

“老板最好用它买一坛子酒。一个人堵输的时候喝一点子酒会想得开一些。”

………*剑依然是鱼鳞紫金剑,经过一番修改,从外面却再也认不出来了。剑柄已被缠上了黑色的粗布条。剑鞘已然换成了样子最平庸的那种。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担心有人认出她来了。

这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健马长嘶,一个灰衣人从马上纵了下来,刚好落在她的身旁。

“请问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脸风尘,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悬着一把形式奇特的长剑。

荷衣道:“你也认得我?”

灰衣人道:“姑娘在飞鱼塘比剑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观看。”

荷衣道:“你是飞鱼塘的人?”

灰衣人点点头,道:“在下沈彬,是刘寨主的师弟。”

荷衣冷笑道:“你也是来找我比剑的?”

沈彬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在下岂是姑娘的对手?”

荷衣道:“莫非是刘寨主又有什么吩咐?”

沈彬道:“不敢。不过我师兄今天已经到了神农镇。”

“他是来观战的?”

沈彬道:“是,也不全是。师兄实际上是来治病的。自从姑娘断了他的手筋之后,他吃饭用筷都成了问题。只好来找慕容谷主想想办法。当然,顺便也来一睹姑娘的风彩。姑娘当然知道我师兄以前本是峨嵋派的弟子,贺回是他的师兄。”

荷衣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沈彬笑了笑,道:“无论姑娘知不知道,峨嵋派都丢不起这个面子。”

荷衣冷冷道:“所以他一定要逼我和贺回比剑?”

沈彬道:“我们实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姑娘的剑法厉害,还是贺师兄的剑法厉害。”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来找姑娘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荷衣道:“什么事?”

沈彬道:“我师兄今天找到慕容谷主,求他给他的右手续上筋脉。谷主却一口回绝了。”

荷衣道:“慕容无风连断了一个月的筋脉都能续上?”

沈彬道:“慕容先生医术天下第一,曾经成功地给好几个人续过经脉。不过他的脾气却实在是很怪。他不答应的事情,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荷衣道:“是不是刘寨主给的诊费不够?”

沈彬道:“只要治好师兄的手,花多少钱飞鱼塘都不会在乎。问题是慕容先生从来不缺钱。云梦谷的药畅销天下。他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我听说他根本不把诊费放在眼里。常常免费给病人动很复杂的手术。以前有个穷铁匠得了一种怪病,危在旦昔。慕容谷主竟然在他身边陪了七天七夜,终于治好了他。据说穷铁匠在养病期间吃了十几斤从东北长白山下快马运来的人参。慕容谷主却连一分钱的诊费也没有要。可是这一回谷主却怎么都不肯替我师兄看病,无论出多少钱都不干。”

荷衣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彬道:“谷主说,我师兄的手伤在楚姑娘的剑下,而他却欠楚姑娘一份人情。”

荷衣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想叫我向慕容无风求情。”

沈彬道:“姑娘剑法虽然高超,在江湖上却势单力孤。如果姑娘能说服慕容先生,姑娘从此以后就是飞鱼塘的朋友。江湖上有任何人想对姑娘不恭,飞鱼塘就不会坐视不理。姑娘可知道,在江湖上混饭不能只凭本事,还得凭势力。”

荷衣冷笑道:“你可知道贵师兄在和我比剑的时候,下的全是杀着。如果我不回剑自护,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死在贵师兄剑下的人本已不少。所以我那一剑刺在他的手上,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沈彬的脸色变了变,道:“姑娘的意思,是不肯为我师兄求情,宁肯与整个飞鱼塘的人为敌?”

荷衣道:“飞鱼塘在江湖上也是名门正派。如果因为这件事要与我为敌,我也毫无办法。”

沈彬冷笑着道:“姑娘刚出道不久,风头正健,对江湖上的事情其实并不清楚。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姑娘一个女人家,这样的脾气怎么能在江湖上长期混下去?”

荷衣道:“幸好这江湖并不姓刘。”

沈彬双拳一抱,道:“那么后会有期。”说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三章

雾还未散,在湖中似乎显得更浓,浓得连远处九曲桥边的荷叶都已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无风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风炉就在他的椅边,木炭燃烧,发出“哔剥”之声,似乎在为他驱赶潮气。他的腿上盖着一张纯白而柔软的貂皮毯。雾气中他苍白的肌肤和雪白的衣裳几乎令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雾里。

他似乎正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以至于荷衣站在岸边,开始踌躇究竟要不要去打扰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以一种姿势坐那么久。

他望着远处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荷衣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可是等到荷衣走近时,他却突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荷衣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她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走路可以完全没有脚步声的人之一。而慕容无风却是一个根本连武功都不会的残废。他居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荷衣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在你身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可以感觉得到。”

荷衣转到他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我有事找你。”

慕容无风抬起头来,等着她说下去。

荷衣正要张口,却见一个白袍人端着两碗药汤走了过来,把药碗放在石桌上。碗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苦涩之气。

白袍人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瞿,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在慕容无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显出很恭敬的样子。慕容无风点了点头,对荷衣道:“这位是谢总管,谢停云。”

荷衣道:“幸会。 我姓楚,楚荷衣。”

谢停云微笑着道:“姑娘一剑败了飞鱼塘的消息,在下刚刚听说。佩服得很。” 他看人的样子很真挚,却不是个话多的人。不等荷衣跟着寒喧,他接着说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辞了。”

慕容无风见他走远,一抬手,把药全部倒入湖中。

荷衣瞪着眼,皱着眉,吃惊地看着他,道:“这药…你不喝的?”

慕容无风道:“不喝。”

荷衣道:“如果 你的病人不肯吃药,你是不是也劝他把药倒掉?”

慕容无风道:“我开出的药方,他们怎么敢不喝?”

荷衣道:“刚才的药是谁开的药方?”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到一个人说的话会是如此矛盾。她还想再问个明白,慕容无风却不愿意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道:“你这么快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荷衣道:“你想听的没有。倒是打听到了一条关于我自己的消息。”

“什么消息?”

“十天之后我会在飞鸢谷和贺回比剑。”

“我听说了。”他淡淡地道。

“你听说了?”她吃惊地道。

“你究竟准备去还是不去?”

“去。”

“你昨天好象是说不想去的。”

“我改变主意了。”

“你有把握赢?”

“没有。”

慕容无风慢慢从壶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们的交易在先,你和贺回比剑在后。你应该摒除一切干扰,专心替我干事才对。”

荷衣道:“说得有理,只是…”

慕容无风道:“你还是要去?”

荷衣点点头,苦笑道:“你莫忘了我是一名剑客。你是大夫,所以你总要给人治病。我是剑客,所以我总要和别人比剑。我们的职业就是这样子的。就算是你不想干,人家也会找上你。”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我和你不同。你天生就是个大夫,而我却是刚刚发现我是个剑客。”

在荷衣看来,一个人最糟的情况莫过于被别人“发现”。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却被别人突然“发现”出来的东西。

她不等慕容无风答话,又抢着换话题,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亲原先住的房间,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点线索?”

慕容无风道:“她的房间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请跟我来。”

两人沿着花墙行至右廊一朱门下,慕容无风推开门,道:“请进。”

荷衣探身而入,见室内雅洁如新,绣屏之后便是宽敞的内室,中放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紫檀木软底的太师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一侧放着茶炉,虽无麝烟,却有余炭。一侧放着梅瓶,花叶均已枯落,只有数茎枯枝。椅边一个巨瓶内插着几轴画卷。荷衣抽出一轴,抖开一看,只见画内一工笔美人,乌云低绾,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荷衣放下,又打开其它六卷,除了两卷画的是山水和禽鸟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只不过忽而是翡翠衫,绿背心,荔枝裙;忽是是银红袄,绣绫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而发髻亦各有不同,或为涵烟髻,或为垂云髻,或为百合髻;姿势则或椅栏,或戏水,或逗猫…怡然自乐,不一而足。

荷衣仔细看毕,将之放回瓶中,道:“这画中人就是你母亲?”

慕容无风点点头。

荷衣道:“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悠闲啊。”

慕容无风道:“这是她十七岁以前的样子。她十七岁的一天,突然从这个谷里失踪了。”

荷衣吃惊地道:“失踪了?”

慕容无风道:“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荷衣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我听说这里深山中常有猿猴出没,那猿猴若是百岁以上,便成猿精,遍身白毛,喜啖果栗,尤嗜美妇,见到有些颜色的,就一定要掳了去。”

慕容无风冷冷道:“你是说,我的父亲是只猴子?”

荷衣一吐舌,道:“不敢。不过,既然你母亲再也没回来过,你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母亲出走的时候,并没有出嫁罢?”

慕容无风道:“我如果知道,还花银子雇你做什么?”

荷衣道:“说你母亲难产而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踪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是难产而亡?”

慕容无风道:“这是我外公说的。他还说我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去逝的,就葬在山后。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终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

慕容无风道:“他的脾气很坏,比我有过之而不及。不过关于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荷衣道:“现在看起来,问题好象越来越多。我需要仔细查访。或许你的母亲现在还活着?”

慕容无风道:“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没有见过她。你看完了么?”他好象已经不想在这间房里呆下去了。

荷衣道:“没有,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你莫要问我。因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的,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听到听风楼里的有位伙计,专能讲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还是想我去听了来告诉你呢?”

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

荷衣道:“酉时二刻。”

慕容无风道:“我还有几个病人,到时我们在听风楼见。”

云梦谷通往神农镇的马道原比荷衣想象的要宽敞得多,但放马疾驰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一想到十天之后就要比剑,荷衣的脑袋忽然变得很大。加之慕容无风所托之事,似乎变得越来越无眉目,不觉心事重重。马道掩映在丛林之中,浓雾未散,四处阒无人声。才驶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发现远处有个人影。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马道的当中。

荷衣喝住马,看见一个灰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惊地道。

沈彬道:“我在这里等你。”

荷衣道:“莫非刘寨主又有什么吩咐?”

沈彬道:“我师兄听了姑娘的一番话后,觉得很失望。”

荷衣道:“是么。阁下此番来意是?”